第42章 佛狸祠下

从村庄离开，出发的这一天，迦叶没有回头，可是他心里第一次对一个地方有了深深的眷恋，他没有看向远处的阿狸和村民，他低着头往前面一直走，一直走……

他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是黑晶石创造的世界，可是就是前所未有的，在心里形成了一种巨大的眷恋。

走了半晌，迦叶突然看到远处有一队骑兵，迦叶趴在了大石头后面，离得远远的，骑兵队走到山谷，停下休息，迦叶身体贴着石头，能够依稀听到他们的谈话。

“那个村子里连个像样的姑娘都没有……不过还好，抢了不少家禽，晚上可以生火好好吃一顿了……”

“那两个农夫拿着斧子冲过来还真是吓我一跳，得亏队长神勇，哈哈哈……”

迦叶心头一惊，顾不得被发现的风险，站起来扭头就向着阿狸的村庄狂奔过去，被石头绊倒了，就站起来接着往前跑。

穿过石堆，树林，小河……迦叶浑身大汗，磕磕碰碰，又弄了不少伤，他站在村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几个房屋都冒着浓烟，四处都是马蹄印子，地上躺着一个个他熟悉的村民，鲜血渗入了脚下的土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迦叶跪在了地上，手按进了泥水之中，从他被救到这里那一天，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只是当真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依旧是痛苦的无法接受……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死亡。破败的村庄里，只看到迦叶跪在地上，任雨水打湿了身体，四周只剩下雨声。

他突然回过神，站起来朝着阿狸的房子跑过去，可是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他四处跑，在雨中大叫着阿狸的名字，雨滴模糊了视线，他又到处跑了一遍，身上湿透了。

就在迦叶打算放弃的时候，不远处树林一个人影若隐若现，迦叶心怀希望慢慢走过去，人影逐渐清晰，他跑过去，站在阿狸面前。

阿狸身上都是血迹，看到迦叶又出现在面前，笑了，“你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阿狸瘫倒在了迦叶怀里，迦叶把人抱得紧紧的。

屋外雨声慢慢小了，迦叶坐在床边，点燃了油灯，看着灯下的阿狸，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渍。

他大概猜到阿狸去做了什么，但是他觉得那些都不再重要，此时此刻，他只想呆在这里，和面前这个人简简单单的待在一起，就好。

阿狸缓缓睁开了眼睛，灯光下，瞳仁晶莹剔透，她看着迦叶，“我还以为是梦呢……你真的回来了。”

“嗯，回来了。”

“都怪我去后山采药，没能保护好他们，我去给大家……报仇了，可是大家再也回不来了，都没了，迦叶，你……能不走吗，你能留下来陪着我吗？求你了……”

迦叶看着面前惹人怜爱的阿狸，点了点头，“好，不走了，我陪着你。”

阿狸抓着迦叶的手，侧过身，把迦叶的手压在了枕头旁边，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了，她没有受伤，可是她太累了。

迦叶盯着面前这个灵动可爱的女孩儿，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不同的想法，不管未来黑晶石会安排什么样的磨难，他都会尽全力去保护她，拼命守护在她的身边。

[黑晶石]让我只能带来死亡和黑暗，可是你的出现，却成了我不愿放弃的希望和光。

接下来的时光过得缓慢而美好，迦叶放下了其他的想法，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个温暖可爱的阿狸，是佛界终于发现了他的处境，为他留下的一株救命稻草，是为了帮他脱离黑晶石的世界。

他们两个朝夕相处，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那晚天气很好，凉风穿过山谷，吹动山间小路上的花草，带来一阵一阵的清香。

迦叶和阿狸坐在小土坡上，身后是参天大树，头顶是巨大的墨色苍穹，还能听到林间虫鸟鸣叫。

“迦叶，你娶我吧！”

阿狸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迦叶怔住了，她来自佛界，即使在黑晶石的世界里经历了那么多的黑暗和丑恶，也没有迷失本心，他想要守护阿狸，可并不代表他动了凡心。

迦叶想要摇摇头，可是脖子像是僵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阿狸看着迦叶的表情，哈哈大笑，“我逗你呢，你当真了？大傻子，哈哈哈。”

迦叶这才缓了过来，他心底又爆发了那种想要离开的恐惧感，他害怕自己会害死阿狸，自己越是留在她身边，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他越是会痛苦又无能为力。

迦叶看向了远方，他心里默默在想着离开。

天亮了，迦叶睁开眼睛，脑海里又浮现了昨晚的那一幕，他打算离开，站起来，四处看看，却找不到阿狸了。

迦叶推开门，从房间走出来，围着房屋看了一圈，没有人，心里面开始有点慌了。

他叫着阿狸的名字，没有人回应。

后山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叫声，迦叶猛的扭过头，朝着后山跑去，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好，步履稳健，朝着声源狂奔过去，当他穿过树林，跑到跟前，眼前的这一幕让他一下子懵住了。

四周都是折断的树木，地上还有血迹，眼前是一头狗熊那么高大的狼，压在了一只同样巨大的狐狸身上，狼眼冒着红光，地上的那只狐狸遍体鳞伤，却在拼命撕咬狼的身体。

迦叶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是被黑晶石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还是自己在做梦，明明前些天还在人界打仗，此时此刻面前又出现了两只妖……

狐妖看到迦叶之后，更加拼力反抗，可是完全被狼妖压制住了，狼妖转过头，看到了迦叶，把狐狸往远处一甩，朝着迦叶就冲了过来。

迦叶纵身一跃，跳到了树上，狼妖用身子一撞，整个树干被撞断了，狼妖扑了上去，狐狸紧跟上来，咬住了狼妖的尾巴，把它拖出了老远。

狐妖挡在了迦叶面前，狼妖又冲了上来，两头巨兽头撞到了一起，接着狐妖一仰脖，把狼妖掀翻，撕咬在了一起。

迦叶看准时机，抄起身边的一根断竹，踩到狐狸的背上，直直的插在了狼的眼睛上，狼妖吃痛大叫，叫声响彻山谷，化成一团黑气飞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根带血的竹子。

狐妖倒在了血泊里，慢慢身体缩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样子，失去了意识，果然就是阿狸，迦叶顾不上惊愕，上前抱起来就往回跑。

一直跑回村庄里阿狸的小屋，他把阿狸放在了床上，她身上几处伤口还在往外涌血，迦叶迟疑了，可是很快他就果断撕开了阿狸的衣服，给她止血包扎，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让她活下来。

他把能找到的止血草药，敷在了阿狸的伤口外面，然后开始煮补气血的药，阿狸额头滚烫，迦叶急着打井水，把凉毛巾敷在了她的额头。

迦叶心急如焚，做完了这一切，坐在阿狸的床头，一次次给她换毛巾，喂药……

他突然就明白了阿狸为什么可以一个人去给村民报仇，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力量，她是狐妖。

可是即使是妖，她也绝对不坏。

迦叶盯着阿狸，在床边守了阿狸一整夜，他害怕阿狸就这么离开了，他心里甚至在想，只要阿狸醒过来，她想怎么样都行。

可是天亮了，阿狸依旧没有醒过来，迦叶寸步不离，一直没有合眼，守着阿狸，又是一天一夜过去，阿狸身上的伤口突然快速愈合，阿狸缓缓睁开了眼睛。

迦叶惊喜的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开心的笑，凑近了问阿狸要不要喝水。

阿狸摇摇头，抓住了迦叶的手，十指紧扣，“迦叶……我的衣服？”

“我急着给你止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

阿狸狡猾的笑了，“脱了衣服，什么都看见了，你就要对我负责，迦叶……你娶我好不好？穿红衣，盖红盖头，拜天地……好吗？”

说完阿狸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脸上露出失落的深情，“也对，之前你都拒绝我，更何况现在，你知道了……我是妖怪，肯定就更……”

“好！”

阿狸睁大了眼睛，看着笑容灿烂的迦叶，“你……你没骗我？”

迦叶从未笑得那么灿烂过，“我说好，不骗你，娶你，穿红衣，盖盖头，拜天地，做你的夫君。”

阿狸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迦叶也哭了。

迦叶知道，[黑晶石]赢了，它摧毁了迦叶的信仰和坚持，他已经不再是一颗佛心了，可是他输得情愿。

阿狸让他离开，去把他要做的事做好了，再回来，然后就不许走了，两个人就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生一世，迦叶答应了。

“你回来的时候，要记着给我带鲜红的嫁衣哦，我要最美的花纹，要做你最美的娘子……”

迦叶看着眼前笑容满脸的阿狸，用力的点了点头，阿狸冲过来，抱住了迦叶，抱得紧紧的。

然后慢慢松开了……

阿狸表情复杂，“你走吧，一定要小心，以后不能再受伤了，不然……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迦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他几步一回头，阿狸一直站在原地，笑容灿烂。

那就是迦叶最后一次见到阿狸的样子。

迦叶把信交给了皇帝，里面是顾夷之地的军防图和地形图，楚国皇帝想要赏赐迦叶，迦叶推辞了，但是请求皇帝能安置好秦莽的孩子，皇帝把秦莽的儿子立为世子，赐给了八王爷做养子。

迦叶带着精心挑选的红色嫁衣赶回村庄，经过郸城城楼时，看到了高挂在城楼上的狐皮……

迦叶后来才明白，阿狸为什么要让他去办完事再回来……

狼妖有仇必报，阿狸的伤好了，狼妖的伤自然也就好了，狼妖和阿狸有旧怨，无论逃到天涯海角，狼妖都不会放过他们，那么迦叶就永远是危险的。

两个大妖在山谷口决战，阿狸心里想着迦叶，拼尽全力咬断了狼妖的脖子，自己也奄奄一息，可是她一直留着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还要做迦叶的新娘。

经过的商队报了官，官兵赶到的时候，狼妖已经化成尘埃，狐妖昏睡在原地，官兵趁狐妖昏睡，把数十根长矛刺进了狐妖的脖颈，扒下了狐妖的皮，挂在了地方城楼上，百姓皆称赞地方官神勇……有当时在场的官兵说，狐妖睡着的时候，看着像是一个人在笑……

迦叶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城楼下嚎啕大哭，引来很多人围观，城楼下的官兵怎么打他骂他都驱赶不走，便当他是一个疯子，任由他哭哑了嗓子，大雨瓢泼，淋湿了迦叶的身体，他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迦叶动了杀心。

三天之后，那个疯男人和城楼上的狐狸皮一起消失了，城楼之上，挂满了那些官兵的头。

迦叶在那件山间的小屋自杀了，那是他和阿狸朝夕相处的地方，他披着狐皮，鲜血染红了床边美艳的嫁衣。

这一世，是他自己选择了结束。

迦叶睁开了眼睛，看着身边熟悉的山谷，山谷里却没有了村庄，他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真实的存在过，是[黑晶石]创造的幻境，还是扭曲了现实世界。

迦勒就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折磨中诞生并且成长壮大，可是迦叶割离了他，迦叶经历磨难，佛心更加坚定，可是却把生成的黑暗面迦勒以及那些痛苦的记忆，永远的留在了狱山森林。

而现在，一切痛苦和记忆都回来了。

迦叶站起身，勒紧了身上的黑色袈裟，阿狸已经不在了，又或许从未存在过，他转过身，朝着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