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中有蛇

第九章山中有蛇

脚步轻快,茹凡走出客栈,经过城中心广场,几个散工正在搭建今晚降魔所用的祭台。他看到在阳光下人们脸上洋溢着破别已久的微笑,笑容中带着甜蜜,带着久待黑暗初见阳光时无法言语的欢悦。虽是末冬,阳光和煦,空气中还飘有一股寒意。散工无畏寒冷,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卖尽力气,挥汗如雨。茹凡未多看,脚步更加轻快,足下犹如生风。前方将是泥潭,是冰层,是吞噬了阳光的无尽黑暗。必定要去,无在乎危险和阻拦。对茹凡来说,前方是绝美的、让人陷入温馨回忆的落霞山。

走出城外,视野跨过高深的城墙,变得活跃起来,化为一只鸽子,在湛蓝的天空自在飞翔;又像是初经世事的孩子,东张西望,明亮的眼眸闪烁着好奇。那里,有棉花般的云,有火轮般的太阳,还有望不到模样的黑点。黑点在苍穹这张洁净的画纸上,格外醒目,像被画家不小心甩上的墨点,不过它们在缓缓移动,越聚越密、越聚越浓。茹凡的思绪飞上了天,视野再次化为白鸽,展翅高飞,欲看清黑点的真面目。白鸽煽动着雪白羽翅,引领在前,尖锐的一声鸣叫像是无畏冲锋的号角,在追逐,又像是在驱赶。聚集成群的黑点丝毫没看见这只另类的白鸽,直冲而来,撞折了白鸽的翅膀,无歉意的越飞越远。白鸽坠下,砸落在地,如破碎的支离,回归到茹凡体内。

远方与天相接的地方,屹立着一座大山。大山像一个魁梧的巨人,饱经沧桑,绿叶净尽,背脊呈现褐灰色。那便是落霞山。它沉默的坐在地平线上,透出一股老人的忧伤,藏着一颗捉摸不透、使人恐惧的心。它庞大的身躯毫无生气,放出森森阴气,毫无生气,如在传说中的鬼阴之地,散发着已望不到的绚烂和如今的枯败的叹息的冰冷。茹凡感叹,时光如流,流入只存在回忆中的过去,催折了对未来驰往的羽翼。

走在坚实的泥土小路,穿过层层的干枯树林,已来到了落霞山脚下。茹凡驻足仰望,心中带着虔诚,但脑海中却不住幻想从石缝中飘出的烟雾,凝在一起,幻成血盆大口、指如利刀的鬼魂。他们围着茹凡,眼中放着阴森绿光,口中吟着幽幽梦吟,倾诉着痛苦,倾诉着怨恨,倾诉着曾有过的美好;他们张牙舞爪,肆无忌惮,横冲而来,带着一股要吃人的气势。可还未及近,就被一道凛冽的寒芒一斩而断,化为荧粉,飘飘洒洒,消失在空气中。这便是茹凡无畏前途危险的勇气。

直上落霞山的小道,茹凡进入山中,四周皆是凋零的枯木,露出褐色的枝干,簇在一起,像是尖锐的利爪,冒着森白火焰,焚得空气灼热,使人不由升起急促感。这时,树林深处断断续续传来哀啕声。声音如天空飘动的流云,疏散、弥漫、滚滚的引领着茹凡。他寻声而去,在粗糙光秃的大树旁看到了一个妇人,三十多岁,青蓝布衣,朴素打扮。妇人脸色颇黄,无脂粉气息,眼角有初现的紧缩皱纹。她哭泣着,露出悲伤的神色,望着前方无尽的山道,手紧握树干,指缝间溢出血液。似乎没注意到茹凡的到来,直到一声轻问,才顿觉有人来,立刻退后,停止了哭泣,眼中警惕,声音带糯的问:“你是谁,是蛇魔吗?”茹凡说:“我不是蛇魔,是听到哭声才来的。”妇人定睛一看,神色带疑,问道:“我为什么相信你?”“若我是蛇魔,现在就吃了你。”听到茹凡的话,妇人黯然,舒开悲伤的脸扭曲为要疯的样子。她扯着嗓子,竭力嘶叫:“我愿被蛇魔吃掉啊!”茹凡知道触及了妇人心中的痛楚,感到歉意,心中却被妇人的问话堵得无所言。他看到妇人稀浅的眉又皱起,蹙成一团,燃着愤怒的火焰。她扭曲的脸又忽而平缓,垂下了头,眼睛湿润,似要落雨的天幕,浅红、朦胧。灼热的空气中泛起一股悲哀的凉意,茹凡被妇人的极度悲哀吓了一跳,觉得不能再打扰妇人,施礼告辞,转身欲要离去,却被妇人的一声轻唤而暂住脚步。“我知道你不是蛇魔了。”妇人看着茹凡,悲伤还未逝去,脸上挂着浅薄的黯然之色,黄色的脸皮仿佛也为此变成了灰色。她问:“你是要深入山中吗?”茹凡点头,妇人浅红的、水润的眸子闪亮一下,放出磷光,哀叹一声:“你可不能进入山中,我的儿啊,就是被送入山中被蛇魔吃掉了,”她的声音哀凉,让人不寒而栗。可传入茹凡耳中,仿为一种撼人的情感而深深刺痛,突破阻碍,入到心海中,然后炸响。一时间,翻江倒海,波涛澎湃,浪花千重。

茹凡为她的沉痛而同情,又替她愤怒,怒火直上胸腔,又是蛇魔!茹凡问:“你见过蛇魔吗,它是什么样?”妇人的眼睛红得如滴出血来,她说:“蛇魔不止一个,是一群。它们慵懒,盘缠着不动,等着猎物上门。它们阴厉,吐着血红的信,三角眼放出阴鹫的绿光。它们靠近,从我手中卷走了我的孩子,游动着进入漆黑的山洞,洞内腥风扑鼻,遍地骸骨。可怜我的孩子啊,如吃萝卜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进入了蛇腹。”手紧握着树皮,指缝溢出血来,妇人咬牙切齿,发出恐怖极端的声音。茹凡被吓了一跳,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在午夜哭嚎的夜叉,声音悲伤,声音愤怒,声音无力。茹凡问:“你说的是明华城的居民?!吃人的并非是蛇魔,而是明华城的居民!”恍然大悟,茹凡想到初来明华城时黑得如泼墨的夜幕,想到死寂城中的挣扎之声;他仿佛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新鲜又刺鼻;他看到了苍穹中浮现的巨目,注视着一切,默不作声。它的眼中现出怜悯神色,镶在夜幕中,纹丝不动,在黎明到来之前随黑夜而逝。

这是一座死城,白天的喧嚷是虚假,黑夜才是真实。黑夜中,他们慵懒,他们懦弱,他们束手无力,坐等待毙。他们以己为中心,冷漠怕死;他们为苟活自己,舍弃他人……茹凡不敢再多想,越想越觉得可怕,仿佛在明华城街道中的人流都是蛇,披着人面的蛇。它们三角眼放着绿光,在夜幕的苍穹中,悬着一颗巨目,在寻下一个目标。茹凡问:“他们把你的孩子作祭祀之物,送给蛇魔了?”妇人点头、;“可惜我跛了脚,否则定会进入山中寻我儿,不见尸骨不罢休!”妇人话语激昂,如一声嘹亮的号角,瞬间把茹凡心中的侠义勾了出来。他说:“我帮你除去蛇魔。”妇人颇为不信,只觉这位少年狂妄,但本意是好,刚要劝阻,却见少年脚下犹如生风,在礼辞一声后,便冲入茫茫大山。

日光黯淡,原本光彩不可直视的红日渐渐沉沦。林中静谧,枯枝繁杈随偶刮过来的风左右晃荡,似是欢迎,似是阻扰。而这对此时的茹凡来说,无关紧要,他心中斗志昂扬,怒火堆腔。纵然前方刀山火海,荆棘遍地,也要去闯;倘若前方是神仙宝地,世外桃源,也无妨消遣一番。可心中升起的火热在落霞山空转了三个时辰之后,如泼了冷水,熄灭了簇死起起的火花。山中静寂异常,却又毫无异常。天色又黯淡几分,仿从中间分开,一边清明,挂缀着零散的星点;另一边夕阳而落,被渲红的火烧云越聚越近,如团团火焰,仿要坠下,摧毁一切。在这安静的山中,产生了一股无形的抑制力。这力抑制人的行动。抑制人火热的心,甚至抑制了天空中将要沉沦的红日。

时间、空间寂静,茹凡垂头丧气,看到天色已晚,准备打道回府,却听见滑腻的声音在蠕动,在靠近,在蓄势准备,准备一个越来越迫近的阴谋。它化作一道灰影,急速跃起,如一道箭矢,迅猛袭来。茹凡还来不及拔剑,只好挥出左臂,挡在身前。灰影的骤然强攻,碰撞在茹凡左臂上,产生一股巨力,震得手臂酥软,隐隐发痛。它也被这么一下摔落在地,发出啪的声响,听起来很疼痛,但它似不在意,游动起如烟,钻入枯林,只留下一串滑痕。茹凡回过神来,已见灰影消失无踪,不过方才的身体碰撞让他知道了灰影的真面目,那是一条蛇,一条不想冬眠的蛇。

这时,落日之暮,山中升起烟雾,还有空吟声传来,不知是天籁还是人为,只觉空濛,如雨落之声。他陷入美妙的声音中,意识化为蝴蝶,翩飞在枯林间,向落日而去。他想召回意识,却奈何它如一匹烈马,久经束缚,挣扎开便肆无忌惮,越飞越远。载着回忆,它来到了素阳城外的青峰。他看到了青峰迂回曲折的山道,看到了枯叶色土地上的打斗痕迹,看到了曾饮酒对月的篱笆院,却没看见假狐和威虎。它看到了一个小男孩,行进在小道,轻快活泼,脸上带着微笑;站在枯黄色土地上,双眼放火;在篱笆院内,豪爽痛饮,醉眼朦胧。他越陷越深,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温馨中。可在这时,一声轰鸣在脑海炸响,直觉的警铃疯狂摇荡,急促又响亮。天空骤然一变,鲜红如血,坠下火云,砸毁了小道。点燃了树林,焚尽了篱笆院,触痛了他的意识。

他骤然醒来,头脑发昏,眼中迷蒙。他看了枯树虬枝张起了利爪,密密麻麻的蛇影,扭曲延伸,环绕而来。他站起,脚下如铺了一层石蜡,身体趔趄,移动艰难,脑袋更加疼痛,再次出现了朦胧的意识。太阳也渐入西山,仅剩的光线被慢慢吞噬。夜来了,薄雾未散,愈显浓郁。茹凡再次舔了舌尖疼处,浑身抖擞。他拄剑向明华城走去,在此之间,有空濛的笛声,却不觉有多美妙了,反而像是蛆虫,一点一点啃食他脆弱的神经。这声音让茹凡想到了夜叉的刺耳怪叫,恐怖又诱人。身后开始陆陆续续、自四面八方浮出灰影,嘶嘶叫着。茹凡感到身体不时传来一阵疼痛,意识更加模糊,在如此行进了大半个时辰以后,忽然听到裂帛之声,像是苍穹被撕裂,接而雷声咆哮,群蛇蜷缩着退后,无声无息融入黑暗,两只三角眼放出的红光依旧闪灭。

茹凡昏倒,在眼睛闭上的最后一刹那,他看到斑驳的树影,失去了尖锐的利爪。他感觉到了身下泥土的厚实坚硬。在苍穹之上,镶着一轮明月,星疏点点。

今晚,是有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