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寒风
流枫是在第二天清晨冰冷的水雾中回到明华城的,那时的风云已经不再变幻了。他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中,如萧瑟寒风中的秋叶般飘落无定。这时的黎明还未破开排浪般的云朵,天地之间惟有露水滴落的清脆的声音。这声音无形中勾动了他不久之前的记忆。在经过茹凡居住的客栈时,他疲惫而阴郁的脸上露出的悲伤的笑容,像凋零的花朵一样黯淡无光。一天一夜的落霞山之行使他憔悴了岁月,仿佛一下老了好几十岁。他故意拖沓着步伐,使他可以慢慢地感受脚底泛上的冰冷。他觉得自己就像无魂的尸体,空荡荡地像小鱼一样游在这座死城狭小街道中。这时的他第一次产生了离乡的浪迹之旅的想法。而在之后的日子中,他这种想法的再次萌动是站在雪花落叶般在空中飘零的寒风中。那时他看到一朵墨色的莲花在这张洁白的大地上缓缓移动,最终彻底地消失在这张虚幻的背景下。而现在的他失去了内心浮动的感情,只为一种恐惧和忧伤而颓废着。他回想起昨晚黑黝黝的悬崖下若有若无跳跃着的鬼火,回想起了朝悬崖下呐喊之后无人回响的寂静。那种望不到边的黑暗使他没勇气去悬崖下寻找茹凡,而那时猛烈的寒风吹刮着他,使他仿佛要坠下悬崖,于是之后两天的流枫惧怕这种割裂皮肤般的寒风,只把自己关在古黄色烛光摇动的屋中,陷入令他窒息的被惊动的表情中。
毫无目标的行走还是让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流家院外有两棵褪尽了绿叶的杨树,分立在透着古老而久远气息的木门的两侧,在清晨的寒风中摇曳着四散的枝杈。而流家的简朴如未经雕琢的璞玉般散发着珍贵的气质,就连铺在院内的青石板也有它独特的魅力,至少是纤尘不染的。流枫走入院内,漂浮在虚空中般游去了不大的练武场。那里有一棵常青树,为裸-露泥土的练武场添去盎然的生意。他站在树下,感受着从手掌大般的树叶滴落而下的露水的冰凉,破开的白袍突然鼓着气般簌簌而响。一股旋风以他为中心而吹去四边,顿时干燥的泥土被粉碎为了褐色的灰尘,在天空中飘摇着如飞蝗一般。惟留下的绿色的树叶也被风吹得沙沙地响,却没有一片树叶脱落。后来在第一缕穿过云缝的阳光射来的时候,他飞上了树端繁茂的枝叶上,眺望着将要破晓的黎明。最后在寒风吹来的时候,他惧怕地吼叫一声,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被远方飞沙走石景象惊动的老人伫立凝望着,听到流枫愤怒而又恐惧的吼叫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再次清扫无一片落叶的庭院。
这时的落霞山沉浸在迷茫的雾霭中,仿佛披了一层隐秘的纱衣,而飘散在寒风之中的鲜血之气是越发的浓烈了。通向悬崖的道路已印上多人的足迹。这些深浅不一的足迹散乱地分布在黄色的画卷上,宛如在寒风中凋落的梅花。就在这处寒风最猛烈的地方,有两道恍惚的人影伫立在边缘,望着下方深不可测的雾海,身上的衣服在寒风中猎猎地响,犹如一朵朵摇曳的烛花。其中一人仿佛已过耄耋之年,头发胡须皆是白色,惟有枯摺的双颊微微泛着红光,像涌上血气一样使人望着喉咙微微地发甜。而站在老人身边的则是一面容姣好的女子,只有双十年华的岁数,却透着雪霜般冷冰冰的气质。此时她的眼中被凝出的寒芒在日光中涣散成了担忧的雪水,湿漉漉的仿佛要滴出来。她说:“现在少爷生死未卜,我们需要下去吗?”老人望着下方茫茫的雾海,看到鱼跃出水面一般惊起的涟漪,在悬崖两边陡峭的石壁上冲刷着。他想起了多年之前在茹府庭院中央参天大树下为茹凡讲述故事的情景。那时还是一个孩子的茹凡张着明亮的眼睛期待着老人娓娓道来的结局。他最喜欢听的是遥远的天空中存在的东西,老人在湛蓝的天空中为他幻想出了珠光宝气的天宫和驰骋云海的飞马,最后借用神仙这个词语概括居住在天空之上的人们。不过当稍长的茹凡开始好奇神仙的生活时,老人又开始长久的从怪异之谈中寻找妖怪的叙述。春天的时候,老人为他讲述河怪的故事;夏天的时候,老人为他讲述炎魔的故事;秋天的时候,老人为他讲述风灵的故事;冬天的时候,老人为他讲述雪人的故事。而最令茹凡感到害怕的夜黑风高之时出来作乱的吃人心的蛇魔的故事,以至于在听到故事后漫长的童年中,幼小的茹凡惧怕着无月的夜晚。可他同样也坚信着生活在天空中的神仙降临斩妖除魔,所以茹凡离家浪迹之旅的最初萌芽便是寻找仙缘。
陷入这种回忆的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望着翻腾的雾海突然喃出了“蛇魔”两个字。而在一旁的女子看出他的注意显然不在茹凡身上,以至于对她的问话也不理睬了,就蹙起了柳叶的眉毛,表现出责怪的模样。可出于老人身份的尊贵,倒也不能呵斥,只好提醒似的说:“茹老?”老人的视线离开了茫然不见底的雾海,豁然开朗般的笑了起来。他这时回想起了女子的问题,回答说:“不去找他,他不会死的。”女子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很有成见,却见老人转身离开了,一袭白袍在寒风中像簇起的白烟一样,在雾海之上有着超然脱俗的洒,只是担忧地再看悬崖下的雾海一眼,就随老人离开了。而这时深青色的针叶林浪海,突然被抖动般飒飒地响了起来,顿时成群的冬鸟被惊扰地飞去了上方灰白的雾海中,发出绵延不绝的凄厉的鸣叫。随后一道黑色的人影从密密麻麻的针叶中掉下,响起了咚的沉闷的声音。再后来,头发像秋天蓬草一样的狼狈人影躺在坚硬的泥土上,发出了疼痛的长嚎,回荡在山谷间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