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风云无常
茹凡感到浑身灼热,如临火海。望之无尽的火红使他的眼睛干涩、皮肤嗞痒。带着深乏的疲倦,不顾疼痛,他闭上了眼睛,又陷入了黑暗。他不想再睁开眼,任思绪去飘,化为野马,驰骋在无边的草原,蹄子没入浅草,无限的温柔之感。这匹马愈奔愈快,愈奔愈欢,又幻出翅膀,飞向天空,在湛蓝的天幕下自在翱翔。可在这时,脑海一阵刺痛,景象消失,思绪收回,又是那片黑暗,却不那么彻底,像是包裹明珠的幕布,遮不住明珠的光彩,只听裂帛之声,一抹毫光迸于虚无,如辉世宝剑,划破了幕布,明亮了黑暗,只见一片幻影,渐渐重合,竟凝成了两个金光烁烁的“茹府”大字。再细一看,古旧漆红的大门,被雨水冲得发亮的石狮,以及门前道路残缺一角的青石板,都瞬间勾起了熟悉的记忆。可在这看似没变的模样下,又潜藏了变化,比如门檐下的悬挂的灯笼是白色,府院的上空,一片惨淡愁云,更有凄凉的哀嚎,带着深痛的悲凉从中传出。
这悲凉似是布满了空气,门刚打开,冷风激荡,水汽扑面,措不及防之下,浑身透湿。待风消去,水汽逸散,望进院内之时,偌大的府院空无一人,哭声也随着开门的摇曳声而消失。寒风阵阵,有雨自天而降,正方的千年古树绿叶净尽,只留狰狞的虬枝,在狂风中乱舞。这时,悲恸的哭声再次传来,飘渺凄婉,不像是人所喊,正在疑惑哭着是谁、为谁所哭之时,天旋地转,四合的愁云被搅动,在中处留一明朗的空隙,一抹如水柔和的光芒自云端决裂而出,束成利剑,刺在身上,温暖而又使人疲倦。
他睁开眼,看到被泥土刷成的土黄色屋顶,古老又坚实的横木。眼前已不是火海,而是温馨又典雅的屋房。折身坐起,又见四周之景,无一丝熟悉之感,这才警惕,忙穿好衣服,拿起剑,正要离开之时,门被豁然打开。伴随这一声响,茹凡以疾风之势,提剑向前,待门外那人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没醒过神时,只见眼前一抹寒芒掠过,脖子上便搭上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剑有三尺,触感温凉,不过绿锈却硌人皮肤。那人一慌,端在手中的水盆扑哒一声落地,水倾洒,飞溅到茹凡眼中,却不带眨,目光仍旧不动地看着那人,方才一声“饶命”才收回了剑,问:“你是谁?”
那人惊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一身下人的青衫被水染深了颜色,如他的脸色一样变为铁青。后见茹凡收剑,惊魂已定,才缓缓说道:“我是流家下人,你且叫我王二吧。”
“这是流府?!”茹凡又问,突然发现这人有些眼熟,想起先前在客栈前与流峰交谈的下人,似也是他,没想到这真是流府,心中不由的感叹一声,虽说对流衍的落霞山之行充满了好奇,迫不得去问一番,但又想,流衍在官府面前都齿缝紧闭、只字不提,有何况他一小生呢?于是也就无留意了,正欲要走,又想起了什么,问那王二:“我昏迷几天了?”
“三天。”王二如实回答,见茹凡一声沉吟后就提步而走,忙上前拦下,说:“流少爷吩咐过,公子要是醒了,先不必走,他有话对公子说。”
“有事?若真有大事你让他去找我,我不等他。”说完,便缚好剑,离开流家。一路快走,虽未停留,仍不禁寒噤,这府院好小。以流衍轻功独步天下的名声,本以为家中即便不奢华,也比一般富豪乡绅华贵得多,可除了武场有一棵大树外,别无其他修饰。正当嗟叹、思绪纷飞之时,一老人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老人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手持扫帚,脚步轻移,一去一回之间飘然洒脱。地上的浮尘不跃尺高,便被下一波的劲风刮前。帚叶所过之处,纤尘不染,青石板净的能折出光来。
茹凡心中一惊,想这老人深藏不漏,却甘居于小院,着下人粗布衣衫。以流峰的眼力,也是不可能看不出这老人一副好身手,却为何屈膝于流家?这其中定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老人看到了茹凡,对他微微躬身。茹凡也还以同礼,然后便离开了流家。这时,他对明华城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印象:这里卧虎藏龙之人不在少数。
踏在明华城纵贯城东城西的青石板上,茹凡感到一股自脚底的凉意,意识之中隐约传来刺痛。他感到走过人躲避的目光忽而变得灼热,听到小声呢喃,看到当空而悬的太阳逐渐被白茫茫的云雾遮掩。天空变成了海,云变成了被煎在油锅、剖腹切痕的鱼。它翻腾着尾巴,宁死不屈,把四周搅得波涛澎湃、天翻地覆。天空中突然又浮现出巨目,却非黑亮,而是澄清透明。它注视下方,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茹凡望去的刹那又立刻消失,湛蓝中未留下一丝痕迹。
那晚残留的痕迹是显目的,中心广场处的青石板被焚得发黑:仍有符箓随风飘扬:那晚绚烂了一夜的启星塔檐角处留有烛液,结成块痂,依稀可闻淡淡蜡香。这些痕迹唤出那晚的记忆,让他想起云鹤真人,回忆起当晚月黑风高,星疏点点,望之无尽火红中那张透红的古铜色脸庞,是那么虚伪,那么丑陋,那么让人生厌。他胸腔堆满怒火,对望来的目光,传来的咒恨一声冷哼,它们很听话般的收回,只在心中默念,怀着一种狠毒,不露于声,不现于色。这是白天,光芒灿灿,他们必须收缩行为,戴上面具,用目光吃人,用嘴巴恨人。
走过东坊街道,穿过中心广场,便来到他所住的客栈。那个瘦小、皮肤黝黑的店小二迎来,把他招待在位,问想吃什么,又说:“公子已经失踪了三天,只知道被救下,下落不明。这三天关于公子的飞短流长也是沸沸扬扬,传说公子是火魔入世,不惧火焰,并焚燃整个祭台,差点把明华城给点了。可我不相信这些。公子心地善良,一腔豪义,自是那远圣下凡,体恤民情,心系人间疾苦。”
茹凡说饭菜不必备了,突然想起什么,问:“这两天云鹤真人有什么动静?那孩子呢,安然回家了吗?”
店小二说:“孩子在那晚已被公子救下,惊慌回家了,不过云鹤真人却是没什么动静,只呆在自己住处,连门也不出。公子想必这三天在疗伤,不知城中来了个高官,不信妖鬼邪说,还伸手给云鹤真人一个巴掌,力道之狠,响亮得全城都听得见,直打得他牙齿脱落,满口喷血,末了还不忘奉承一句‘大人好身手’,只乐得那大人笑容如花,问‘要不再来一巴掌?’云鹤真人连忙说不必了,免脏大人手、伤了筋骨什么推辞之言。这已成为笑谈,云鹤真人自是没脸出来,我想他现在正准备离开。”
茹凡听得也是破颜大笑,连日心中的阴霾逐渐被风吹散,肚子也咕咕叫起,这才想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却未打算在客栈中饱腹,只对店小二说一句“我走了”便轻快跃出门槛,向明华城小吃街奔去。像春季已来,活泼的心化为蝴蝶,见花红柳绿,听莺歌燕舞,嗅食物四溢飘香,只觉前方无限美好又无限艰辛地朝他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