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去渝都讲道理

  • 剑歌九曲
  • 余人旸
  • 3203字
  • 2020-10-12 18:01:44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路到底有多难走,没有到过蜀地之人,永远无法体会。

蜀地藏在群山中,四周皆为绵绵青山,向西便只有莽莽高原,罕有人烟。南北翻过大山,便是云南西凉之地,有能力越过群山者,唯有那些提气纵跃如猿,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顶尖武者方可,最不济,也要武学修为过六品,体魄打磨至后天极致,才能有体力挑战这数百里无路的无尽大山。

而蜀地东边原有古蜀道与中原连接,同样建在九千大山内。据说修建古道时,如若是碰到前方悬崖峭壁,高崖深谷阻路,便只能在陡峭崖壁上垂落下林中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木作为路基,直插涯腹,再以铁锁相连,方能铺设出仅供一人前行的木板山道。置身崖间山道向下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云深不知所处。只可惜道路过于狭隘,始终无法彻底打通蜀地与外界,新蜀道建成后,这条古路便渐渐被荒草淹没。蜀国建国后,开国君王为了沿沧水修建新道,大肆征发蜀地壮年劳力,耗时二十一载,可谓是劳民伤财,不知多少征夫埋骨途中,不知多少妇人稚子盼来了一纸诰书,更不知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曾蹒跚徘徊村口门前,绝望等候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归人!而十三年前,大汉铁骑正是沿着这条新蜀道长驱直入,三日屯兵白帝关下!可若是没有这条倾尽无数蜀人心血的道路,蜀地或许至今依旧是蛮夷之地,更妄论有着“天府之地”的美称。

这世间事啊,功过是非,自有非议,便是史书记载,也不能道尽其中千秋。

桐柳镇,踏出蜀道后的第一处人烟聚集之所,镇子极小,仅有两条主道自小镇中横贯四方。只是作为蜀道西口,这里倒是愈加繁华,便是双层客栈,镇子里都建起了好几所。甚至前些年大汉统一天下,蜀国更名为西蜀郡后,有好生意之人竟然在小镇上建起了青楼酒肆,供来往客商休息放松。

毕竟当今庙堂之上大兴文事,市井百姓就对这些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的烟柳之地极为推崇。而商人四处奔波,更是看重这些,有没有文墨,够不够风雅,甚至能够影响一桩生意的成败,久而久之,那些尝过青楼女子销魂滋味的商人便更加流连其中,有没有生意无所谓,到了一地必先寻烟花场所寻欢作乐一场方可。而那些往来的江湖武人,更是偏好酒色,故而这镇子上的青楼酒肆生意出奇的好。

傍晚时分,云气渐散,有夕阳自天边云间探出头,霞光灿烂。镇子前的官道上,两位老人并肩缓缓走来,其中一位青衫老者负手而行,目光坚毅,而另一人身材高大,一袭黑衫,身负粗布长物,正是下山而来的李忠轶齐松元二人。

这条路上往来行人颇多,不时还可见高头大马奔驰而过,有军中驿卒,也有江湖侠客,可谓形形色色。即便因为马蹄飞奔而扬起了漫天飞尘,两位老人依旧不以为意,李忠轶眯着眼望向前方小镇轮廓,感叹道:“这桐柳镇,我一共来过四趟,好似每次都有些新变化。第一次是及冠后出蜀负笈游学之时,曾路过此地。那时我还好奇问过一起的同窗好友,为何此地要叫做桐柳镇,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踏上官道,看到路旁整齐栽种的棵棵桐柳,我便以为此地由此得名,后来我才知道,桐柳镇已存在数百年,这官道旁的桐柳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两者是否有关,无人得知。”

老人视线偏移,扫过路边早已郁郁葱葱的树木,高大挺拔,突然扭头看着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齐剑首,笑道:“古人曾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说这些木头仅用十年时间便能长得笔直挺拔,宁折不屈,为什么偏偏有人一生都要弯着脊梁骨过日子?”

齐松元斜瞥了老人一眼,不屑道:“人不为己天地诛,也就你们这种酸腐书生才会固执的死钻牛角,满口谬论。”

李忠轶拍着齐松元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其实啊,你齐松元也是和我一样的固执之人,不然何以陪着我送死?”

老人突兀的大步前行,步履轻快,其中倒有几分莫名如释重负的意味。他也不管身后好友如何作想,继续自顾自说道:“至于这第二次来这里嘛,便是天启九年陪君上巡视边境的时候了。那时白帝关战事已是十分吃紧,入蜀道路被封,不许有人进出,镇子里的人都传言北汉的蛮子们要打到这里了,纷纷举家内迁,这里极为萧瑟。犹记得那时君上站在官道上,指着满目荒凉对我说:‘天下大乱便会民不聊生,可战后又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些为他们战死沙场的英雄?寡人敢断言,此时定有无数蜀地百姓在心底骂寡人,骂寡人不该迎战,更骂寡人是亡国之君,可寡人还是要打,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蜀国的脊梁,即便是背上这些骂名又如何?’,我当时一直觉得天下苍生还是多明白事理之人,断不会向君上说的那样愚昧无知,可这些年我行遍蜀地,听到那些市井庸人口中说出的话语,着实让我心寒!”

老人冷哼一声道:“天下大事,岂是升斗小民所能思量?”

一旁加快脚步赶上的齐松元继续闷声不语。

李忠轶看着愈加清晰的小镇面貌,轻声道:“五年前进山时,我第三次来到这个镇子,短短五年时间,小镇再次繁华起来。至于为何要往山中躲,想来你也清楚,那些躲在阴诡暗域的苍蝇实在太烦,我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不过,就只能躲喽!初时西蜀郡刚设立,中原十年乱战后还有一个烂摊子要收拾,蜀地也就一些廷尉府的细碟在暗中下网,我靠着君上留下的暗手,倒也游刃有余,后来中原安定后,捕蝶房的阴差也掺合了进来,蜀国那些无根浮萍日渐消亡,无奈之下,我只能往深山中躲藏了。说起来,因我一人而使得这些人无辜赴死,这些年来实在是于心有愧啊!”

这位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的苍老书生揉了揉干瘦面颊,神色沉重。

原本侧耳倾听老人言语的齐剑首却挑起眉头,身躯骤然紧绷,自然摊开下垂的双手也轻轻握住。他左右偏头,目光游离在身后行色各异的路人中。

察觉的到身旁好友异样的李忠轶老人愣了愣,很快便明白过来,他抬头冷笑道:“当真是跗骨之蛆,阴魂不散。松元,不必管他,既然他们现在还未动手,想必是识得你了,就让他们跟着好了!”

齐松元点头,只是依旧有些烦躁,他垂下的右手突然双指并拢,向后微微弯曲,指尖有淡淡寒光一闪而过,耳边立时便传来身后的闷哼声。这位天剑山一峰之首这才像是驱赶蝇虫般挥了挥衣袖,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两位老人就这般走进了桐柳镇中,沿着繁华的主道一路向前,路旁地方摆满了玲琅满目的商品,有蜀地的蜀锦,也有江南的精致陶瓷,甚至还有些自辽东郡千里迢迢运过来的贝雕,真可谓是乱花迷人眼。李忠轶却冷眼旁观,讥讽道:“西蜀建郡不过十来年的功夫,这里的商品流通却比当年蜀国最鼎盛时期还要繁荣,也怪不得那些个软骨虫们都在歌颂当朝天子的丰功伟绩!”

齐松元却不在意这些,他皱眉问道:“方才为什么不让我宰了他们?”

老人淡笑道:“那些苍蝇一拨又一拨的,你能杀完?反正我此行已无退路,就让他们跟着吧,等到了渝都,他们就该穷途匕现了。”

老人来到路旁的一处摊位前,拿起一柄蜀地文士惯用的折扇,突然出声道:“若是渝都事有变化,我希望你能……”

齐剑首直接打断了老人的话:“此事不要再说,我齐松元一生习剑,不会对不起身后所负三尺青锋!”

老人拍了拍衣衫上一路行来招惹的一层细尘,无奈摇头。已明白心意,自是多说无益。

齐松元看到老人手握折扇的样子,微笑问道:“怎么,以前那柄蜀王题字的折扇呢?我记得那年你我喝酒时,你可是好一通炫耀啊!”

李忠轶白了这个西蜀江湖有名的剑道高手一眼,没好气道:“你也知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这么些年,早就破旧不堪了,被我留在了清风寨!”

老人眯着眼,细细打量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喃喃自语道:“老夫这趟回来啊,不为君上,也不为世人,只是为了能对得起自己读的数十年书,为了对得起家父为我取得这个名字!”

老人放下手中折扇,回头对着身后这个自幼相识的挚友开怀笑道:“所以啊,我一定要去那渝都城,去和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好好讲讲道理,去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些徘徊在蜀国大地上的数十万英魂!”

卖折扇的年轻小贩目光怜悯,看着眼前这个言语古怪的老头。我滴个乖乖,这老头衣着打扮也挺气派,咋就像是隔壁得了癔症的李家媳妇一样,胡言乱语的?

李忠轶负手昂首而行,全然不知旁边小贩如何作想,不过即便是知道了,老人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位曾经面对满朝文武,当着蜀王面前都能够出口成脏的满腹经纶读书人,若是不顾一切,几人能骂的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