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亡萌芽(9)
- 夜空的抚慰
- (波黑)杰瓦德·卡拉哈桑
- 11775字
- 2020-09-11 16:41:20
米尔宏德的家人一直定不下来,老头子去世后的首场亡灵追悼会该何时举行。大老婆海达认为应在礼拜四办,儿子却要安排在礼拜五,而且想在家里搞,不去清真寺,并希望就放在礼拜五被称为主麻日的例行聚礼之后进行。每次商量有关事宜时,费力敦都坚持他的理由:“父亲是日落后走的,日落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也就是说,他父亲离世时正值礼拜五之夜与礼拜六之晨交接的时辰,那么天一亮就是礼拜六了。照这样按“头七”的规矩来算,首场祭奠亡灵的活动也就落在礼拜五这天。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但大家都清楚,把这事放在礼拜五办,可是正合费力敦心意,这样他可以一蹴而就地找到跻身伊斯法罕上流社会的门路。哪怕能有一回请到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白色清真寺做完礼拜五主麻后来家里热闹一下,也只需邀请的人中有一半能来,他费力敦就自然成了这个圈子里和其他人平起平坐的一员。而在米家目前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会到场。一般说来,没有讲得过去的理由,谁也不会拒绝追思故人的邀请,而费力敦迄今为止没有给人这样的理由。这样,大家便决定在家里举行悼念仪式,时间就定在礼拜五紧接着主麻聚礼之后。
海亚姆比别人稍稍早到了一会儿,他没有去清真寺,而是直接从自己天文台的工地赶过来的。工程又开工了,而且进度比以前还快,这让他十分高兴,可这喜中也有悲情,乐里亦藏苦衷。昨天礼拜四,米尔宏德出事后他第一次上工地巡视,看见几十个工匠在勤奋地干活,有的搅拌灰浆、搬运砖瓦,有的围着脚手架上下奔忙,有的在工地边上拼装穹顶。他不禁心花怒放,心里喜滋滋地想,倘若费力敦的人这样干下去,那这幢建筑最迟一个月后就能竣工。可同时他心里又隐隐作痛,寻思这工程之所以又能开工作业,是因为费力敦现在拥有了父亲的钱财。后来他终于明白,苏哈拉卜和富兹伊勒上次同他的谈话,实际上是为他今天产生的念头做心理准备。可在回想和两位警探的那番争辩之前,惊异自己究竟怎么会这样把朋友往坏里想时,海亚姆心里十分难受,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大概正是因此,他才在接下来的礼拜五很不情愿地从工地往费力敦家赶,心里压抑着难受、羞惭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怀疑。难道现在面对费力敦时,他还能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吗?两天来,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在转悠,费力敦救活工程项目所用的钱,可能不只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吧。尽管他极力想彻底摆脱或者至少暂时抛开这一想法,却徒劳无益,枉费心机。那么这样怀疑人家,自己还配做朋友吗?对一个人的名誉失去信任还能算是知己吗?在那种貌似正人君子实为卑鄙小人的家伙之间,何为友情?
米家大院的正门入口处有条阶梯通向客厅和家居用房所在的二楼,一个迎客的女佣站在那儿接待了海亚姆,并示意他跟着她前往位于左侧副楼里的所谓女宾区,那儿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参加祭奠活动的妇女。快到楼上第一个房间时,女佣一声不吭地给他指了指正对着的房门,便自己继续沿着过道往下走了,留下海亚姆一人尴尬地站在门前发愣。他还从未到过一幢房子的女宾区,手足无措地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干吗把他带到这儿来?自己现在怎么办呢?应该径直走进屋里去吗?或者假装无意在门上抓挠一下,好让里面找他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以便迅速行动起来?还是找个重物扔在地上,让它碰到房门,引得屋里的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就在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瞎琢磨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两三指宽的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只眼睛,紧接着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右臂,飞快将其拉了进去。海亚姆毫无准备,慌乱之中又一眼瞥见了赛卡伊娜的脸,吓得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见米家千金一袭樱红丝绸裹身,头上包着同色长巾,相映之下那张小脸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看上去宛若镶嵌在樱桃木框里的一朵白花。她往海亚姆手里塞了个很大的黄色榅桲果,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指把它包住,然后紧张地用耳语告诉他,费力敦的事她都听说了,让他别着急。海亚姆不知道她究竟听说了些什么,自然也插不上话,所以赛卡伊娜便继续跟他咬耳朵,话音急促而刺耳。
“费力敦说,你在城里到处盘问别人,对他们冷眼相看,还怀疑他们。你别急,没有人要怪你什么。大家都喜欢你,知道你所做的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会做的事。而且,也许有人这么做是再好不过的了。行了,赶快走吧,你待在女宾的专属区干啥?”
赛卡伊娜把海亚姆从刚才被她拉进来的那道门缝里又推了出去,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让他又孤零零地回到走廊上。尽管他此刻惊魂未定,思维麻木,但起码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此处非久留之地,随时都会冒出一个女的来,大呼小叫地发现,这女人堆里怎么会钻出个陌生的男人来。所以他连忙回到通向底楼的阶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快步下楼走进了米家宽敞的内院,那儿可供人舒服地闲庭信步。眼下他太需要这种放松了,或许散步有助于他集中思想,聚精会神,等下好相对镇定自若地去参加追思活动,应对那些在追思亲人场合下人们碰面时难免的有关天堂冥界之类的问题和交谈。只要赛卡伊娜的模样还在面前晃动,他眼里就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要耳旁依然回响着他没大听懂的赛卡伊娜急促刺耳的话音,只要他还没搞清眼前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海亚姆就无法走进人群之中。在没有恢复正常的思维能力之前,这一切或者别的什么事,他都无法理解。
一条宽阔的鹅卵石路通向一座莲花形状的大喷泉,但路没一直延伸到尽头,而在离顶端还有整整三四十步的地方就中断并分叉为两条小道,环绕在一小块精心修剪的草坪四周,草地中央镶嵌了一个设计精美的地面日晷。海亚姆选择了右边的那条小路,绕过日晷的草坪,走到了中间喷水的莲花石座跟前。水顺着石质花瓣潺潺而下,跌落在一个小池子里,声音清脆悦耳,让人心静神安。喷泉后面有一小亭,里面的座位看上去至少足够十个人使用。海亚姆没往亭子里走,而是在喷泉周围安放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赛卡伊娜给他的那个榅桲果,心里便涌上一股莫名的冲动,随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它散发的气味,接着屏住呼吸,尽量长地含芳品香,完后亲了亲果子,恭敬地把它贴放在胸前。他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听着那安抚心境的淙淙水声,像一个想从激动心情中恢复平静的人那样,大口地做着深呼吸。这还真管用,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后,他果然平静了下来,足以重新回到屋里,加入到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中。就在从长椅上起身的那一刻,他顺势瞥了一眼楼上那排闺房的窗户,发现其中一扇后面有个镶在深红色边框里的白点一闪即逝。那是赛卡伊娜蒙在原先裹头长巾后面的脸吗?祭奠仪式想必已经开始,女人是不能露脸出场的。很可能不是,悼念她父亲的仪式正在进行,作为女主人当中的一员,她有许多女宾需要招呼接待,这时候跑到窗户后面去干啥?这是错觉吧。这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不管看什么,上面都会浮现出赛卡伊娜的面庞,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不过这一现象让他注意到,从整个副楼中任何一个房间的任何一扇窗户望出来,位于大院里女宾区对面的这块地方都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我说你……你还有救没救了,疯了吧?!”费力敦在楼梯脚迎候宾客的地方拦住了海亚姆,“你怎么能……素弗彦……他可是朋友啊!”
“是你把我给扯进来的,别烦我了,让我安静会儿吧!”海亚姆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发火的时候心里一清二楚,这股气主要来自面对费力敦时那种羞惭和负疚感的爆发。
“但不可以怀疑他!”费力敦叫了起来,伸开双臂,掌心朝天,“怎么偏偏去问素弗彦呀!”
就像是在说一个很长的句子,费力敦在说出父亲生前好友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想当然地认为,接下来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就足以证明海亚姆的所作所为有多谬误和荒唐。可这下正戳到海亚姆的痛处,让他倍感恼羞成怒,因为他曾把一个半瞎老头误当作偷偷给朋友下毒的疑犯,这块心病一直潜伏在身上隐隐作痛,那送餐伙计的声音还回响在他耳畔。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海亚姆径直朝前冲去,与朋友擦身而过,然后拾阶而上。在楼梯上他头也不回地加了一句:“朋友,我们都踩进了这摊浑水,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蹚过去到达彼岸,要么在这儿等着被水冲走。”
他慢慢地往楼上走,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连他自己都对刚才的行为感到吃惊。到了楼上他朝右侧的副楼走去,那边是男宾区,一间大客厅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二十几人。根据在座的客人来看,费力敦已经成了伊斯法罕上流社会中的一员。海亚姆扫了一眼那些面孔,在其中发现了白寺的伊玛目[10],帝国这一地区最大的肥皂制造商,本城德高望重的法学权威之一、人称“卡迪”[11]的教法执行官素卜克特勤,几位生意做得远远超出帝国疆界的大批发商,兵器厂的老板,以及来自王室行政部的两个男子。在场的还有王室图书馆的馆员、当时众望所归的书法大师、伟大的穆罕默德·马格里布,此君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海亚姆匆匆向大家躬身行礼,其实也就是按风俗礼仪双手扪胸,弯腰转了半圈,然后走向坐在角落里的穆罕默德·马格里布,在他身旁预留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假装在听别人谈话,身子又故意摇摇晃晃地前仰后合,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好让穆罕默德·马格里布别来和他搭讪。说句老实话,他此刻没有能力与人聊天,更不要说和一位性格较真的熟人交谈了。刚才费力敦无缘无故也不合情理地发火,弄得他心情沉重,无法释怀。为什么呢?原因之一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猜测强加在朋友身上了,而不管他怎样努力去收回这一想法,也无论他有多么清楚,这样去想一个人而同时又信誓旦旦地称自己是其朋友,实在太卑鄙无耻,现在也无法摆脱或者至少暂时抛开这一念头了。不过,赛卡伊娜莫名其妙的举动,无疑也是一大原因。总之,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让其如堕五里雾中——新鲜、痛苦、绚丽,而又完全无法理解,恰恰这点让他备受煎熬。与她相关的一切心思和联想,都是那么费解、强烈和荒唐,而且他早就发现,面对这种荒唐的现象,他内心发虚,简直就是惶恐不安。赛卡伊娜的亲近刺痛了他,可他又渴望接近她。胸口藏着的那个榅桲果让他几乎窒息,对海亚姆来说,它的重要性远超过了在场所有名人显士。他神思恍惚,心里老想着这个果子,恨不得把它再掏出来亲亲。当你无法理解和控制自己的行为时,会怎么看自己呢?对这个世界你究竟懂得多少呢?就这样,费力敦代人受过,替妹妹承担了嫌疑。
海亚姆很快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正儿八经地倾听他进来时屋里已经在进行的谈话。年迈的卡迪,也就是那个教法执行官素卜克特勤兴致勃勃在讲一件年轻同事办的案子,说自己从这个刑事法官的身上也颇受启发。那个案例是这样的:有次一个年青人被带到了法庭,他自己供认犯有谋杀罪。按此情况,他那位负责刑事案件审理的年轻同事必须判其死刑才行。然而,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作此宣判。首先,他怀疑嫌犯的口供是否属实,于是便让书记员对其口供进行复核,直到他不是用赌咒发誓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而是将作案的全部细节一一道出,直至犯罪事实证据确凿,毋庸置疑。审讯的结果让这个刑事法官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满脸真诚、神采奕奕的人,竟会杀人害命,便当场称赞他勇于投案自首的决定,说这样可以大大减轻他的罪孽,让他尽管身染污点,却还有望能在另一个世界安享冥福。然而,书记员纠正了法官的话,告诉他此人是被抓住并强行带到这儿来的。可法官摆了摆手称,他之所以被人抓住,只是因为他本人已经决定投案自首并低头认罪。法官用手指着嫌犯,问书记员,如果不是此人决定自投罗网的话,谁能将其绳之以法。随后,他又倾情盛赞年青人敢于以诚赴死的勇气,承认自己钦佩他的信仰,赐他临刑前享受香汤沐浴,允许他按伊斯兰习俗做站立—鞠躬—叩头三步一节的雷卡特礼拜,以便祈求真主饶恕他的罪过。这套程序走完后,年青人又被带了上来,这位法官几乎很享受、很陶醉地向他宣布,现在让他身首异处的是来自天堂的一刀,随即一挥手,让他和两名刽子手一起去“执行真主的意旨”。
老卡迪结束了娓娓道来的讲述。末了,他向在场的听众保证,那个青年男子的确步履坚定、心情愉快地走了出去,就像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执行死刑似的,仿佛他已经与己与世无争。小伙子容光焕发,一脸幸福,而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位不按常规出牌的刑事法官。素卜克特勤这位资深老卡迪自己承认,迄今也没弄明白,那个法官这么干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
“他到底在说谁啊?”海亚姆问穆罕默德·马格里布。
“说苏哈拉卜呀,他一直都在说他。”书法大师回答道。他十分惊讶,刚才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倾听交谈的海亚姆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吧?!”穆罕默德有点嗔怪了。
随后,他三言两语而且看得出是不太情愿地告诉海亚姆,有近十个大建筑商被抓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这才是个开头。接下来王室内部也要展开调查,这事可能牵扯到许多朝廷命官和实业家,有个官商勾结的黑网被揭开了盖子。这帮家伙通过非法生意和蒙骗的手段大发横财,使帝国遭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将全国的建筑业垄断在一小撮人的手中。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中小实业者被他们给灭了,有多少人穷途潦倒甚至沦为乞丐,有多少家庭毁于一旦,有多少儿童成了孤儿寡女。而他们给国家财产造成的直接损失简直无法计算,更别说那些由于他们怠工误工和胡乱施工而造成的损失了,比方说使用劣质建材,或者偷工减料。一开始人们只是发现有蒙骗的猫腻。那些为国家工程采购原料的官员——如修建要塞和城墙,铺设城里的道路和广场——只从跟他们一伙的供应商那里拿货,支付的价格比实际价格高出好几倍。另一方面,他们又帮自己的建筑商按翻倍的高价搞到国家的重大项目,后者则将工程转包给他人,让他们按正常价格进行施工,然后尽可能地拖延常规工程款的支付,使承包者一步步陷入困境,最终被逼到破产的地步。所有这一切,无异于强抢、欺骗和犯罪。不用说,肯定有成百上千条人命被他们悄悄抹掉了,而充其量也只能告他们个欺骗罪,那还得感谢苏哈拉卜,如果没有他,这些人都会逍遥法外。是他揭发了他们,并着手进行调查,希望最后至少还可以弥补一部分他们胡作非为所产生的恶果。
把揭发建筑业黑幕的所有功劳都归功于苏哈拉卜,这让海亚姆感到惊奇。他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的约定中,富兹依勒曾主动提出,他来负责调查那个把费力敦搞垮的建筑商,从而决定派手下去搞清那个人的经营手段和生意习性。不过海亚姆忍住了疑惑,没有去追问,也没做任何评论,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也可能正是两位警探之间事先商定好了的计划。也许富兹依勒故意让同仁大出风头,引人注目,以便自己在暗中不声不响地悄悄干活?这太像他的作风了,大概正因为如此,他富兹依勒才给人以稳重靠谱的印象。可不是吗,虽然大家都认识秘密警察的头子,却似乎鲜有人知道警察局长的存在,这的确有些不合常规。
“设拉子人胡斯勒夫也被抓了?”海亚姆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谁是胡斯勒夫?”穆罕默德有点不耐烦了,不想再一次掩饰对海亚姆冷不丁打断自己同别人谈话的不满。
“一个混蛋,被查对象之一。”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如果没提到他的话,那就只是条小鱼罢了。”
“他可不小,也不是没有危险的人物。”海亚姆刚准备解释一下,马格里布便打断了他的话,要他注意听屋里的谈话。
讲话的是一位海亚姆不认识的年长者,显然在社交圈子里是个人物。当时,屋里人声嘈杂,这情形就跟大型社交场合下人们自然会三五成群地分为几堆一样,显得闹哄哄的。每个小群体里都在进行成员感兴趣的交谈,所以房间里同时回荡着十几个或更多的谈话声,而且声音都本能地越来越大,因为各个群里的人都竭力想听清些什么,而每个讲话的人又争先恐后地尽量比身边讲话的人声音更大。这些并行共进的你一言我一语连成一片,再配上刀盘碗盏的丁零当啷,交织成一团混沌的大杂烩,像一张大幕笼罩在场内所有人的头顶上。可是只要这个上了年纪的陌生人一开口,其他人都闭上嘴巴,开始倾听他的讲述,或者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说,自己把苏哈拉卜想象成一只巨大的、简直无边无际的耳朵,他打听帝国境内所议论的一切。老人反问自己,这世界上会有哪个人知道,有多少小贩、信差、乞丐、云游者和苏菲派信徒、旧货商和卖护身符的、出售草药和魔石或骨粉的、游走四方的铁匠、寻找地下资源的探宝人和珍禽异兽的饲养者、收购棉花的商人和流浪艺人,会有谁知道,这些提到的和其他所有流动的商贩行当里,有多少人此刻身在旅途,竖起耳朵,在为苏哈拉卜探听和传递帝国疆域里的风吹草动,谁大声说了什么,谁低声耳语了什么,谁在大胡子底下嘟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灵敏的耳朵。表面上,他们浪迹天涯、走街串巷地干活卖艺,可实际上,他们南来北往,四处奔波,都在为苏哈拉卜打探情报。所以,这位密探无所不知,无论是远在天边的村头闲言,还是偏僻冷清的茶馆碎语,任何民间的议论都会通过这些业余包打听传进他的耳朵。所以这位德高望重者才把苏哈拉卜当成一只能够捕捉任何声音和任何话语的顺风耳。而这一想象对他来说并不特别困难,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位神探。是啊,但凡未曾见过之事,随你怎么想都行。
一切迹象表明,苏哈拉卜可谓当今之世的风流人物,或者说至少是今天聚在这儿的一帮人心目中的大英雄。老人说了半天,自己却从未见过此人,似乎让在场的人大失所望,于是费力敦的朋友们又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餐具碰撞声卷土重来,人们回归小群体的闲聊。这期间,费力敦和最后三四个姗姗来迟的客人走进了人群,这样一来,大屋子里沿着三面墙排开的长凳上就坐了约莫三十个男人。他们前面的雕花乌木矮桌上,放着茶、玫瑰果酱、山楂花饮、小碟小碟的坚果和一大堆水果干。费力敦坐在海亚姆对面,间或对他做出询问的手势,向他投去迷惘的目光,那样子似乎要他做出解释。可海亚姆每次都视若无睹,不接这个茬,或故意把目光转向一边。他无法对朋友做任何解释,尤其是得知了建筑行业里的黑幕后,就更别提了。看到有望还费力敦一个清白,证明他与最近发生并被揭露出来的那些脏事无关,海亚姆打心底里为他高兴。可另一方面,这又加剧了他的内疚,让他深感自己就是个混蛋,不配当朋友。说实话,此时此刻的海亚姆倒巴不得费力敦真干了什么坏事,而自己“尽管如此”依然可以与其保持友谊,那才叫够哥儿们义气。这比后来查明费力敦纯属无辜,而海亚姆又卑鄙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白无故地乱猜忌别人,让他良心上好过得多。更不要说,他内心深处还一直觉得费力敦身上疑点重重,并且也因而良心愈加不安。毫不夸张地说,洗刷费力敦疑点的证据越多,海亚姆良心上的谴责就合乎情理地越加强烈。此外,明天他就得重来此地,再进此宅,进行谋杀案的调查。他该如何向费力敦这位新任一家之主解释呢?后者因为他把素弗彦当成嫌疑人,对其进行盘问,就已经备受刺激,觉得他伤了朋友的感情。
海亚姆寻思着,如何不打招呼、也不跟对面的费力敦做什么交代就开溜。他正察言观色,看什么时候走不违礼仪,或者在琢磨,按规矩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可以偷偷摸摸地不辞而别,就在这犹豫不决的当儿,门开了,阿布·赛义德冒了出来,全身金光灿灿的,就连头上也裹了条金色包头布。
“萨拉姆!”他一进门就按伊斯兰习俗的见面礼仪跟大家打招呼,“愿真主保佑此福宅平安无事!”
屋里顿时一片哗然,听得出人声鼎沸里夹杂着意外、惊愕、愤懑和不满。有几个人生气地拍打膝盖,更多的人则以手势示意拒绝并气呼呼地直打响鼻,好发泄胸中郁闷。那位从未见过苏哈拉卜的老者再也忍不住了,气得发抖地大骂一声“呸”。
阿布·赛义德还站在门口,面对一屋子的反感情绪一脸无辜的不解,两眼盯着老者发愣。
“你也应该懂得对这种事情心存敬畏吧,我说的是起码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老人挑明了自己发飙的原因,也回答了赛义德没有说出来的疑问。
“我就是满怀敬畏而来呀!你瞧,我精心打扮,锦衣华服,尽我所能了。”赛义德则语气平和,表现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我指的就是这点,你身着节日盛装来参加追思悼念。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遵守礼仪规矩吧?你也该懂得,面对悲哀与亡灵要尽的义务吧?”
“但我们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原谅我这个可怜虫,我是真的不明白。”
“你难道不知道,这家的主人去世了吗?!”坐在费力敦旁边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的的确确气得浑身发抖。
“当然知道呀。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悲哀。难道要悲哀死者在此地已经福寿圆满、寿终正寝?悲哀他奉召归天、魂安故里?悲哀他摆脱病患折磨、逃离身心衰竭、告别老年痴呆?悲哀他子女有出息、家中无叛逆、本人不曾蒙羞受辱?悲哀他远离贫困、迫害和绝望?他此生已享尽荣华富贵和天伦之乐,难道还要我真的对此深表悲哀吗?谁敢因此而生悲,同时还有胆量坐在这儿自称是其朋友?”
“请对活人的悲哀保持敬畏,”一位年纪大的商贩叫了起来,“面对我们活人你也有要尽的义务吧。这是你欠这位失去父亲的年轻人的一份悲情,是欠我们这么多失去了一位老朋友的人的一份悲情!请对这座失去了主人的宅子保持你的敬畏!”
“对这房子我一无所知,这方面我也一窍不通。”阿布·赛义德勃然大怒,好像他对这一为自己辩解的时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我懂我们人的德性,正因为这样,我才把自己拾掇得规规矩矩的。亲爱的,让我们痛苦的是嫉妒,而不是悲哀。我们当中那些有头脑的人,对死者充满了嫉妒,所以我才用我的金色让他们想起人性更美好的一面,要他们管住自己的嫉妒之心。”
两三个男人站起身来,骂骂咧咧地朝门的方向走去,嗓门大得全屋的人都能听到:“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无耻到了极点”,“太过分了”,诸如此类的叫骂一声比一声高。他们接近了赛义德立在正中的房门,可后者无意让路,气氛顿时一下子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几个男人决意退场以示抗议,他们不愿在这儿被人开涮,所以想走出这间屋子。可是要出去的话,则必须穿过那道不怎么宽的门,而此刻门口正挡着脸红脑热的阿布·赛义德,样子看上去并没有让人挤到一边或者推出门外的意思。没准他会仅为一点轻微的身体接触便借题发挥,搞得就跟受到了攻击和侮辱似的。所有认识这位赛铎王子的人——不过眼下想必所有的人也都认识他了,因此,可以说所有来参加祭奠活动的人——都明白,除了不会放那几个被他激将法惹恼的人轻松过去之外,他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门口,屋里死一般的沉寂,让人难以忍受。在场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喜欢阿布·赛义德,所以大家也都用各自的方式默默祈祷,希望他别做出什么亵渎或者破坏这场追悼会的出格之事来。这种事一旦发生便无可原谅,倘若伊斯法罕因此而失去这个奇才怪杰,那才是天大的遗憾。这时候,赛义德就好像听见了众人的祷告,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两眼凝视着费力敦那苍白的面孔,身子似乎突然变瘦了一圈,让人能轻松地从他旁边擦身而过。这样一来,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客人没闹事便溜了出去,把假装视若无睹、听若未闻的赛义德撇在了身后沉闷的静默中。赛铎王子只是呆站在那儿,任凭那如释重负的欣慰在屋里蔓延。他就这么等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大家都彻底松了一口气,才在眼前这帮刚从发愣中回过神来的观众里那个最按捺不住的人动弹之前,先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我说兄弟,你运气够好的啊。”最后,赛义德转过身来,朝费力敦走去,“你没有看到父亲在你眼前退化成一个襁褓小儿,要你给他洗澡喂食;也没看到他的力量和体貌一日不如一日。你要明白,没让你经受这些痛苦,算是老天爷对你开大恩了。在有些没长脑子的睁眼瞎看来,你父亲在正值年富力强时撒手人寰,实在可惜。不过我赛铎王子告诉你们,其实此乃喜丧,因为父亲的去世使你得以完好无损地拥有他,直至其生命的最后一刻。过去在你眼里,他顶天立地,叱咤乾坤,这一画面没有在你眼前倏然消失,故而未给你留下一个弱不禁风的稻草人形象。他对你的启蒙解惑、言传身教,让你从小就五体投地的知识和智慧,也还没变成要你穷于应付的老年痴呆。所以对你来说,他强大无比、才智过人和英明伟大的光辉将陪伴你终生。这是上苍给你的一大恩赐,只要这样的父亲活在心里,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无所畏惧。”
“可是……或许本来还能够救他的呀……要是大家头脑都冷静的话,但当时……”费力敦的舌头有点打结,可赛义德没容他把脑子里想的意思全都表达清楚。
“为什么要救他?!难道你真的觉得,不让他现在痛快地死去,而是维持其生命,好让他历经漫长的痛苦煎熬,三年后再一命呜呼,是帮了他的大忙?是救了他的命?如果你这样救了一个人的父亲,难道也要他对你感恩戴德吗?”
“人都是这样,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讲他人的父母,谈别家的事情容易,可这是自己的……”
“这是因为你们跟刚出生的猫仔一样,眼睛都没睁开,看不到未来的事情。倘若你们的死期被推迟十天,你们肯定不会拒绝,而且会觉得自己是得救了。可是如果你们明白获救的目的何在,事情就另当别论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和猫仔一样,都是闭着眼睛出世的。好在我赛铎王子是个明眼人,相信我的话,大概我是睁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又很快戛然而止。阿布·赛义德朝那个笑出声的人瞟了一眼,又看了看那些让其闭嘴的人,然后用胳膊肘顶了顶费力敦的肋骨,劲儿还用得不小。
“智者告诉你这些,你应该感到高兴。照我看来,这所房子现在应该是幢喜宅。我不是说这里应该歌舞升平,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人言可畏,我太害怕他们嚼舌头了。可是喜事已经降临此处,而且满屋皆是。这种喜悦自古以来就是实话实说者做祈祷的最爱。对此,我赛铎王子了如指掌,当然通晓的还远不止这些。”
又有人笑了起来,这一回不同的是,声音来自好几个方向,而且无人横加制止了。大家似乎都很想看看,阿布·赛义德到底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他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只是无动于衷地静候笑声自然平息下去,随后朝坐在左边的男子侧过身,跟他聊了起来。屋里的客人仿佛都在急不可耐地盼望这一气氛正常化的信号,于是大家又纷纷拉开话匣子,畅所欲言,就着茶水和果酱,伴着杯盘碗盏的叮当声,室内便重归社交场合下那自然笼罩的热闹场景——如果二十来个人聚在一起,没有一个噪声嘈杂、吵吵嚷嚷的氛围,使人置身其中可以趁机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那他们便不可能互相交流,而只会听布道讲经,个个如同惊弓之鸟,诚惶诚恐,或者一动不动地席地静候。见一切都恢复了常态,赛义德站起身,心满意足地搓着手宣布,他现在可以放心地走人了,因为他保护了这户名门望族之家免遭悲哀与谎言的亵渎。
“如果你跟我一起走的话,哈基姆,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赛义德转脸对海亚姆说,后者心甘情愿地一跃而起,紧跟在他身后。走到门洞里,赛义德转过身,朝对面的人喊道,真话能使人大吉大利,所以人们爱听真话。他话里带着一股子炽热,仿佛要把这福音烫烙进听者的记忆中去,永不磨灭。趁这机会,海亚姆悄悄溜出了屋门,像个逃犯似的奔下楼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阿布·赛义德在大门口才赶上他,两人并肩而行,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与刚才激情盎然、大谈喜乐、引人注目的那个赛铎王子相比,赛义德简直就像换了个人,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因此海亚姆觉得闭嘴为佳,尽管内心急不可耐地想挑起话头。脑子里想的和其他的一切全都与他胸口藏着的那个榅桲果融为一体,要不是他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身旁的赛铎王子身上,他简直完全忘记了这位朋友的存在。
“最近这几天你在忙些什么?”阿布·赛义德出其不意地问,语气听起来像没什么好事。
“没忙什么,跟原来一样。”
“你老缠着集市上的那些商贩问来问去的,想搞清楚他们是不是歹徒,在做买卖的同时信手拈来地干掉了一个朋友?”赛义德气呼呼地质问,话里流露出的不满也道出了他闷闷不乐的原因,“你在警察那儿找到了聪明才智的源泉,然后对准了方向接近那些人,用你好我好的方式跟他们搭讪,对你来说,大概没什么比这再好的手段了。”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阿布·赛义德加快了步伐,不过这也没能压抑住他胸中的火气,所以每当需要迈开大步前进时,他就会时不时连蹦带跳或者跺脚顿足地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倒说来听听!”
“米尔宏德是被谋害的,”海亚姆考虑了很久后终于吐了口,“是中毒。”
“这么说你现在的紧急任务就是侦破这起谋杀案啰,对吧?”赛义德打断了他,话音里恼怒与挖苦参半。
“哦不,我只想尽力查明是谁下的毒。”
海亚姆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明白对方发火的原因何在,而且自己也觉得,搅进这桩案子是干了一生中最最愚蠢的一件傻事。但是他深信,尽管如此,别人也不应该这样对待他,这样跟他讲话。正因为他有错,才不应该对他大喊大叫,并把他因错受罚的所有罪名一股脑全砸在他头上。
“是啊,那还用说吗?除了你,谁还能揭开这个谜底呢?!你小子真他妈太滑头了!知道找对了和那帮人打交道的路子,就能在大巴扎赢得朋友,同时可以顺便把这世界上的坏人从好人里面分辨出来,”赛义德大爆粗口,“你小子给我打住!”
海亚姆害怕了,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感觉阿布·赛义德好像看透了他的灵魂深处,观察到了一切,洞悉了一切,此刻正在笑话他、挖苦他干的蠢事。如果这世界上有谁希望结束这一切的话,那这人正是海亚姆自己。明天他就得去找赛卡伊娜和费力敦,问他们有没有可能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真主啊,他每天都在失去一分对人的信任,丢掉一分良心的安宁,而眼下这个鬼才怪物正逼他马上停止一切调查活动。
“这可是目前帝国宰相交办的差事。”海亚姆沉默良久后嗫嚅道。
“你简直是……哦,我真服了你了!堂堂的哈基姆,大博学家,却是这么个书呆子!世上少见啊!”阿布·赛义德愤怒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丢下海亚姆,转身拐进离米家最近的一条街,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