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亡萌芽(6)
- 夜空的抚慰
- (波黑)杰瓦德·卡拉哈桑
- 6275字
- 2020-09-11 16:41:20
三天之后的礼拜二,八月二十一日,海亚姆给富兹依勒送来了第一份情报——一大沓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上面有他本人对米尔宏德家每个成员的全部了解,有他从别人那儿听到的有关这一家人的全部情况,还有他自己对所有这些人的全部情况的全部看法,一切都做得和警察局长的要求分毫不差。
搞出给警察局的这第一份报告,可让海亚姆费了不少劲儿。其间,他可长了见识,明白了之前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内心矛盾啦,虚伪欺诈啦,人格分裂啦,懂得了该如何称呼那种昧着良心虚伪行事的卑鄙状态。而他自己恰恰就是在这种状态中度过了最近的三天。这期间,沉浸在丧事悲痛中的朋友及其家人非常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忙前忙后地始终不离左右。他和费力敦聊聊他妹妹,谈谈他的二娘或三娘,表示自己的担忧与关心,同时尽力把所听到的都记在脑子里,好过后写下来交给警察局长。他也发现,最初的沟通相当困难,因为他脑子里装的不是别人说的和别人听说的东西,而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过只要素质在那儿,掌握这一本领也就易如反掌。所以他最后觉得,这门谈话的艺术自己学得实在太快太顺了,几乎一点儿阻碍都没有,轻松得足以令他感到害臊。特别是他不仅对伪装术没有半点心理障碍,而且居然可以毫无困难地活学活用,真可谓心领神会,无师自通。
比方说,在谈及米尔宏德的二太太费特娜时,海亚姆关心地询问其身体状况和将来去向,问她怎样承受住失去丈夫的打击,过去与其关系如何,自己出身什么家庭,如何融入这一大户人家,以何种方式同家中的其他妇人以及男人和谐相处。他嘴上说的是她,问的是她,可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应该写些什么来描述询问的对象,又该说些什么来向富兹依勒汇报自己的记录以及费特娜本人的情况。在这个问题上,一个老实人本应有充分的理由对这个女人的身世深表怜悯,对其从各方面来看毫无快乐可言的人生备感震惊。米尔宏德之所以娶她,本来是想再多生几个孩子,因为大太太海达生小女儿赛卡伊娜时难产,母女俩差点一道命赴黄泉,打那以后海达就没了生育能力。费特娜娘家原本也是有根底的名门望族,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境况日下,所以只要男方答应自筹嫁妆,即可成交。而米尔宏德声称,不仅不收嫁妆就可娶人过门,而且还愿意为此付费,即使使用抢亲和掳掠的手段也在所不惜……这个出身伊斯法罕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身上暗燃着神秘如火的激情,潜藏着极强的体能,弄得米尔宏德魂不守舍,心迷神乱。
将近半年之后,米尔宏德终于发现,那曾被他认为藏而不露的神秘暗火,其实原来是这女人不懂得如何处世,又生性腼腆羞涩且怕人怕事的一种内敛。而她的体能或许可以充分发挥在体力劳动上,可从各方面来看,绝非生儿育女的有利条件。婚后的半年里,她并没有激情似火地迎合米尔宏德的似火激情,那么长时间肚子一直不见动静,以致丈夫慢慢但明显地开始疏远她。那最初对她的痴迷、为她而燃的爱火和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与日俱减,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和丝毫不加掩饰的公开冷落。但要说虐待,这绝对谈不上,米尔宏德从未吼过她、训斥过她,而只是不再拿正眼瞧她,不跟她搭腔,就像眼里身边根本没这个人似的。这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差不多直到米尔宏德家把一切与她婚嫁有关的负面风评全都栽到她头上为止。比方说,大家都认为,费特娜家与其说是结亲嫁女倒不如讲是标价卖人,而且将她先于两个姐姐出嫁也视为坏了规矩。不仅这两个被她用抢先成亲“一跃而过”的姐姐,就连父母在办完喜事后也不再想和她有什么来往。即使她偶尔回娘家待上个把钟头,当爹妈的也难掩心里欲盖弥彰的不快,因此便谈不上让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米尔宏德又不可能和她离婚,尽管他巴不得能离,而且对双方来讲,这本是结束名存实亡的婚姻最体面的好办法,可行不通。于是,费特娜就这样待在一座谁都不愿看她一眼的房子里,回想着里面不再有谁愿意看她一眼的另一座房子,靠已经毁掉她一生的丈夫垂恩施舍度日。不管真假虚实,反正费特娜一次跟赛卡伊娜谈心时就是这么说的。
海亚姆同赛卡伊娜、费力敦、海达和他认都不认识的米尔宏德家邻居们聊费特娜的情况,可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要向警局汇报的任务,根本无暇对一个被毁了一生的年轻女人大动恻隐之心。当然,他也有同情,也觉得悲哀、愤怒(这是什么世道,仅因为一个姑娘的美丽和善良,就可以剥夺她拥有美好人生的权利?!)然而,在他头脑里逐渐形成的比这更强烈、更清晰的一个思考是,费特娜面对丈夫遗体时的哭诉是真心实意,还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好掩盖什么秘密。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涌进他的脑海,也许和富兹依勒讨论这份记录时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疑问全都浮现在眼前:费特娜为什么不为自己悲惨的一生复仇呢?她的经历可谓生不如死,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毫无自己的生活可言。为什么偏偏是她第一个跳出来嚎啕大哭,而她恰恰最没有理由为丈夫之死而伤心?
疑云重重,纠缠不清,让海亚姆一筹莫展、深陷烦恼(他不但觉得自己对解答这些问题无法胜任,而且就连摆脱和否定这些疑问都力不从心)。这使他惭愧不已,或者至少深感自己不是这块料。费特娜不想报仇,也没有谋杀亲夫。这一点,凡是见过这苦命人一面的人都再清楚不过。她身上已经不再具备一丁点儿足以形成那种愿望或念头的素质,就连觉得自杀就可以一了百了的意识都不复存在,更别说胆敢预谋像杀人这样复杂的大案。可是海亚姆却老是欲罢不能地扪心自问,忍不住把这些疑点环环相扣地串连成一条由险恶人心和委琐人性构成的真相之链。思考之中,他没有感到羞愧,也不再受良心的谴责,一眨眼的工夫就习惯了去探索和思考人心的歹毒与阴暗。不过,这也说明他自身不善,可谓小人常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
海亚姆曾告诫费力敦,调查此案会冒有损自身的风险,他当时可真是天真得不能再天真了!他根本没想到,现在连自己也面临遭受损失的风险,而且他的损失可能更大。因为,人最大的损失莫过于失去对人性之善的相信;而他已经开始失去这一信念,着手去探测感知每一人类行为后面隐藏的委琐动机。
“都是本分的好人啊。”富兹依勒翻了一遍海亚姆的汇报,自言自语道,“这么多良民凑到一块儿,不出事才怪呢。”
“你在说风凉话吧?”
“谁会在别人举家服丧的时候还说风凉话呢?长点儿脑子吧。”富兹依勒摆了摆手。
“我的意思是你在说我吧,笑话我太天真了什么的。”海亚姆赶紧解释。
“我谁也没笑话,包括你在内。”富兹依勒把话挡了回去,随后又转头去研究那份记录,这次他对大概是刚才翻阅时挑出来的个别地方看得十分认真。仔细琢磨了一小会儿,他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米尔宏德家里没有仆人吗?”
“有啊,当然有。那又怎么样呢?”海亚姆连忙回答,好像这问题本身就是对他朋友的大不敬。
“可这上面没有记载呀。”富兹依勒指着面前的材料说。
“你的意思是,也得对仆人进行调查?”
“天哪!”富兹依勒张开双臂,睁大了眼睛,“仆人常常是主人计划的执行人,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也是大宅门里的重要成员!老话说,蛇不会露出自己的脚,有些本来平常的事情,主人不会让仆人和孩子看见,可另外一些不愿让同类人知道的事情,却会在他们面前说和做。问题就在这儿。”
“唉,”海亚姆长叹一声,一想到眼前的任务就不寒而栗。他如何才能对那些仆人展开调查,又不让费力敦或赛卡伊娜觉得奇怪,或者至少不起疑心呢?他该怎样去和那个花匠促膝谈心?还有那个老女仆,在米尔宏德病重的那几天,她装模作样地不引人注意,从头到尾也只听懂了一句海亚姆说的话,如何同她亲密沟通呢?
接着,富兹依勒详细介绍了他和苏哈拉卜这段时间所了解的情况和作出的决定。他们认为,必须分三块来进行调查。一块是与米尔宏德合伙做过生意的贩夫商贾,在这个圈子里,死者生前扮演的是一个落伍的旧式土豪,头脑里完全没有现代商业和金钱的概念。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太多,但是也不少。有些人欠他的债十分可观,也有些人放了点债给他或他儿子费力敦。当中有两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一个是欠了费力敦一千二百金第纳尔的素弗彦;另一个是建筑承包商设拉子人胡斯勒夫,他出于某种原因把王室原本分给他的两个大单让给了费力敦,并包下了两项工程所有工地的建材供应。也就是说,他最近才断了货,或者供货不足,因为费力敦欠了他七百金第纳尔早已交了货的货款没付。富兹依勒和苏哈拉卜认为,这两位比其他人更有名堂,尤其是那个素弗彦,他最近曾两次和米尔宏德在一起待过,而后者看来恰好是被和他在一起待过的人所谋害。
第二个圈子里都是和米尔宏德私密接触的人,碰头的场合诸如私人聚会和面谈、请客吃饭、办订婚、行割礼、拜认干爹等小范围的活动,还有在特定的饭馆包厢里过个什么节、外出郊游,等等,不过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这些人都许愿发誓要保持古老的波斯传统,重现其被遗忘、被废除或者通过其他方式业已丧失的昔日荣光。他们并非阴谋分子,没有策划起义造反,不会突然对苏丹王朝开火宣战——“愿真主保佑他荣誉倍增,法权强盛”。不过,假使阿拉伯人、突厥人和其他一切外来者从这儿消失,他们也绝不感到吃惊,而且定会拍手称快。这些守旧派不会与我们为伍,连交道都不会打,只喜欢和自己人一起,谈论波斯贵族的伟大,回忆旧日的美好时光,感叹他们帝国当年的辉煌。(“如果他们让你心里老惦记的话,劝你不要见怪。如果非要把他们当回事的话,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富兹依勒小心翼翼地说。)米尔宏德喜欢到处露脸亮相,只要是有名有利的机会从不放过,自然也频繁在这个圈子里出没。正因如此,我们对这些人也得留心。没有哪个群体会喜欢自己圈子里的成员行为与众不同,甚至把同自己公开的敌人交往和从事商贸视为背叛,并大都对此予以惩罚。而米尔宏德和阿拉伯人、突厥人与同波斯人一样你来我往,都有买卖可做。他儿子还承建你为塞尔柱帝国搞的天文台……这算不算背叛呢?是不是得受到惩罚呢?米尔宏德和这帮人之间还有没有更大的意见分歧呢?比方说,米尔宏德会不会泄露了他们的什么秘密?他是不是有意背离他们?所有这一切都得查。虽然这些人并非特别能折腾,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第三块则是住在大宅院里的所有人员和米家的亲朋好友,他们仍然是此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主人是被毒死的,而下毒者多半是能够亲近死者的人,他们和你同吃、同喝,一起亲密交谈,畅所欲言,让你万事皆可如愿以偿,对其阴险和暗算毫不设防。最毒莫过妇人心啊!有种说法广为流传,说女人常因一时冲动而杀人,警察们私下管这叫感情爆发或者情感创伤。这话可能是对的。但是我们经常忘记一点,就是女人感情受到伤害和男人遇到这种事时是有所不同的。比方说,我们忘了女人思考时是会感情用事的,她们不把思想与情感这两者区别对待,或者说不像我们男人一样分得这么清楚,所以一旦遇到感情问题她们就显得比男人聪明得多。男人思考时,动情只会是一种干扰,他要么用脑袋想事,要么感情用事。所以男人如果感情受到伤害,就会拔刀相向,最起码也是暴跳如雷,比这更明智的办法他找不到,因为他不会用脑子去想。而女人却不会舞刀弄剑,原因有三,其一她们不懂如何摆弄这些玩意儿;其二这种方式对她们来说太直接、太粗俗;其三她们会动脑子。感情和思想在她们身上并不彼此排斥,而是互为补充,相辅相成,所以即便心灵遭受重创,她们依然可以保持头脑清醒,方寸不乱,这一本事可要比男人所能想象的强大得多。因此,女人选择下毒,顺便补充一句,和女人一般见识的男人也会这么干。
富兹依勒接着说,重要的是得聪明地展开调查,巧妙地分配任务。比方说,要大张旗鼓地从身上疑点最少的人查起,所以苏哈拉卜和富兹依勒商定,由苏哈拉卜和他手下的人先对被他调侃(“或者是当真,他的话从来没个谱。”)为“波斯荣誉和伟大的护卫者”的人进行审查。这些人其实并不危险,可以肯定没有谋害米尔宏德(“当然这也说不准,人只要尚未被证明有罪,就摆脱不了嫌疑。”)他们与其说是真刀实枪的行动者,不如讲是想入非非、胡言乱语的空谈家。不过恰恰因此,对其进行的审查要搞得声势浩大,好首先让这伙人明白,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并且已经盯上了他们。其次通过这一发声告诉城市和人民,当局没有睡觉,而是在履行职责。此外,还可以以此麻痹那些真正需要严格审查的对象,让他们产生平安无事的幻觉,误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从而放开手脚。“投毒犯是很难被发现的,你无法抓住此人的把柄,证明其有罪,而只能玩障眼法,放烟幕弹来迷惑凶手,诱使其露出马脚。”所以,当苏哈拉卜和他的人同米尔宏德那帮波斯复兴派朋友周旋时,富兹依勒的手下便可以暗中调查承包商设拉子人胡斯勒夫,去他的砖瓦窑、采石场和建筑工地打探。海亚姆的任务则是去拜访商人素弗彦,此人嫌疑最大,也最有查头。
这计划挺合海亚姆的意,不过他觉得,查承包商的活儿也应该交给他来做,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科学家、死者的朋友,他应该比警察更容易和人接触。如果是警局的人登门拜访,那不管这人过去是怎么活的,也无论他脑袋里曾经是何种状态,他心里都会没了底,从而方寸大乱。可富兹依勒认为,最好还是执行他和苏哈拉卜制定的方案。对警方来说,建筑商胡斯勒夫肯定值得一查,所以必须得稍微仔细些近距离观察此人。但是,你别真的以为是他谋杀了米尔宏德。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难道是米尔宏德的儿子欠了他的货款不还?所有的调查恰好都指向这笔债务,认为这是重要原因——但愿真主保佑米尔宏德健康长寿吧,因为费力敦的能力根本无法保证胡斯勒夫能再见到这笔钱。如果他们目前的调查结果靠得住的话,那么情况就是这样。为此,他们费了不少劲儿,动用了许多人力。胡斯勒夫想必认为,老头子肯定可以还上这笔债,第一,他有钱;第二,他很在乎自己的面子和名声。而费力敦不还钱是因为他没有钱。所以说要是胡斯勒夫杀了老头子,那他就是个大傻瓜。可他不是傻瓜,傻瓜可无法在短时间内发财。但是胡斯勒夫又多少和这事有关,而且绝对还同许多别的事有牵连,所以富兹依勒坚持,最好还是让他手下精通各种业务的专人来作调查。
此外,这件事必须迅速推进,既然帝国宰相下令彻查此案,那么就不能等得太久才水落石出。
海亚姆被富兹依勒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决定马上去找素弗彦。富兹依勒同意了,告诉他如何在伊斯法罕偌大的巴扎里最轻松地找到素弗彦的铺子(“那可是全城、没准甚至是全国最好的香料专卖店”),并且叮嘱说,素弗彦和印度的生意做得特别大(“他在那边出售我们的染料和亚麻籽油,在这边出售他们的香料。”)海亚姆自言自语地大声说,是否需要拿封介绍信什么的,该不该事先不打招呼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一个素不相识者的店铺里,张口去和人家谈一个共同熟人的死亡。富兹依勒则称,出其不意的造访恰恰是海亚姆所能采取的最佳方法。
“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海亚姆最后问,“行事规矩、建议,或者随便什么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锦囊妙计?”
“你说说有什么妙计?”
“我怎么知道,反正是和他有关的东西吧。我该注意些什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怪头怪脑、冥顽不灵的家伙,简直就是个阿拉伯人。”富兹依勒想了想回答说,“你在大街上和他擦身而过时寒暄一句,问他好吗,他可以给你一条条地历数自己身体上都有什么地方不好。”
“这么说你向他问过好喽?”
“出于礼貌,并非因为好感。”
“尽管如此,你问他答,这是符合逻辑的呀。要是装聋作哑,那才是不礼貌。”海亚姆固执己见。
“你这可让我茅塞顿开啊!难道我向你问声好,是真想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富兹依勒说完后打住了两人的抬杠,站起身以示谈话结束了。
海亚姆也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可到了门口又折过身来,问富兹依勒为什么说素弗彦像个地道的阿拉伯人。
“素弗彦和他们一样都呆头呆脑的,榆木疙瘩一个。”富兹依勒不屑一顾地回答说,“他总是认真得要命,为的就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可以把别的一切都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