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亡萌芽(4)

礼拜六早上,趁女人们忙着张罗葬礼必备事宜的当儿,费力敦邀请海亚姆跟他到庭院里坐坐,想讨教些事情。可是到了占地不小、景色迷人的内花园后,他既不沾长椅,也不进亭台,经过喷泉和通向运河的一块空场也不驻足流连,或者漫步到河岸观景小憩,而只是紧张、甚至气呼呼地迈着步子,机械地穿行于园林之间,对美不胜收的景致视若无睹。

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好一会儿,费力敦终于质问道:“现在你可以讲讲我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了吧?!不必绕弯子!”

“他是中毒了,我已经跟你讲过多少遍。”海亚姆回答时极力保持平静,尽量想把谈话的语气至少缓和几分,“阿尔·拉齐殚精竭虑地描述过这样一个他看过的病例。米尔宏德病情的所有细节都与之一致,这一点我也对你讲过。”

“这不可能!怎么中的?为什么?”

“是感染了肉毒素。对这一现象伟大的阿尔·拉齐也作过解释:当肉被放置在常温处,就会失去生命,就好像在重蹈动物死亡的覆辙,因为这肉本来就是动物的身体。比方说,它会分解和腐烂,而在这一过程中又会创造、甚至孕育出新的生命,如某些蛆虫、苍蝇和各种真菌……这就是正常的永不中断的生死循环,新生命从中诞生,万物也因此生生不息。可是倘若肉与外界隔离,阿尔·拉齐如是说,即肉被存放在不透气见光的地方,那它就既不会死亡也不会分解,而是转化为一种毒素,其毒性强烈而凶险,一旦染上必死无疑。这种原本由肉体中生命物质转化而成的毒素,能让神经坏死,所侵之处,肌肉麻痹、坏死,从而僵化、硬化,如同天生就不会活动一般。这么说吧,活肉中的微粒‘扎拉’如与空气和光线这两大生命条件——即其存在的基本前提——相隔离,便会分解为自身的组成元素,这就是我们所知的毒素,这些毒素按精确的比例混合在活体里的每一个‘扎拉’之中。”

费力敦这下确实动怒了,他警告老朋友,如果不简洁明了地回答他简洁明了的问题,而是再给他听这种大学讲座的话,那他可就真的要翻脸了。

“我怎么你了?”海亚姆有点儿不明白。

“到底是什么让我父亲……嗯?怎么回事?原因何在?是谁?看在真主的分上,告诉我这些,见鬼!别跟我讲什么毒素不毒素的和你的什么破‘扎拉’,还有那些鬼才知道的什么玩意儿!你这该杀的,真该死,他妈的!”

“他吃了肉,长时间摆放在不透气见光的地方的那种肉,已经转化为毒素的那种,够简单了吧?”

“胡扯,根本不可能!”

海亚姆很明智,他没说话,只是按住了朋友的上臂,大概是表示自己在听他讲话。

“谁干的?”

“干什么?”海亚姆反问道。

“谁给他吃的?那种肉?”

海亚姆只耸了耸肩膀,没有答话。

“这事你必须查明。不弄清楚真相,父亲死不瞑目,我活着心也不安。”

两人又不再作声,只是继续往前走着。还是费力敦率先打破了沉默,喘着粗气大声嚷道:“你跟王室有关系,朝中有人好办事,对你来说这还不……你得帮我查查此案。”

“跟王室有关系有什么用?你父亲又不是在那儿中的毒!”海亚姆也生气了,他看出朋友的逻辑思维有问题。

“去寻求帮助、咨询和建议啊!这些你都能在那儿办得到。找找懂查案的人,问问有权查案的人,还有那些制造恐慌的执法人员。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了吗?”费力敦咬牙切齿,神经质地冲朋友叫,“这事我们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他们继续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这次是海亚姆先开口说话了:“你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我心里没数。如果现在立案调查的话,那你一个月后将会看到一个与现在相比判若两人的父亲形象,那是一种肤浅表面、不符合父亲身份的形象,因为它既无法让人产生敬爱也不能给人以安全感。你会遇到一大堆充其量也只有部分属实的事例,听到许多恶语坏话和胡猜乱测,很可能其中有些事情你本来不知道更好。这有意思吗?为了查明投毒者而失去自己心中的父亲,值得吗?在我看来,恐怕此乃下策,我的朋友。”

“你是亲身经历过这种事吧,要不然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没有这种经历,也不认识任何有此经历的人。但我说的是逻辑上的必然,倘若你把一个人的形象压缩到警方所掌握的事实之上,那就必定会产生这种结果。”

“要是他伪装了自己的话,可能会是这样。但如果他是个好人呢?”

“要想得到这种结果,他根本不用伪装自己。只有落到警察手里,好人的形象才会如此。一桩事实的价值与真实程度是由事件所涉及的人来决定的,这与事件发生的环境以及当时和现在作证的证人密切相关。任何一个人,如果你把他丰富的人生缩减成简单的表面事实,从中将其现状、事发环境和别人说他的好话一笔抹杀,那他不是个可怜的笨蛋,就是个邪恶的坏蛋。即便是我的父亲,我也绝对不敢想象,更不要说确切知道,他会是个什么形象,或者换了我自己,又会是何等模样。”

“这可是他的遗嘱,我必须履行。”

“可怎么履行呢?当时我也在他身边,从得病起就一直陪护他来着。没听他说什么呀。”

“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对我说的。”

“你觉得,他是想调查此事吗?”

“那还能想别的什么吗?”

“能想其他一切可能想的事情呀,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只有这个意思。事实上他连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

“你把他当傻瓜了吧?阿布·赛义德说过,人在弥留之际对自己的一切都很明白,而且也只有此刻才最最清醒。”

左思右想之后,海亚姆还是决定再试试,劝说费力敦放弃立案调查的打算,并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么做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

“你父亲的形象,经从里到外的观察,现在由你本人和他的话语活生生地再现于眼前,其中包含了多少你对他需求和愿望的丰富了解,蕴藏着多少你们父子同堂家居的生活细节。要判断一个人,起码得和他一起吃掉一袋子盐才行。民谚这么说,你懂的。意思就是,得通过长期的交往和近距离从里到外的接触才能认识一个人,就像你了解自己的父亲一样。你对他的印象是爱恨交织。想想他误解你、委屈你的时候,也想想他有能力表现父爱,满足你自己都丝毫没有觉察到的愿望时的情景。如果你不得不把他的一生都建立在表面的事实上,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会在案件调查中化为乌有。别忘了,你现在对父亲的印象里还包含着自己的需求和愿望,而且对他的看法和回忆也至少有一部分出于你所喜欢看到的和需要的父亲的形象,从而赋予他原本并不具备的性格或至少是性格的痕迹。这一切也都会在调查过程中荡然无存。在表面的事实中没有我们内心需求和愿望的容身之地。”

“在你看来,这世上还有比事实更龌龊的事情吗?”费力敦问,不清楚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想反唇相讥。

“我不是反对事实,只是想说,我们只有从里到外了解了一个人,才能知道有关此人的真相实情。而事实仅从外表展示了人,所以我讲,如果只凭表象和眼见的事实看人,那就等于让其不复存在。我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你对待父亲的问题上。”

“可这是他的临终遗言。”

“我不敢肯定,要是我的话,就会三思而行。”

“那么好吧,如果你连这么点忙都不愿意帮的话。”费力敦失望地摆了摆手以示算了,转身朝家里走去。

“我们得说清楚,这可是你的个人决定。”海亚姆在他背后喊道。费力敦转过身,挥手表示认可。

费力敦回家后,海亚姆就去找朝中呵护、提携他的帝国宰相尼札姆·穆尔克,向他陈述了事情的经过,请求朝廷在调查方面予以帮助。宰相沉思片刻便满口答应,准备让伊斯法罕警察局长富兹依勒侦办此案,其知识和经验可悉数供海亚姆咨询,一切富兹依勒认为可用之人皆可为之效力。宰相随即手书一信,贴上封条,交给手下可靠的听差,令其陪同海亚姆去见富兹依勒,面呈此信。

海亚姆对与帝国宰相面谈的结果可谓心满意足。可让他疑惑的是,他们的看法本来是有分歧的。尼札姆·穆尔克在坐下来写信之前,曾滔滔不绝、纵横捭阖地分析了将一起普通的死亡变成大案的各种理由。他起初说,人死如灯灭,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果每起死亡事件,就算是中毒身亡,都得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就没有和谐和安宁可言。无论是国家还是城市,也不管是乡村还是家庭,都会不得安生。因此,我们必须安抚民众,让其安居乐业,助其忘掉死亡,使其相信自己过着快乐的人生。我们得帮他们拥有满足感,因为满足的人是最容易统治的。如果生活在一个社会里,一切事情总是让人想到死亡,令其常常惶恐不安,这样的社会就有问题,而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的人,他们的问题则更大。接着话锋一转,他又说这回破例将是明智之举,因形势之需我们可以利用这件事发声,大做文章,以显示帝国方面的强烈关心。昔日波斯贵族的遗老已经恢复元气,而且精神十足。没发现吗?眼下怀旧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关心古波斯的名誉,热议其昔日的辉煌与伟大,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人公开对阿拉伯人和突厥人表示反感。因此,倘若突厥政权现在关注一位波斯贵族之死,并致力于揭开其中存在的疑团,必然会被视作一大善举,因而也会成为一种姿态,表明王朝政权对古波斯的推崇者和现帝国苏丹马立克·沙赫的拥戴者一视同仁,予以一样的关爱。愿真主保佑苏丹威望倍增,权力日盛,让所有为塞尔柱帝国尽心效力者,都可得到我们的厚待与仁爱。至于作案的真凶嘛,根本无需找出,重要的是,得让人看到我们怀有的诚意和做出的努力。

接着穆尔克这番长篇大论,海亚姆有口无心地顺水推舟,说如果能揭开案件谜底,找出真凶,以示国家尊重法律,珍爱民生,可化弊为利,赢得人心,于国有益,岂不更加符合逻辑。谁知宰相一听此言竟勃然大怒,指着海亚姆的鼻子咄咄逼人地警告他,千万不要想臆测他的意图,自以为是地评价他所陈述的理由,同时还强调,只要朝中尚有能人为臣,这就现在不是而且将来也不会是他一介王室天文官该管的事。一番训斥中,穆尔克本来一直管海亚姆叫年轻人,只是在最后才当面且有意使用了“天文官”这含有贬义的称呼。

让海亚姆担心的倒不是这番由于意见分歧而产生的龃龉,说实话,比这更大、更厉害的事情也不会让他在恩师跟前失宠,丢掉自己在宫中的一席之地。早在宰相进宫任职之前,他们俩就过从甚密,走得很近了。现在声名显赫、权倾一时的尼札姆·穆尔克,那时还是谦逊低调的公民阿布·阿里·哈桑。所以现在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海亚姆仍对宰相亲昵地以“阿布·哈桑”相称,只有当着外人的面才管他叫“萨希卜”,即主人。海亚姆背靠老师阿布·塔希尔绝对有分量的举荐,自身又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况且苏丹和其宰相都热衷推行的历法改革计划还得靠他,尤其是尼札姆·穆尔克已经将这一项目当作政绩工程据为己有。考虑到所有这些有利条件,不难想象,海亚姆没有任何理由担心会丢掉位置,从而避免与宰相发生争执,即便这种争论会导致意见分歧,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他也不得不扪心自问,为什么偏偏总是自己陷入这种分歧。为何每次他一提醒那些人要尊重逻辑,他们就感觉深受伤害,虽然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和贬低他人,而仅仅是为了让人注意到,什么事情高于他们的意图,而且需要并强加给他们务必履行的义务?特别奇怪的是,不论是鼠目寸光只认吃喝的顶级傻瓜,还是理应目光远大出类拔萃的绝世精英,都同样对他的做法愤懑不已。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沦落到只剩下赤裸裸的权力关系,仿佛人们相互利用或彼此恭维的风气,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自在之物?也恍若在社会和所有人类事物之后或之上就不存在应该遵从并有所担当的法则和真理,不管他们在名利场上拼来的地位如何。这些问题海亚姆本来是该多少理解的,他得走出象牙之塔,深入世间体验生活,不管自己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