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亡萌芽(3)
- 夜空的抚慰
- (波黑)杰瓦德·卡拉哈桑
- 11188字
- 2020-09-11 16:41:20
米尔宏德在不到两天工夫里发生的可怕变化,实在令人惊讶。海亚姆是认识他的,如果要形容这个老头的话,拿他儿子描述父亲时使用的语言再好不过,那就是,这个身板儿硬朗的老头子精力充沛,身强体健,生命力旺盛。他从不掩饰自己花白的须发,恰恰相反,倒是喜欢故意显摆,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仪表只会突出自己那欲望无穷的旺盛精力。
除此之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表现自己。熟悉他的人说,他一生都在随心所欲地炫耀自己,而且最要人命的是,他做事竟然鬼使神差般的件件顺手,桩桩轻松。作为古波斯大地主的后代,米尔宏德是被称作“德侃”[9]的一方乡绅,身负维护、复兴波斯文化传统的重任,所以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强调,自己是个保守派,勤恳辛苦地护卫着千年的传承,并且最善于把自己打扮成继承这一传统的化身。在同别人的闲聊中,他绝对忘不了大谈自己在乡下的逸闻趣事,诸如他曾力斗一头壮年公牛,经过长时间的角力才抓住了牛角,把牛头摁在地上,制服这头牲畜。另外一个他更喜欢讲的故事则是,一次他对一个大肆吹嘘帝国如何伟大、如何壮丽的收税人脱口而出,说帝国诚然伟大壮丽,可相形之下还是他家的洋葱长得更好更漂亮。只要提及此事,他都会详细描述收税人当时那一脸既迷惘又惊诧的表情,然后再补充说他坚信这就是一个情系乡土的男人对事物的感觉和看法。每当此时,他便洋洋得意,开心得红光满面。可不是嘛,他是乡村之子,更是乡村之士。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更何况这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有再做选择的可能,他仍然会决定还做从前的他。而且,倘若能有机会跟别人讲讲他与二太太费特娜之间的一段对话,那他会开心得更加满面红光。那是有一回费特娜跟他唠叨,抱怨他们没有从事现代职业的人家挣钱多,搞得——比方说——她的首饰就根本没法和一位比他们有钱的商人之妻相媲美。他听了这话便指着自家院里一棵盛开的桃树问她,有什么首饰可以和这桃树相比。随后他接着说道:“瞧,你的首饰还有香味呢。”每次说到这事,他都会强调,自己是在交谈结束时对老婆讲这话的,然后便会突然低下头,说那片桃林当时开得特别灿烂,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鲜丽芬芳,就好像是为了配合他说的话一样。
如果要把米尔宏德的乡村生活绘成图画,那他在大部分画面中的形象都会是力大无穷,随时准备同牡马野驴角力,或者与强风以及春季的沙尘暴抗争。他的神勇有目共睹、毋庸置疑,所以一年半之前,也就是海亚姆快来伊斯法罕的时候,他娶了个年轻体健的姑娘当三房,周围也无人说三道四。当然,也没谁对此表示赞同,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严肃正派的男人应该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来迎娶第三房妻子。可米尔宏德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招致任何指责和挖苦之声,相反,大家甚至都对他肃然起敬地予以理解,而且还多少有点儿嫉妒。
不管遇到什么事,米尔宏德总能成功地将自己理想的形象维护得完美无缺。人们都认为他表里如一,即便他的行为证明,他给自己塑造的形象实为虚伪的假象,也没人出来揭发。对社交圈子里的所有人来说,他就是“德侃”的理想化身,一个保守的波斯传统卫道士。他与乡土共存,也以乡土为生,拒绝适应任何生意中和行为上的快速变化。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放债给好些商人,也把加上了商贩盈利分成因而翻倍的还款毫不客气地回收囊中。虽说他的亲生儿子也是做工程的,可在与经商的、倒腾货币的、搞实业的和当官的谈话交往中,他竟然可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对此类人的蔑视(且不说他还经常故意这么干)。米尔宏德有这本事,这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逢人便说,自己土生土长、自食其力,而且凭良心讲,从未想过另谋生路,因为他是豪门后代,是一方之主,而这块不大的地方是他祖祖辈辈经营了十五代的故土。看来当地人急需像米尔德宏所喜欢而且熟练扮演的这么一个老资格的“德侃”,需要一个这样热衷自我表现并且言行一致的人,而对他时而暴露出的真容本性则视若无睹。说句实话,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去盯他的纰漏,因为米尔宏德很好地表现了时代和他们本人所需要的东西,他们从他身上得到的,或者说至少要求他做到的,已经够可以了。
要说这场病把米尔宏德变成了一个半残老头,似乎有些夸张了,不过这莫名其妙的疾患搞得他虚弱至极,昔日动一动就能表露无遗的雄健与力量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他,眼圈发黑,面色惨白,四肢无力,声音发颤,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倒似的。海亚姆在动手治疗这位病人之前,先打发仆人拿着一副药方,去巴扎的药店和草药贩子那儿抓药,然后才和米尔宏德开始了长谈。老头子对海亚姆的问题一一作答,人很耐心,但身子力不从心,举动像个乖孩子般温顺,对那些只见过他精神抖擞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检查进行得很顺利,病人的情况已经开始好转。海亚姆先把诊断结果和米尔宏德所讲的全都记下来,然后再把情况按轻重和类别罗列在另外一张纸上。上方写着“呕吐”——“痉挛”——“视力障碍”;左下方是“头疼”,右边为“多噩梦”。接下来,他将病人的自述用一根线条串连起来,想了好一会儿,就像是在检查这些连线的价值和意义。快要做完记录的整理归类时,抓药的仆人带着要买的东西回来了。于是,海亚姆吩咐给病人喝热牛奶,好让他发汗,接着从病人的唾液和小便中取了样。他把病人的体液从一个小碗里倒进另一个小碗,又从中弄出少许倒入一个分开的玻璃小杯,再加入几滴仆人刚从市场上买来的小瓶子里装的液体,然后就开始摇晃转动。每当有小瓶里的液体滴入,体液就会改变颜色,有一两回小碗里还发出了声响,在海亚姆悄然无声的忙活中显得格外真切。这死一般的寂静只偶尔被他含糊的自言自语打破,他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在纸上做新的记录,看见米尔宏德脸上冒汗,便拿出一块木片,从脸上、腋下和胸脯上往一个薄玻璃杯里刮汗,随后捣鼓好一阵子。当他从其中一个小瓶子里取出三滴有一股怪味的液体,并将其注入盛有体液的小瓶里摇晃搅和时,里面的汗液变成了刺眼的黄色。海亚姆叹了口气,把装黄色汗液的杯子放到一边,抓起芦管笔和做记录的那页纸,写下一条新的检验结果,然后陷入了沉思。想了好一会儿后,他抬起眼,连围聚在一起的病人家属也没挨个正眼瞧瞧就宣布,尽管反驳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作出的确诊让他非常难堪,但他也不得不说,米尔宏德的确是中了毒。
“这不是什么炎症,”海亚姆强调,“前辈阿尔·拉齐首先提出了这一观点,后来伊本·西拿又通过临床试验证实,呕吐、痉挛和视力障碍是中毒的明显症状,它们总是在人中毒时出现,而且大都也只在中毒后才以这种组合的形式爆发。患者没发烧,所以不是通常会在人体内引起发烧的炎症。如果你在皮肤上摸到一个寒穴,就可以肯定,那里面,也就是说在体内,即这个寒穴的下面存在某种引起发烧的炎症。可我摸不到病人体表的寒穴,触及他的额头、腋下、耳朵,观其眼睛,也没发现任何部位有一丁点儿内火。一切都是头疼引起的,这可能指向某种炎症。可这头疼发自眼睛及其纵深,却停滞在那儿,即便疼痛程度加剧也不扩散。所以我不想把这症状与发炎联系在一起,而觉得是同视力有关,也就是说同眼睛本身的某些情况有关,因此该症状可以确定是中毒无疑。”
海亚姆做出了治疗方案,先让病人马上服用一种由车前草类植物干叶磨成的粉来排毒,然后吃不添加任何作料的清水煮萝卜,以便中和体内残存的余毒。海亚姆承认,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有些方法可能有用,但也可能会加剧病情,并最终导致病人死亡,因为其疗效关键要看患者身体中毒到底有多深。总而言之,一切都取决于毒素是否已经进入血液。海亚姆解释道,他很想让米尔宏德用热水泡泡脚,也就是给足部和小腿加热,这样病人就会出汗,而身体吸收的一部分毒素便会随汗液排出体外。可是热水又会加速血液循环,从而把毒素输送到人体各部,导致毒性充分发作。最后,海亚姆决定用热盐给病人的下半身做热敷,认为这样既可以达到热水浴所有功能的最佳疗效,又能够把不良的副作用降到最低。
于是一场拯救米尔宏德生命的战斗走马灯似的拉开了序幕。三房妻子齐聚病榻前,大老婆海达年纪最长,一直是家中的主心骨和宅邸的总管。二老婆费特娜娴雅内敛,文静得即便身在现场也跟没这人似的。最年轻的是三老婆什丽妮,从其外表判断,比米尔宏德的儿子费力敦还小。此外,忙里忙外的还有他女儿赛卡伊娜,她和费力敦都是大老婆生的,以及早已属于这个家庭组成部分的两名老年女仆。邻近的朋友家里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人跑过来,有时还是夫妇一起到场,想过来帮一把。两个原本第二天要和米尔宏德一道去打猎的邻居也冒了出来。海亚姆当然是中心人物,大家都指望他能做点什么,也不枉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此相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夫身上,等着他作出哪怕是一点微乎其微的指示,便立马行动起来,拿盐的拿盐,取火的取火,再想想如何把盐加热,又怎样弄成病人需要的热敷,还得备好饮水应付病人热敷中不时产生的口渴,并且搞些玫瑰香水,随时替妙手回春的大师擦拭汗湿的额头,好让他觉得待在此处舒心惬意,治起病来也得心应手。到了后半晌,米尔宏德睡着了,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所有迹象表明,病人并非是瘫倒在床或者失去知觉,而的的确确是陷入了沉睡。于是,在场的人终于可以照顾一下各自咕咕叫的肚皮,大伙围在病榻旁吃点东西,喝口茶,聊会儿天,想尽量放松,可事实上屋里的气氛依然轻松不起来。有生以来,海亚姆第一次身陷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大家希望所系的中心人物。尽管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得保持距离,因为这是礼貌的规矩,况且未能真正满足别人的期待,做出点儿非同寻常的大事,也让他须有自知之明,不敢放肆,且不说这帮人差不多皆素昧平生,还都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之打交道才得体的异性。但无论怎样克制自己,他还是未能真正做到对朋友这一大家子的女人视而不见。
夜里,大家都还围坐在病人床边,间或聊上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谁也没想去睡觉。不知什么时候米尔宏德醒了,人明显精神了许多。他开口要东西吃,并且责怪家人拿淡而无味的萝卜打发自己。他保证自己感觉良好,而且还嚷嚷道,等明天养足了精神睡够了觉,一定会起床跟这帮虐待他的家里人算账,然后就让大家都去睡觉,自己也重新闭上了眼睛。在场的人一时都惊喜得直发愣,随即猛然一片欢腾,几乎同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先发言。年长的妇女千恩万谢地为海亚姆祝福,米尔宏德的大老婆海达自然以主妇自居,她被其他两房太太和仆人们直呼其名,或者简称为“老大”。老大对海亚姆说,从今往后她就把他和自己唯一的亲儿子费力敦一视同仁了。显然,人们把老头子纯属偶然的起死回生完全归功于哈基姆的神奇医术,这让众星捧月下的海亚姆极为尴尬和惭愧。毫无疑问的是,他嘴上虽客气再三,心里却喜不自胜。同时他又结结巴巴地极力解释说,自己还从未给人看过病,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想必是某种巧合让他有幸在不久前重温了从医学前辈阿尔·拉齐到当今所有大师名家的学说,其经验和建议都记忆犹新。他还申辩说,大概恰恰由于他没有任何经验反倒帮了他的忙,因为目睹实情能让他更好地辨别医书里描述的那些病例……他由此推断,无知有时也能有用。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像炸碎了一个水晶瓶似的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米尔宏德的女儿赛卡伊娜吸引过去,这个正值青春花季的少女笑得如此开怀,还一个箭步冲到海亚姆跟前,给他来了个香吻。随后,她倒退几步,仔细打量了眼前的青年才俊一番,嚷道:“瞧瞧啊,这人可真怪!”说完又接着大笑起来,声音穿堂过室,在房间的四面八方回荡。
海亚姆觉得脸有些火烧火燎地发烫,心里明白自己的言行大概真的是有些奇怪,只是不知道奇怪到什么程度。他试着想象自己的模样,揣摩究竟什么地方可能让人感到奇怪,并竭力想猜出此刻别人对他外表的印象和为人的看法,可是一切徒劳无果。于是他得出了结论,觉得一个人如若可以从内外两边看看自己,至少在某些时候和某些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比方说就像现在赛卡伊娜看他一样,那会大有好处。虽然他担心,这可能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除了赛卡伊娜笑话他之外,其他人也都只关注他的外表,而且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奇怪。如果人这一辈子只能看到和认识自己的一面,可算是倒霉透顶了,那他就绝无真知灼见可言。
大老婆海达站起身来宣布,睡觉的时间已到,病人已入眠,大家也可以去躺躺了。要是还待在这儿的话,只会影响病人的睡眠和恢复。于是,人们都分散离去,只有海亚姆和费力敦留了下来。
礼拜五早上,米尔宏德还没有醒,费力敦就邀请海亚姆看看自家的庄园,也好顺便活动腿脚。于是,两人没进里院和花园,而是出了宅门,来到正门前面,然后向左拐过墙角,沿着主楼的左翼漫步到接近道路尽头之处,随即转而离开了房舍,朝园子里的一处树林走去。途中费力敦问他的朋友,有名望、有经验的大夫已经做出了诊断,他哪儿来的胆子推翻其确诊,宣称他父亲是中了毒。
“恰恰就因为,”海亚姆回应道,“这位大夫是根据病人的尿液来判断他不是中毒的,其实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医生遇到这种症状都会得出这一结论,而且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七的这种病例如此诊断都没错。因为在中毒病例上医生遇到的大都是进入人体的混合毒素,这种毒素首先会体现在小便中,而视力障碍得到毒性发作的最后阶段才会产生。为了真正明白这一诊断,你至少得先搞清楚得出诊断的过程,也就是诊断者的逻辑思维。但凡人的判断,与做出判断者本人,与事物发生的瞬间状况及其相关条件,最终与判断者的性格和经验密不可分。世界上的可能性浩若烟海,数不胜数,其中我们能碰到的只是极少数那些自己的经验、性格和知识所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看到和理解的只是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一部分,而且也只能根据这一片面来做出判断和得出结论,几乎可以说就是循规蹈矩地按图索骥……”
“哎呀老兄!就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你把我弄得晕晕乎乎的!”费力敦有点冒火了。
“我已经回答你了呀。那位大夫想在尿液中寻找毒药的成分,但没发现,所以就得出结论,说你父亲没有中毒。为什么呢?因为他在临床诊断治疗中只遇到过一种由有毒物质混合而成并且可以在尿液中检验出来的毒药。正因为被经验所束缚,他就忘了这仅仅是阿尔·拉齐大师关于毒药和中毒学说中所讲的一种可能。可是毒药有成百上千种类型,来源不同,功效各异。每一生命体在失去了生命并开始腐化变质时,都可能转化为毒物,变成不同的有毒物质。你自己的身体要是出现某种机能障碍,也会将所吸收的食物转变为毒物,或者直接在体内制造毒素。可是在尿液里并没有发现这类毒物,其残迹却留在了汗液或者唾液之中。‘扎拉’是构成生命体的最小微粒,就跟原子一样,一颗这样的‘扎拉’微粒是由许多自成一体的纯毒元素合成的,毒性极大。当这些原毒的特性如同承蒙天意的恩赐被合成了这样一个整体,那就只有生命之气才能解除其致命的毒性。所以谁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要中毒的话,仅需食用一头死了几日的动物之肉即可奏效,只要这肉存放在完全封闭、隔热、避光、不通新鲜空气的地方就行。”
“你是不是想说,我父亲吃了动物尸体的腐肉?”
“哦,真主保佑,不是!我只不过是讲述阿尔·拉齐描写的一种病情而已。”
“托你的福了!”费力敦松了一口气,“瞧,我们到了。”
费力敦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海亚姆别出声,让他跟着自己走向林子里一座几乎完全被树木遮掩的亭式小屋。到了跟前,他停了下来,打开门,里面呼啦啦涌出一大群鸽子,飞落到他肩膀、张开的双臂和头上。费力敦放声大笑,两眼闪亮,满脸放光。他想让朋友看看自己的这些爱鸟究竟有多能耐,于是就挥动左臂,把手收回到身边,原先停在左臂上的鸽子便腾空而起,在他头顶上盘旋。随即他又伸出左臂,鸽子又都重新降落到上面。接下来他再摇晃右臂,把手垂下,于是蹲在右臂上的鸽子也重复了刚才左边的动作。等到鸽子又回到费力敦再次伸开的右臂上时,他原地一跳,两手啪的一声相击鼓掌,刹那间所有的鸽子都振翅起飞,在空中排列成整齐的队型,在他们头顶上转圈。这时,费力敦从肩上挎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把粮食来,放在掌心,伸开双臂招引他的爱鸟来吃。鸽子纷纷从天而降,啄几口食又飞开,并一直在二人头顶上空盘旋。主人则心花怒放地纵声大笑,简直高兴得不能自已。
和爱鸽玩得有点累了,费力敦才告诉海亚姆,这几年来他每天早晨而且的的确确是每天早晨进城前,都会来这儿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养精蓄锐、汲取能量。他承认,父亲对自己的爱好以及单纯的养鸽心思总是冷嘲热讽,可他无所谓,现在一天不见这些心爱的鸽子简直就没法活,即便他想要与之分开,也已不能割舍。
这时候一个仆人跑来报信,说米尔宏德醒了,两人便连忙赶回屋里。在前厅他们碰到了一身华服艳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赛卡伊娜。只见她一袭桃色丝质长袍,额头上系着一条同质同色的饰带,位于右眼上方的部位镶了一颗硕大的绿宝石,与她黑亮的明眸相映生辉,形成了强烈、绚丽的对比。
“瞧瞧,你把自己都打扮成什么样了?”看见妹妹披红戴绿,风姿绰约,费力敦快活地问道。
“打扮成该打扮的样子了呀。爸爸醒过来了,总该庆贺庆贺吧。难道你觉得不好吗?”
“挺好的,可就是别去学法丽达。你们姑娘家都喜欢模仿她,好像全世界就她漂亮,都非要弄得跟她一个样才行!”
“我梳妆打扮是为了自己漂亮,难道她漂亮也要怪我吗?”
不管海亚姆离浪漫的交际圈子有多远,他还是听得懂兄妹俩的对话,因为作为名媛的美女法丽达是无人不晓的。他并没见过她,实际上近距离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可他知道不少她写作的诗歌,也听说过更多有关她的风流韵事和毁誉参半的公开演说,尤其是对她的绝色美貌更是早有所闻。法丽达集文采与口才、国色天香和浪漫开放于一身,也将世人的赞赏与嫉妒交织于一体。她是梦想、渴望的化身,也是流言蜚语的众矢之的,所有这一切使人根本不可能对其闻所未闻,也绝不会对她的言谈举止、衣着打扮乃至公众形象所知甚微。法丽达左眉上方有颗去不掉的黑痣,她觉得有碍观瞻,就决定在额头上系一条丝带,好掩饰一下。但为了不让人产生她是以此遮丑的怀疑,便在饰带上挂了一颗宝石,位置刚好就在倘若没有这额带和宝石就能看见那颗黑痣的地方。
米尔宏德的屋里是一片欢欣鼓舞而又忙碌混乱的景象。病人背后垫了两个枕头,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床上,两眼炯炯有神,脸庞一圈须发皆白,更衬托得他满面红光。看来好好睡了一大觉的确帮他恢复了一些体力,或者至少让他打起了精神。大老婆海达傻掉了似的呆坐在床头,一面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一面用手指给丈夫梳理刚才睡觉和昨日发汗时被弄乱的头发。她身边站着位女邻居,两手捧了碗榅桲果,嘴里再三强调,这水果是丈夫让她送来的,他自己从米尔宏德娶了第三房老婆后就再没进过这院子的宅门。“听说米尔宏德好起来了,他可高兴得不得了!”女人的语气十分诚恳,说着她环顾四周,看看该把榅桲果放在什么地方为好。年轻的三老婆什丽妮则忙着给病人整理衣衫,用玫瑰水擦拭他的脸和手,搞得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子极其难闻的混合气味,其中掺杂着隔日的汗臭和玫瑰水的浓香,火盆里焚烧的草药烟雾缭绕,前一天下午就堆放在屋角的浸透了汗水的咸盐怪味逼人,还有室内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出的体味……房门左侧,一位老女仆坐在那儿祈祷;离她一步之遥,二老婆费特娜在悄然无声地流泪。坐在床尾的另一个老女仆则满脸喜色地帮病人揉脚,边揉还边时不时喜形于色地念叨着:“哦,我亲爱的!”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可在场的人中竟没谁想到把小桌子挪到床边,以便赛卡伊娜放下手里端的托盘,让父亲吃点早餐,搞得她站在房门与病榻之间的半道上进退两难。
海亚姆吩咐,让老爷子每次问话和检查前都得进食,不过仅限清汤萝卜,不能碰赛卡伊娜拿来的好吃的东西。他忧心忡忡地观察到,病人贪婪的目光紧盯着赛卡伊娜把食物托盘放到屋角小桌上的一举一动,这迹象清楚地表明,米尔宏德很饿。他拿了块萝卜塞进嘴里,含在舌尖上,却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脑没有受损。”海亚姆小声自言自语,可话却清晰可闻,“有饥饿感,而且知道自己想吃东西,甚至还知道想吃什么。所以不可能忘记了咀嚼功能。这就说,只是肌肉有问题,坏死了,或者失去了与大脑的联系。”
目睹一个身体粗壮、鬓发灰白的老者,挣扎着想让颌骨和舌头运动起来,下巴上挂着不住流淌的口水,的确叫人心酸难受。“这是我最担心的。”海亚姆对费力敦耳语道,后者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发愣。
其间,米尔宏德终于能够运用下颌肌与舌头进行咀嚼动作了,可是下咽比这还要困难,所以看他吃东西对双方来说都实在是一种有伤自尊的折磨,令人备感痛苦。
“这就是刚才在去鸽笼的路上我说的那种情况,”海亚姆侧身继续对费力敦小声讲,“这种病例阿尔·拉齐在书中描述过,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愿真主保佑,让我们能比前辈在治疗患者方面多发挥点儿作用吧。”
“我说你跟我在这儿扯什么淡啊,真见他妈的鬼了?!”费力敦骂了起来,看来他既听不懂朋友在说什么,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有些受不了,“你不是明明看见他在吃东西了吗?还要怎么样呢?”
“刚才他是不能咀嚼,现在咽东西又有困难,这就是说,他得了肌强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只说明毒素已经进入他的血液并在全身扩散,不清楚……还是先让他吃吧,然后咱们再问他话,看看我的担心到底对不对。”
病人用过餐后,海亚姆让他躺下,随后开始推拿按摩患者颌骨和颈部的肌肉,并一直不停地询问病人对触摸和肌肉的感觉,究竟能否感受到这种皮肉接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分辨抚摸与按压之间的不同。米尔宏德尽力一一作答,表现得十分顺从听话,模样完全是那种已经让海亚姆心里难受过一次的低三下四。只不过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可以说是除了人类语言之外,世界上随便什么东西都像的玩意儿。起初是无法成句的声响,因为这音流在口腔里没遇到使之变窄或者终止的阻碍,不能进入自然紧缩或开阔的声道,从而也无法碰撞可以将其往左或向右引导的音壁。等到这含混不清的声音有点要连成话语的意思时,也许听起来反而更加惨不忍闻。米尔宏德的嘴里就像有颗坚硬的小球在翻滚,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等到好不容易冒出个音来,听者要费很大的劲儿和丰富的想象力才分辨得出这是人话。
“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米尔宏德安静下来后,海亚姆大声对众人嚷道。这一声呼喊把他和费力敦先前进来时屋里笼罩的欢天喜地扫了个一干二净。他叫人取来热水,再将就昨天用过的盐制作浴汤,好用来泡脚,同时让准备些沾了醋汁的厚毛巾,拿来擦身搓背,酸奶也得备足,病人渴了好喝,最后还吩咐多磨点车前草粉,必要时强行塞进病人的喉咙里去。
这时,海达在这一小群女客中间落了座,她一言不发,也无任何示意动作。仿佛用眼神和表情就与另外两位太太以及女儿和女仆们达成了默契似的,她开始掌控屋里发生的一切。估计大家早就熟知各自在家里女眷中的位置和角色,于是便按照要求和海达无言的指令,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就连从不知道这帮人族礼家规运转机制的海亚姆,也不用费力就能看出,在场的女人们谁心里是什么感觉,在这个圈子里处于什么地位。比方说他发现,二老婆费特娜的身份介于主妇与仆人之间,因为她将所有的体力活视为己任,事情做得又快又好,而且一如既往只愿埋头苦干,尽力不引人注目,保持低调。三老婆什丽妮恰恰相反,她自认也被公认为是家中的花瓶,见到她就令人想起乐趣、享受和美貌。而女儿赛卡伊娜呢,总的来说是家中贵族派头的维护者(她命令老年女佣把病人用过的毛巾换下来,再送上新的,因为用过的毛巾能在那些外币贩子家里重复使用,却不可以在贵族之家再派用场)。
不一会儿,进来个女人,大概是位邻居,手里拿了两个大鸡蛋。她四下看了看,那样子像是在找个人好把带来的东西交出去,但见屋里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谁会关注她和她手里的鸡蛋,便知趣地退开,避让到墙角去了。
女人们很快干完了海亚姆让她们做的事情,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而且连他本人做不了的或者不知道应该做的活儿也一并完成了。比如说海达就非常熟练且毫无困难地拉出了病人的舌头,灌入她事先调拌了酸奶的车前草粉。可不知怎么的,海亚姆总是摆脱不了大家都在睥睨他的那种感觉。难道是怪他应该对米尔宏德病情的恶化负责?还是人们对坏消息的发布者自然产生的反感?不过他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所充满了和谐与温暖的宅邸里感觉十分舒服,他甚至羡慕朋友费力敦能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生活,而他之所以救治米尔宏德,主要是想再次目睹和感受昨夜在这儿看到的那种阖家欢乐。当然,他对自己的家无怨可抱,可在这儿的所见所闻……这一大家人同呼吸、共情感所产生的那种和谐欣慰,是他除了在仰望夜空、观察星辰时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下午,米尔宏德的情况有了好转。出了一身大汗的他,又经醋汁按摩之后,稍微休息一会儿,随后用几乎可以让人听懂的表达索要吃的。于是,他吃了些水煮萝卜,喝了不少搅拌了车前草粉的酸奶,虽然进食依旧困难,可比上午要好多了。吃了东西后,他又开始昏睡,这样家里人也好歇口气。还不到一个小时,米尔宏德就醒了过来,他紧盯着儿子,表情凝重而固执,那样子仿佛要把儿子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刻进记忆里去,或是有什么大事要提醒他注意。
“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父亲注视儿子良久后说,声音清楚得一屋子人都能听见。
听到父亲的请求,费力敦像很害怕似的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寒颤,问他指的是什么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没能得到回应。还没等米尔宏德再次开口说话,只见他下巴上两道口涎顺流而下,就好像嘴里面藏着个小泉眼一样,奔涌不止。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海亚姆,似乎巴望着从他那儿得到某种解释。可海亚姆只是摇了摇头。
门突然开了,一个粗壮的男人带着妻子走了进来,女人的手指摩挲着一只树皮纤维编织的网兜,里面装了各种水果。
“嘿,有朋友登门探访,我送东西来了!”壮汉刚进门就嚷嚷道,“和你们分享欢乐的人在这儿了!”
屋子里有人尖叫了一声,随即一切复归平静,就好像发声者将叫喊成功地窒息于萌芽状态,室内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这时,退到墙边的那位妇女手里拿的鸡蛋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蛋壳破碎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这儿怎么了?”进屋时乐呵呵的男子一头雾水。
就像是对这个问题作答,费特娜开始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哭诉起来。她问床上的丈夫为什么扔下她不管,这让她自己一人可怎么办。
“你这是干吗?!疯了是不是?!”费力敦朝她吼道,怒气冲冲地向她走过去。
“没有男人,没有孩子,连条小狗、小猫都没有,甚至没有够分量杀掉我的痛苦。”费特娜单调机械地数落着,音调失态得不像人声,听上去刺耳钻心。
“别在这儿说招灾引祸的晦气话了,妹妹!”海达想安慰一下情绪失控的费特娜。
“我的娘啊,你生了个什么东西啊?!现在叫我孤苦伶仃的可怎么活呀!哦,真主啊,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呀?”
“你是父亲的遗孀,就待在这儿,这里也是你的家。”费力敦再次插话,想尽快结束这无法忍受的长篇哭述。大概是发现费特娜的意识已经有些失常了,他也忍不住叫了起来:“闭嘴!”这下费特娜不作声了,可取而代之的是赛卡伊娜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下撞翻了先前摆放托盘的小桌,那上面是她本想拿给父亲吃的早餐。她边跑边发疯似的大声喊叫,最后使劲地甩门跑了出去。
屋里的一切又恢复了让人备感煎熬的寂静,只有老女仆还在那儿念念有词地祈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另外一个女佣则一边隔着被子给米尔宏德的双腿做按摩,一边用她独特的节奏反复哼着:“哦,我的心肝儿,哦,我的心肝儿……”不过她的声音反倒使屋里的寂静显得愈加深沉。
米尔宏德断气前的喘息似一把利刃划破了室内的寂静。海亚姆走到床边,查看了他的口腔后,内心的担忧得到了证实:这正是阿尔·拉齐描述的那种病例——书上说唾液腺已经枯竭,口水都流光了,所以嘴里现在完全是干干的,连必要的湿度都没有。不用说,接踵而至的想必是咽喉发僵,肺功能停滞,呼吸终止,失去空气,垂死急喘,最后就是气绝身亡。一切均已无可救药。心存小人的私心杂念,无须把最不中听的话挑明,也属人之常情吧,反正倒霉的费特娜都已经替他把忌讳之话说出来了。海亚姆有些自责。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