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算了》(11)

卫生间上锁,尼古拉斯被关在门外。他打开行李箱,将自己的衬衫放到最方便拿的衣橱格子里,而挂在衣橱中的他的西装占了大半的空间。这年夏天,他带着F.E.史密斯的传记住过六个地方,再一次地,这本书放在了右手边的床头柜上。最后,他终于被放进卫生间,把自己的东西按熟悉的顺序置于洗手台上,獾毛剃须刷在一边,玫瑰漱口水在另一边。

布丽吉特偏不好好整理行李。她抽出一条料子看着易坏的深红色烧花丝绒连衣裙,今晚穿,把裙子扔到床上后,行李箱遗弃在地板正中间。尼古拉斯忍不住东踢一下西踹一脚,但一言不发,知道要是当场冒犯她,她会在晚餐时叫他难堪。

尼古拉斯默不作声,换上一件深蓝色丝质西装,搭配淡黄色旧衬衫,这是他在费希先生店里能找到的最传统的样式。他准备完毕,随时可以下楼。他的头发闻起来略带一股味儿,气味源自他在创普店里定制的东西,他的两颊涂了青柠精油,他觉得这样既干净又有男人味。

布丽吉特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画上过浓的眼线。

“我们得下楼了,快迟到了。”尼古拉斯说道。

“你老是这么说,结果一个人都没到。”

“戴维比我还要准时。”

“那你先去吧。”

“我们一起下去比较好。”尼古拉斯语带威胁,有气无力道。

布丽吉特继续对着光线昏暗的镜子自怜,而尼古拉斯则坐在床沿,拉一拉衬衫袖子,让贵气的袖扣多露出一些来。袖扣是实打实的真金,刻有首字母缩写E.R.,看似是当代的东西,实际上是别人送给他那花蝴蝶祖父的礼物,当时的尼古拉斯·普拉特爵士、爱德华七世的忠臣。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来装点门面,于是起身四处走走。他又飘回卫生间,再瞥一眼镜中的自己。下巴轮廓日益松垮,渐渐堆叠起来,看来得再晒黑一些了。他又往耳后蘸上一点精油。

“我好了。”布丽吉特说道。

尼古拉斯走到梳妆台前,快速地用布丽吉特的粉扑在他的颧骨处按压,接着一点一点扑在鼻梁上。在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审视一番布丽吉特,这条红色丝绒连衣裙他曾夸赞过,但现在却不能苟同。裙子是肯辛顿市场的古董摊淘来的,它在一堆古董里,被衬得廉价得刺眼。红色凸显了她的金发,丝绒衬出她玻璃蓝的眼睛,但看裙子设计,仿佛是一条中世纪的巫婆裙,破旧的衣料上还有马虎的修补痕迹,比起第一次看到布丽吉特穿这条连衣裙,他觉得不怎么赏心悦目了。布丽吉特第一次穿是在切尔西的一场半波希米亚风的派对上,主办人是个野心勃勃的秘鲁人。他费心讨好尼古拉斯和其他社会地位堪比高峰的人士,全心全意围着他们转,可他们却居于一隅,羞辱这位尝试攀登高峰却不得其法的登山客。他们羞辱完后实在无事可做,便准许他待他们以好客之道,且一致达成共识:要是这个秘鲁人在重要人士举办的派对上轻慢他们,他准会被雪崩似的痛骂卷走。

一个人的优越感,有时经由特权阶级的盛大活动或他人的奉承艳羡得以确定。有时,是借由成功引诱一个漂亮女孩或戴奢华衬衫袖扣体现的。

“条条大路通罗马。”尼古拉斯自得地嘀咕道,但布丽吉特根本没兴趣问他这么说的原因。

如她所料,客厅里空无一人。窗帘紧闭,只余深黄色的灯罩洒下尿液色的光线,房间看上去既昏暗又华美。尼古拉斯心想,一个人也有不少这样的朋友。[14]

“啊,海洋植物精华。”他一嗅点燃的香熏说道,“你知道的,这东西现在买不到了。”布丽吉特没反应。

他走到黑色酒柜前,从装满冰块的银色冰桶中取出一瓶俄罗斯伏特加。他把冰凉厚重的琼浆倒入一只小小的烈酒杯中。“他们以前卖带铜环的这玩意儿,铜环很容易过热,滚烫的精油再溅到灯泡上。一天晚上,某对夫妇正要在晚餐前换装,餐厅的灯泡突然爆炸,灯罩起火了,随后窗帘也着火了。自那以后,市面上就不卖这东西了。”

布丽吉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兴趣。远处是微弱的电话铃声。埃莉诺讨厌电话铃声,因此整栋房子里只有一台电话,位于后方楼梯下的一张小桌上。

“想喝什么吗?”尼古拉斯问道,一边用他自以为正宗的俄罗斯喝法,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可乐就行。”布丽吉特说道。她不太喜欢酒,认为酒是过于粗陋的迷幻剂。至少巴里是这么说的。尼古拉斯开了一瓶可乐,又给自己斟伏特加,这次用的是装有冰块的高杯。

这时传来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埃莉诺羞羞答答地进来了,一袭紫色长裙。

“有人来电找你。”她微笑着对布丽吉特说道。接完电话来客厅的路上,她不知为何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噢,哇,”布丽吉特说道,“找我的?”她起身,故意不看尼古拉斯。埃莉诺告诉她电话在哪里,布丽吉特最终找到了后方楼梯下的桌子。“喂?”她应道,“喂喂?”没人回话。

她回到客厅,尼古拉斯正在说:“嗯,一天晚上,某对公爵夫妇正在楼上为他们举办的派对换装,这时灯罩起火了,他们客厅的窗帘烧成了灰烬。”

“真是不可思议。”埃莉诺说道,其实根本不清楚尼古拉斯一直在叨叨什么。她刚从一段意识空白中清醒过来,这种空白不在少数,而且发生时她感觉不到身边的情况。她只知道刚刚又一阵失去了意识。“打好电话了吗?”她问布丽吉特。

“没有。真奇怪,电话那头没有声音。那人肯定没钱了。”

电话再度响起,布丽吉特一路上没关门,因此这一次铃声更响了。她急匆匆赶回去。

“一想到要在电话里和人讲话,”埃莉诺说道,“我就害怕。”

“小孩子脾气。”尼古拉斯包容道。

“我小的时候更怕,如果有可能的话。”

埃莉诺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她同时感到精疲力竭和躁动不安。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坐到老位子上,那是一只矮脚凳,卡在灯光照不到的屏风边上。在她儿时,这块屏风还属于她母亲时,她常常蹲在枝桠上满是猴子的屏风下,假装别人看不见她。

尼古拉斯一直战战兢兢地坐在总督椅边缘,这时紧张地起身。“这是戴维最喜欢的位子,是吗?”

“我猜既然你已经坐下了,他是不会叫你起来的。”埃莉诺说道。

“这我不确定,”尼古拉斯说道,“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任性而为。”

“还用得着你说。”埃莉诺平淡道。

尼古拉斯挪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又啜了一大口伏特加。酒掺进了融化的冰块味,他不喜欢,但他含在嘴里咕嘟着,并不是特别想和埃莉诺说话。他气布丽吉特不在,又忐忑于戴维要来,他等着看谁会先走进来。结果是安和维克托先来了,他大失所望。

安把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换成了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维克托克服了他的着装焦虑,还是那件杂色厚毛衣。

“你好啊。”安对埃莉诺说道,发自真心地亲了亲她。

招呼一毕,尼古拉斯忍不住对维克托的装扮品头论足。“我的好老兄,你看起来像是要去赫布里底群岛钓马鲛鱼。”

“事实上,上次我穿这件毛衣,”维克托说道,一边转身递给安酒杯,“是因为我不得不见一个博士念得艰难的学生。他的论文名为《阿伯拉尔、尼采、萨德和贝克特》,你一听就能大概知道他碰到的困难。”

真的一听就知道?埃莉诺心想。

“真的,现在的人为了得到博士学位,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维克托正在热身,他自觉他在晚餐时应该扮演这样的角色。

“话说回来,你的文章今天写得怎么样?”埃莉诺问道。“我一整天都在想,你用非心理学的方式去写身份认知,”她其实根本没想,“我没说错吧?”

“非常正确,”维克托说道,“的确,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如果说我脑袋里有什么,除你之外,我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

埃莉诺脸一红。她觉得自己被取笑了。“听上去,埃莉诺说得很对。”尼古拉斯向她献殷勤,“你怎么区分我们是谁,怎么区分我们认为自己是谁?”

“噢,恕我冒昧,你不能,”维克托答道,“一旦你用那种方式去想。我并不想用心理分析,它太随意了,好比中世纪绘制的地图一样模糊不清,而现实是,我们已有其他方法,能准确解释大脑是如何运作的。”

“大学老师最喜欢的莫过于批评其他人的学科。”尼古拉斯说道,一边担心维克托晚餐时会无聊透顶。

“如果那算是一门学科的话。”维克托笑道,“潜意识,只有当它不再是潜意识的时候,我们才能讨论。潜意识是中世纪的研究路径之一,走这条路的分析学家把否定视为否定的否定。按照这些规则,如果一个人否认他是杀人犯,我们把他吊死;如果他说他是杀人犯,我们则向他庆贺。”

“你是在说,你不认为有‘潜意识’这种东西?”安问道。

“你不认为有‘潜意识’这种东西?”尼古拉斯模仿美国女人尖利的嗓音自顾自傻笑道。

“我是说,”维克托说道,“如果我们受控于不明的力量,‘无知’才是描述这一状态的正确术语。我反对的是把无知当做内在,反对把这种说故事一样的把戏上升到科学的高度。诚然,这把戏如果不是那么金贵且影响力巨大,它可能并没什么坏处,甚至还挺诱人的。”

“但人们受益于它。”安说道。

“啊,所谓的治疗功能。”维克托先声夺人。

戴维站在门廊处已观察他们许久,但除了埃莉诺没人发现他。

“噢,你好啊,戴维。”维克托说道。

“你好。”安说道。

“亲爱的,见到你总是那么开心。”戴维回应道,随即转身不理她,对维克托说道,“再说说治疗功能吧。”

“为什么你不说说呢?”维克托说道,“你可是医生啊。”

“在我相当短暂的行医生涯中,”戴维谦虚道,“发现人们终其一生都预感自己死之将至。唯一让他们感到慰藉的时候,便是证明他们预感正确的那一天。横亘在他们自身和这种精神折磨之间的,只有医生的权威。”

尼古拉斯舒了一口气,幸好戴维没说他,而安则冷冷旁观那个男人戏剧性地控制全场。埃莉诺呢,仿佛身陷寻血猎犬群中的奴隶,急于销声匿迹,进一步往屏风处缩身。

戴维气宇轩昂地阔步走过,在总督椅上入座,倾身对安说道:“告诉我,亲爱的,”他轻扯自己挺括的暗红色丝质长裤、跷起二郎腿,“你完全没必要牺牲自己的时间陪埃莉诺去机场,现在缓过来了吗?”

“不算牺牲,是件开心的事。”安无辜道,“说到开心,我想起来了,我还带来了《罗马十二帝王传》。读这本书叫人享受,现在我开心地将它物归原主了。”

“光这一天就太开心了。”戴维说道,一只脚上的黄色拖鞋晃荡着。

“是的,”安接道,“我的福杯满溢[15]。”

“今天我也开心,”戴维说道,“空气一定被施了魔法。”

尼古拉斯见缝插针加入了对话,但并没有惹戴维不开心。“你觉得《罗马十二帝王传》怎么样?”

“十二个人放一起,可以组成一个出色的陪审团,”安说道,“如果你想审判速战速决。”她大拇指向下指指地板。

戴维突然“哈”了一声,被逗乐了。“那他们得轮流做主。”

“绝对是的。”安说道,“想象一下,他们如果要选出首席陪审员该是什么阵仗。”

“以及帝王的大拇指会多痛。”戴维说道,大拇指上下来回扭动,幼稚地玩了起来。

布丽吉特回来了,这种异想天开的快乐氛围随之被打断。和巴里通过话后,布丽吉特又抽了一根大麻烟,她散发出的神采变得十分鲜亮。“大爱这双古怪的黄拖鞋。”她对戴维轻快道。

“你真喜欢吗?”戴维和善地盯着她问道。

戴维当然知道,现在问布丽吉特电话的事,她会不自在。不过,他当下没时间审问她,因为伊薇特进来说晚餐准备好了。算了,戴维心想,待会儿再搞她。为了追求真知,在发现兔子的眼睛是否对香波过敏、皮肤是否因睫毛膏发炎之前,杀了兔子没有意义。“用车轮碾压蝴蝶”,这种小题大做更是毫无道理可言。对付蝴蝶的恰当的工具是大头针。一想到这些,戴维通体舒畅,得劲儿从椅子中站起,对大家说:“用餐吧。”

开门带起的气流惹得餐厅的蜡烛一闪,给四壁上的图画注入活力。戴维津津有味地看着感恩戴德的一列队农民在蜿蜒的路上艰难前进,目的地是城堡大门,但随着烛火往回一撤,他们又滑至原地。一辆卡在路边沟渠的货车,车轮似乎吱呀向前动了动,有那么一刻,拉车的骡子长出了新的暗色肌肉,身形膨胀。

伊薇特在桌上布置了两碗蒜泥辣椒酱,是鱼汤的佐料,还有一只沁着汗珠的绿色酒瓶,装有白中白香槟。酱和香槟在长桌两端。

从客厅到餐厅的路上,尼古拉斯作出最后一番努力,推销他那备受冷落的趣闻轶事。这次故事发生在某某王储与王妃的家里。“呼!”他朝安摆出爆炸的姿势。“十五世纪的罩毯燃起烈火,他们的府邸付之一炬。招待会不得不取消。这起事故全国皆知,海洋植物精华在全球被禁。”

“似乎被称作某某还不够心酸呢。”安说道。

“现在到处都买不到了。”尼古拉斯大叫,在试了那么多次后终于力竭。

“听上去这么做是正确的。我的意思是,谁会希望自己的府邸烧成灰烬呢?我可不想!”

每个人都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埃莉诺,等待安排入座。戴维身边坐一个女人,她身边坐一个男人,夫妻或男女朋友打乱坐,这似乎再清楚不过,但埃莉诺确信她会犯错、惹怒戴维,心里害怕。她没了方寸,站在那里说道:“安……请你……不,你坐那里……不,不好意思……”

“谢天谢地,我们只有六人。”戴维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向尼古拉斯嘟囔,“在汤凉透前,她还是有可能破解这个问题的。”尼古拉斯顺他心意假笑道。

天啊,我恨成年人的晚餐聚会,布丽吉特心想。这时,伊薇特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

“跟我说说,亲爱的,你觉得加尔巴皇帝如何?”戴维问安,一边礼貌性地倾身靠近她,以示他对布丽吉特的冷漠。

安最怕这个提问。谁?她纳闷,但终归应了声:“啊,真是个人物!但我真正觉得有趣的,是卡里古拉。你说,他为什么这么痴迷他的姐妹?”

“好吧,你知道有这样一种说法,”戴维咧嘴一笑,“恶是美妙的,乱伦更是妙不可言。”

“是什么……”安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问道,“那是种什么心理?是自恋的一种体现吗?引诱姐妹最接近于引诱自己?”

“更多的是,我认为,他坚信自家人最能体会他的痛苦。你肯定知道,提比略把他的亲戚几乎都杀了,只有他和德鲁西拉从那场恐怖中幸存。只有她能理解他。”

戴维顿了顿,喝了一口酒,安继续扮演求知欲旺盛的学生角色。“我还想知道,卡里古拉想知道他钟情于妻子的原因,可为什么非得折磨她呢?”

“官方解释是为了找出其中的巫术,但大概是因为他对不受死亡威胁的情愫倍加质疑。”

“而且,更宽泛地说,他对罗马人民抱有同样的质疑。对吗?”安问道。

“可以这么说,科珀勋爵。”[16]戴维说道。他看上去话里有话,但打算烂在肚子里。所以这就是接受古典教育的好处,安心想,戴维和维克托可没少和她说起这些好处。

维克托安静地喝着汤,速度飞快,而尼古拉斯则在他耳边说着乔纳森·克罗伊顿的追悼会。埃莉诺把汤放在一边,点了一根香烟;多吃的那粒右旋安非他命让她没有食欲。布丽吉特坐定了神游天外。

“恕我直言,我不认可追悼会这种做法。”维克托噘了噘嘴,咂巴自己即将出口的逆反之言,“追悼会不过是聚会的借口。”

“追悼会的问题在于,”戴维纠正他道,“借它们而办的聚会烂透了。我想你是指克罗伊顿。”

“正是。”维克托说道,“他们说他的口才胜过他的文笔。当然还有进步的空间。”

戴维一露齿,认同他的毒舌。“你的朋友维杰去了,尼古拉斯告诉你了吗?”

“他没说。”维克托说道。

“哎呀,”戴维转头对安循循善诱道,“你从没说过为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安好几次都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戴维只要碰到她,便要拿这个问题来逗她。

“我没说过吗?”安含糊道。

“他没有自制力?”戴维问。

“不是的。”安答。

“或者更糟,他这个人,喜欢调情?”

“当然不是。”

“他就是我行我素。”尼古拉斯试探。

“可能是吧,”安说道,“但也有其他原因。”

“传播信息的渴望好比饥饿,有时有人太感兴趣,有时有人太不在意,都叫人好奇。”维克托拿腔拿调。

“好了好了。”安说道,省得维克托发表高见后无人应答。“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尤其是对你们这些见多识广的来说。”她恭维道,“我当时给他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里,看到了一大堆可怕的杂志。不光是色情杂志,还有更糟糕的。当然我不会叫他走人。他看什么是他自己的事,但他回到房间后看到我在,态度可真够恶劣的。我不过是去拿他的脏衣服。所以我发脾气了。”

“做得好。”埃莉诺怯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杂志?”尼古拉斯往回一坐,跷起二郎腿问道。

“可惜你没当场收缴了。”布丽吉特玩笑道。

“噢,真是糟透了。”安说道,“虐待。都是畜生干的事。”

“天啊,太滑稽了,”尼古拉斯说道,“维杰让我刮目相看。”

“噢,是吗?”安说道,“好吧,你真该看看那头可怜的猪的表情。”

维克托有点不自在。“我们和动物王国的关系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德伦理。”他笑道。

“我们想杀它们的时候,便杀了它们。”戴维利落道,“这可没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

“道德伦理研究的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亲爱的戴维,而是我们应该做什么。”维克托说道。

“所以道德伦理纯粹是浪费时间,天真的老男孩。”尼古拉斯调笑道。

“在你看来,为什么不讲道德伦理更好呢?”安问尼古拉斯。

“问题不在于好不好,”他说道,洞穴般的鼻孔对准安,“我就是不想做个无聊或讨厌的家伙。”

“尼古拉斯在各方面都是高人一等的。”戴维说道,“即便他真无聊或讨厌,那他也是比别人好的。”

“谢谢你,戴维。”尼古拉斯洋洋自得。

“只有在英语里,”维克托说道,“人会被说成是‘一个无聊的家伙’(a bore)。这个说法,就好比说某人是一个律师、一个糕点师,把无聊转化为一种专业——在其他语言中,通常会形容一个人是‘无聊的’(boring)。这个形容词仅表示一种暂时的状态。问题是,我觉得,这是否意味着英国人对无聊的人,或者说对无聊透顶的这种性质格外容忍呢?”

那是因为你们本身就是一群无聊的老古董,布丽吉特心里念叨。

伊薇特撤走了汤盘,带上了她身后的门。烛火摇曳,墙上的农夫那一刻又鲜活起来。

“人们想要的,”戴维说道,“是ennui。”

“当然,”安说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法语词,意思是我们常说的‘无聊’。它代表的是无聊加有钱,或者说无聊加傲慢,意思是‘我觉得所有事都很无聊,所以我很有魅力’。但人们似乎都没想过,身在俗世就不可能超然物外。”

伊薇特又回来端上一大盘烤小牛肉和蔬菜,那一刻室内静寂。

“亲爱的,”戴维对埃莉诺说道,“你记性太好了,竟然复刻了安和维克托上次来吃的菜式。”

“噢,天啊,真糟糕。”埃莉诺说道,“真对不起。”

“说到动物伦理,”尼古拉斯说道,“我听说杰拉德·弗罗格莫尔去年打鸟的数目称霸全英格兰。这位坐轮椅的哥们儿真不赖。”

“或许他不喜欢看到自由移动的东西,”安说道。话既出口,她一半兴奋,一半懊悔。

“你不反对猎杀动物?”尼古拉斯问道,就只差说一句“在那么多你反对的东西里面”。

“我怎么可能反对呢?”安反问,“那不过是中产阶级出于嫉妒的一种偏见。我没说错吧?”

“好吧,换作我可不会这么说,”尼古拉斯说道,“但换作我,说不出你这么恰当的措辞……”

“你鄙视中产阶级出身的人吗?”安问道。

“我不鄙视出身中产阶级的人,尤其是出身中产但最终脱离中产的,脱得越远越好,”尼古拉斯一掸袖口,说道,“我真正反感的是深陷中产阶级的人。”

“真有如你所言脱身中产阶级的人吗?”

“那当然,”尼古拉斯大方道,“维克托就是个好例子。”

维克托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十分享受。

“女孩子脱身中产更容易。”尼古拉斯继续道,“婚姻是个好东西,背景不堪的女性能够借之进入更广阔的天地。”他瞄了一眼布丽吉特,“男性真正能做的不外乎循规蹈矩,除非他是那种同性恋,整日写明信片给其他志同道合之人。还有,他得从头到尾散发魅力且消息灵通。”他补充道,对维克托会心一笑。

“尼古拉斯,不消说,是行家里手,”戴维插嘴,“他自己就已解救了好几个贫民窟的女性。”

“而且代价不小。”尼古拉斯附和道。

“被拖进贫民窟的代价更大吧,你说呢,尼古拉斯?”戴维说道,提醒尼古拉斯可别忘了他仕途上的污点,“不管是哪一种,你似乎在贫民窟里过得很自在。”

“喔唷妈呀,先生,”尼古拉斯一口滑稽的伦敦东区口音,“等你和我一样下水道走一遭,你会发现路边的排水沟堪比一张铺满玫瑰的床。”

埃莉诺还是弄不明白,最得体的英国礼仪中竟包含这么多蛮横粗鲁和唇枪舌剑。她知道戴维拿礼仪做幌子恣意妄为,但她也明白如果打断他的无礼行径是“无聊的”。每当戴维揭他人的短处或败笔时,她都会纠结:究竟是要伸出援手,救出她感同身受的受害人,还是冷眼旁观,以免被安上坏了一出好戏的罪名。她越是这么思想斗争,便越深陷矛盾。她永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错。

埃莉诺想起她继父对她母亲口出恶言的情景,多亏二人之间隔着一片英式银质餐具、法式家具和中式花瓶,才拦住他不得拳脚相向。这个法国公爵矮得像侏儒,是个性无能,一生笃信文明死于一七八九年。那些卖给他妻子法国大革命前的古董的商人,给他九折优惠,他倒安然受之。他逼迫玛丽卖掉她母亲的莫奈和波纳尔,理由是这些作品代表了腐朽的艺术,且这种艺术永远也不会变得有多重要。玛丽于他,好比是所有藏品讲究的博物馆里最不值钱的物件,所以当他最终欺她致死后,他感觉抹除了人生中最后一丝现代的痕迹,当然,有一事例外:在俄亥俄州生产的干洗剂的生意,挣的巨额财产现在都归他。

埃莉诺看她母亲被迫害的时候,保持沉默,今晚她自己渐渐崩溃时,依旧沉默。她本性并不残忍,但她记得看着当时已经患上帕金森的继父叉起一把小圆豆送到嘴边时一粒都没吃着,她除了在一边大笑,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她从未告诉过他,她有多恨他。她当时没有说出口,现在也不会说出口。

“看看埃莉诺,”戴维说道,“她这副表情只在思念她亲爱的、有钱的、已逝的母亲时才出现。我没说错吧,亲爱的?”他诱导着问道,“对吧?”

“是的。”她承认。

“埃莉诺的母亲和阿姨,”戴维的口气仿佛在给一个容易糊弄的小孩念《小红帽》似的,“认为她们能买到人形古董。这些古老称号的过气继承人用一沓沓厚美钞粉饰一新,但是,”他口气稀松平常,但不怎么藏得住他幽默的用意,“对人可不似对物那般。”

“那当然。”布丽吉特说道,被自己的发言又惊又喜。

“或许人形古董想找买家呢。”安说道。

“没有人会怀疑这点,”戴维说道,“我肯定他们巴不得这样。但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得救后竟胆敢用路易十五式的后腿站立,开始发号施令。真是忘恩负义!”

“天啊!”尼古拉斯又模仿起伦敦东区口音,“我太想要路易十五式后腿的家具了——肯定值钱。”

维克托替埃莉诺尴尬。毕竟这顿晚餐是她出的钱。

布丽吉特被戴维弄得稀里糊涂。她完全同意他说的人不是物件。事实上,自打她开始嗑药,她便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毛病在于人们把他人当物件对待。这听起来虚无缥缈,但她在那一刻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并且她认为戴维想要传达的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她还钦佩戴维是唯一一个能叫尼古拉斯害怕的人。另一方面,她也看出来为什么他能吓着尼古拉斯。

安已经受够了。她感到无聊,还混合着一种青少年时期的叛逆。戴维阴晴不定,他给埃莉诺下套、折磨尼古拉斯、堵住布丽吉特的嘴甚至挖苦维克托,她忍无可忍。

“不好意思,”她对埃莉诺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在昏暗的廊道里,她从包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点着的火柴在门厅四周的面面镜子中映出来,同时,底部台阶处的一片玻璃也因此闪烁。

安弯腰用食指拾起玻璃,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一抬头,看见帕特里克正坐在楼梯拐角处最宽阔的那级台阶上。他一身法兰绒睡衣,衣服上有大象图案,但他的表情闷闷不乐。

“你好啊,帕特里克,”安说道,“你看上去不太开心。是睡不着觉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我正要扔了这块玻璃,”安说道,“我猜有人在这里把玻璃摔碎了?”

“是我摔的。”帕特里克说道。

“等等啊。”她说道。

她在骗人,帕特里克心想,她不会回来的。

门厅里没有废纸篓,她把指尖上的玻璃一掸,玻璃进了陶瓷伞架,架上立着戴维收藏的一根根奇异的拐杖。

她匆匆回到帕特里克身边,坐在矮他一级的台阶上。“你有没有被玻璃划伤?”她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轻柔地问道。

他远离她,说道:“别管我。”

“需要我去叫你妈妈来吗?”安问道。

“好吧。”帕特里克应答。

“好的,我马上去叫她。”安说道。她回到餐厅,听到尼古拉斯对维克托说道:“戴维和我本想在晚餐前问你,约翰·洛克是否真说过忘记自己罪行的人不该因罪施罚?”

“是的,的确说过,”维克托说道,“他声称,个人的认知取决于记忆的连贯性。如果一个人忘记自己所犯的罪行,那么他不是该受惩罚的那个人。”

“我会为这句话干杯的。”尼古拉斯说道。

安倾身靠近埃莉诺,声音几近微弱不可闻地说道:“我觉得你该去看看帕特里克。他坐在楼梯上,说想见你。”

“谢谢。”埃莉诺轻声道。

“或许应该反过来说,”戴维说道,“一个人如果记得自己所犯的罪行,我们通常能指望他惩罚自己,而法律则用来惩罚那些毫无责任感以致忘记自己罪行的人。”

“你支持死刑吗?”布丽吉特大声道。

“不支持,自从它不再公开执行后。”戴维说道,“十八世纪的时候,观看绞刑可是出门的一大消遣。”

“每个人都很享受:就连受刑人也不例外。”尼古拉斯补充道。

“适宜阖家娱乐,”戴维继续道,“换做现在,大家是不是这么说的?天晓得,我一直想让死刑向大众开放,不过这可能难办,偶尔去一次泰伯恩[17]则省力得多。”

尼古拉斯咯咯笑起来。布丽吉特在想泰伯恩是哪儿。埃莉诺敷衍一笑,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推了推。

“别走啊,亲爱的。”戴维说道。

“我得……我马上就回来。”埃莉诺嗫嚅道。

“我没听清:你得马上就回来?”

“我得去处理件事。”

“好吧,赶紧赶紧赶紧,”戴维殷勤道,“没你聊天我们多没意思。”

埃莉诺刚走到门口,伊薇特便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银质咖啡壶。

“我看到帕特里克坐在台阶上,”安说道,“他看上去有点难过。”

埃莉诺掠过伊薇特时,戴维的双眼直冲埃莉诺背后戳去。“亲爱的。”他说道。接着更加蛮横地叫道:“埃莉诺。”

她转身,啃着大拇指指甲,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她常常在不抽烟的时候撕扯短小的指甲。“什么事?”她问。

“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别每次帕特里克一抱怨哭闹,你就冲过去。”

“但他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可能受伤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戴维突然严肃道,“他该需要一个医生。”他双手手掌撑住桌面,作出要起身的样子。

“噢,我觉得他没受伤。”安说道,她想劝阻戴维。

埃莉诺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回到座位上。她知道自己会被死死摁在原地,不是因为他们说服了她,而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把她打趴下了。

“我的主张是,”戴维说道,“教育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孩子回过头来会说:如果我连那都能挺过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克服的。”

“疯了吧,太不正确了,”安说道,“而且你自己也知道。”

“我的确认为孩子应该被逼到他们能力的极限,”维克托说道,“但同时,我相信要是他们被逼得太惨,会适得其反。”

“没人想把别人逼太惨,”尼古拉斯鼓起脸颊,表示质疑,“我们不过是在说,娇生惯养对孩子没好处。我这么说可能反动得吓人,可我以为,你该为孩子做的就是找个通情达理的保姆,然后撒手把他们送伊顿去。”

“什么?找保姆?”布丽吉特讥笑道,“话说回来,要是你生了个女儿怎么办?”

尼古拉斯瞪她。

“我猜撒手是你的专长。”安对尼古拉斯说道。

“唉,我知道如今这年代,这么说不招人待见。”尼古拉斯洋洋自得道,“可在我看来,小时候遭遇的事根本不算事儿。”

“如果要说什么东西不算事儿,”安接话,“你会在我的列表上排第一。”

“噢,我说的话,”尼古拉斯用体育评论员的声音说道,“受到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性激烈的反手击球,但边裁判定不得分。”

“就你所言,”布丽吉特还兴奋地想着穿燕尾服的保姆,说道,“没什么事,在你的童年中发生的,是真正重要的:你做的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她隐约感到右大腿被按住,环顾四周看到了戴维,但他一副往前看的模样,脸上组织起怀疑的表情。腿上的压力消失了。在她另一边,维克托飞快地剥出一只完整的油桃。

“的确,”尼古拉斯说道,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克制,“我的童年平平无奇。人们总是滥施注意力,痛苦的点滴样样记得,但幸福的回忆忘个精光。我记得小时候拿脸颊去蹭大衣的天鹅绒衣领。问祖父讨要硬币,扔进里兹酒店的金色水池。大草坪。小桶和小铲。诸如此类。”

布丽吉特没法专心听尼古拉斯说话。她的膝盖感到冰凉的金属触感。她低头看,看到戴维用一把银质小餐刀掀起她的裙边,沿着她的大腿一路往上。他妈的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她朝他皱眉,表示谴责。而他呢,更用力戳进她的大腿,看都不看她一眼。

维克托一边拿餐巾擦拭指尖,一边回答布丽吉特不再深究的问题。他听上去没什么兴致,不出意外地,她听到了他千篇一律的回答。“当然,如果心理的相连性和持续性大大削弱,那么这么说也不为过:一个人回顾童年时,宽容地看看就好。”

布丽吉特回想起她父亲愚蠢的骗人伎俩,还有她母亲可怕的印花连衣裙,但她可不觉得能宽容地看看就好。

“想吃一个吗?”戴维从餐桌正中间的碗里拿起一颗无花果,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最好吃。”

“不用了,谢谢。”她回。

戴维紧紧捏住无花果,往布丽吉特的嘴里塞。“吃一个吧,”他说,“我知道你很喜欢。”

布丽吉特乖乖张嘴,咬住无花果。整桌人突然沉默,而且她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脸红了。她立即拿出无花果,问戴维能否把刀借她削皮用。戴维赞赏她反应快又谨慎,把餐刀递了过去。

埃莉诺看着布丽吉特收下无花果,有种似曾相识的大难临头之感。她每看到戴维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总会想起他曾那么多次地强加于她。

她恐惧的根源,是怀上帕特里克那夜的记忆碎片。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康沃尔郡的房子,居于一狭海岬上,总是潮湿、灰暗,更像是在大西洋上而非陆地上。他把她的后脑勺往大理石桌的桌角砸。她挣脱后,他又砸她的膝盖窝,她摔倒在台阶上,双臂被扭至后背,他就在那里强奸了他。她憎恨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和叛徒。天啊,她是那么厌恶他,但她怀孕后还是留了下来,条件是他永远、永远不再染指她。

布丽吉特百无聊赖地嚼着无花果。安看着她,她不禁想到了每个女人到了一定时候都会问的古老问题:我该咽下去吗?她想,是该把布丽吉特想象成匍匐在东方霸强脚下的一个戴项圈的奴隶呢,还是想象成把午餐的苹果派剩下又受人强迫吃掉的叛逆少女呢?突然,她感到游离于周围的人之外。

安此刻意识到,尼古拉斯或许比她曾经以为的更有同情心。一些英国男人总是说蠢话、避免听上去倨傲,说倨傲的话、避免听上去蠢笨,尼古拉斯不过是这类人中的一个。这类人会拿自己打比方,但不会更进一步将自己视为第一人。戴维,他自觉是黑湖妖潭里的那个生物,不过是这群败类里地位稍高的一员罢了。她又看看维克托,他佝偻着背往后一坐,面前是吃剩的油桃。他通常以半睿智的调侃为己任,但今天却没有。她还记得今年夏天早些时候,他说过:“我可能天天质疑质疑,但一说到八卦,我喜欢确凿的事实。”此话既出,除了确凿的事实,再无其他。今天他有所不同。也许,他真的想重新做些研究。

埃莉诺一脸苦相,但并未像之前那样令安恻隐。想到帕特里克还在台阶上等且越等越失落,这是游离状态中的安唯一牵挂的事;这也愈发促使她得出相同的结论:她只想离开这群人,是时候走了,即便早走会叫维克托挂不住面子。她望向维克托,抖抖眉毛、双眼示意门口。她本以为维克托会皱皱眉,但他竟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点头是因为胡椒研磨瓶称他心意似的。安等了一会儿,接着倾身对埃莉诺说道:“不好意思,我想我们得走了。忙了一整天,你大概也累了吧。”

“是啊,”维克托语气坚决,“明天我得早起,继续写我的文章。”他站起来,不容埃莉诺和戴维开口礼节性地挽留,开始向二人道谢。

事实上,戴维没怎么抬头看。他继续用大拇指摩挲雪茄的封口。“你知道怎么走吧?”他如此回应他们的道谢,“我就不送了,我想你们不会介意。”

“怎么会。”安说道,语气严肃地超乎她自己的预想。

埃莉诺知道每个人都有一套应对这些场合的惯用方法,但她想不出自己该做何反应。每次她思考该说些什么时,该说的话总在周围乱窜,混进她不该说的话里,消失不见。最成功的逃犯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人,在说出口前没人会注意到的句子:“真高兴见到你……再待一会儿吧……这个想法真好……”

维克托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餐厅门,仿佛不想惊动熟睡的哨兵似的。他对安微微一笑,安也回以微笑,突然他们意识到离开梅尔罗斯夫妇让他们长舒一口气。他们开始无声地大笑,蹑手蹑脚地往大厅走去。

“我去看看帕特里克还在不在。”安低声道。

“我们为什么放低声音?”维克托低声道。

“我不知道啊。”安低声回道。她往台阶上看。空的。他明显等得不耐烦,回去睡觉了。“我猜他睡着了。”她对维克托说道。

他们走出前门,沿着宽阔的台阶往他们的汽车走去。月亮染上了稀薄云层的青斑,周围一圈散漫的月光。

“你可别说我耐不住性子,”安说道,“我一直乖乖坐着,直到尼古拉斯和戴维开始描绘他们的教育大计。如果是他们的大人物朋友感到难过孤单,比如说乔治,他们会立马飞回英国,亲自调制干马天尼酒并给猎枪装上弹药,但当戴维的亲儿子感到难过孤单,而且就隔了一堵墙,他们殚精竭虑地把他说得没那么可怜。”

“你说得对,”维克托一边打开车门说道,“最终,一个人必须反对残酷,至少要做到不去参与。”

“那件纽和林伍德品牌的衬衫下,”安说道,“是一颗金子般的心。”

那么早就得走吗?埃莉诺心想。该说的就是这句。她想起来了。迟来总好过不来,这也是一句,但不怎么适用于这一情况。有时候,一切都太迟了,甫一发生就为时已晚。有些人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表达什么,而有些人——了解其他人的人——知道其他人说话想表达什么。天啊,她醉了。她双眼变湿润时,烛火看上去像利口酒广告,裂变成桃花心木色的光束。看来她醉得不够彻底,无法制止这些没头没脑的想法突突前进、潜入深夜,叫她没得休息。或许她现在能去找帕特里克。维克托和安刚走,那个谁便狡猾地偷偷溜了。也许他们也会放她走。但要是不放呢?她不能再遭受失败了,她不能再屈服。就这样,她又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儿。

“如果要说什么东西不算事儿,”尼古拉斯重复她的话,有些幸灾乐祸,“你不得不服维克托,他费尽心思遵循传统,传统便是从不找一个传统的女朋友。”

“论娱乐性,几乎没有什么比得过看一个势利眼的犹太人歪曲事实。”

“你请他来家里,真是心胸开阔。”尼古拉斯用法官似的语气道,“有些陪审团成员可能觉得这样的心胸过于开阔,但我不这么认为。”他语音低沉,调整了一下想象中的假发。“英国社会素来便有开放这一优点:往昔的奋斗者和野心勃勃的人——以塞西尔家族为例——在短短三四百年间便成了国泰民安的守护者。不过,只要是原则,不论原则本身多么值得赞美,都会误入歧途。媒体所谓的‘现存社会权力结构’,接受了带有可疑的闪米特族血统的危险知识分子,表面看是开放包容,至于实际是否扭曲了这一原则,这由你,也只能由你自己判断。”

戴维咧嘴一笑。他来了兴致。毕竟,正因为生活有无穷无尽的令人生厌之事,才不至于让人跌入彻底的恐惧。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甩开埃莉诺,她像一只仰面朝天的甲虫一样安静地挣扎;接着他得再来杯白兰地,安定地坐下和尼古拉斯八卦。太完美了。“我们去客厅吧。”他说道。

“好啊。”尼古拉斯说道,心知自己博得了戴维青睐,为了不失这份宠幸他不去看埃莉诺。他起身,饮尽杯中红酒,跟随戴维去了客厅。

埃莉诺仍旧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自己能够完全独处,她感到幸运得难以置信。她的心思已直奔帕特里克而去、想同他和好,她的身体却仍凝滞于杯盘狼藉之前。有人来开门,埃莉诺惊跳起来。原来是伊薇特。

“噢,不好意思,夫人,我不知道您还在。”

“没事,没关系,我正要走。”埃莉诺抱歉道。她穿过厨房,从屋后的台阶上楼,避开尼古拉斯和戴维,又走过整整一条长廊,去看看帕特里克是否还在台阶上等她。他不在。他这么一走,她本该感到庆幸,但现在却只觉负罪感加剧,因为没能早点来哄他。

她轻轻打开帕特里克的房门,门轴的吱呀声叫她倍感折磨。帕特里克在床上睡着了。她没叫醒他,蹑手蹑脚退出房间。

帕特里克其实躺着没睡。他的心在狂跳。他知道是母亲来了,但她来得太晚了。他不会再叫她来了。他在台阶上等的时候,门厅的门打开了,他在那儿待着看是不是他的母亲,他躲了起来偷瞧,担心来人是他的父亲。结果是那个女人,她骗了他。每个人都叫他的名字,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终有一天,他会拿敌人的脑袋当球踢。

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他怎么敢拿刀掀她的裙子?布丽吉特想象戴维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而她则掐住戴维的脖子,拇指紧扣他的气管。接着,她又莫名其妙地想象自己正掐着他、跌坐到他的大腿上,她感到他笔直地勃起了。“真恶心,”她发出声音来,“恶心透顶。”至少戴维很激烈,恶心的程度很激烈,但好歹是激烈的。反观尼古拉斯,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真可悲。至于其他人则无聊至极。她怎么可能在这栋屋子里多熬一秒?

布丽吉特想来根大麻烟,消消火。她打开行李箱,从备用的一双牛仔靴靴头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暗绿色的烟草,种子和茎秆都已剔除,还有一包橘色的瑞兹拉牌卷烟纸。她往一张可笑的哥特风书桌前一坐,夹在卧室的两扇圆形窗户之间。带凸印的一沓沓信纸收纳在最高的拱门处,两侧的小拱门里则放着信封。翻开的桌面上是一块黑色真皮书写板,板上是一大张吸墨水纸。她在纸上卷了一小根烟,接着仔细地把洒在外面的烟草扫回袋中。

为了营造更具仪式感、私密感的氛围,布丽吉特关了灯,坐在弧形的床沿处,点着了烟。月亮已高升至稀薄的云层之上,在露台上洒下深深的阴影。她深吸一口厚重蜿蜒的烟,享受地吸入肺部、沉淀,发现无花果叶发出惨白的光线,看上去仿佛是从旧白蜡中抠出来似的。她缓缓呼出烟,烟透过纱窗细密的孔洞,这时她听到窗户下方传来开门声。

“为什么运动夹克那么俗气呢?”她听到尼古拉斯问。

“因为穿这种衣服的,都像他那样可怕。”戴维答道。

老天,总是背后说人坏话,他们不会腻吗?布丽吉特纳闷。或者,至少,是说她不认识的人的坏话。还是说,他们说的人她认识?她微微闪过一丝羞耻和焦躁,因为她想到自己的父亲也穿运动夹克。或许他们正想方设法羞辱她。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现在能看到他们,俩人正抽着雪茄。他们开始走下露台,越走越远,交谈声也渐弱。她又抽了一口烟;烟头快灭了,但她一吸,又亮了。两个王八蛋八成正议论她呢,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臆想,因为她正飘飘欲仙。好吧,她的确嗨了,她就是这么臆想的。布丽吉特微微一笑。她真希望能有个人陪她犯傻。她舔舔手指,把烧得太快的烟头一侧掐灭了。他们正走回来,她再一次听到他们在聊什么。

“我想我不得不做出回应,”尼古拉斯说道,“用克罗伊顿的那番话——不过,他的追悼会上遗漏了这句——当时他被人看到从哈克尼区一个臭名昭著的公共厕所里出来。”尼古拉斯的语调升了一个八度,说道,“‘为了寻找美,无论美召我至何处,即便是最不赏心悦目的地方,我都会前往。’”

“这么说倒不赖,”戴维说道,“只不过表达俗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