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金诺·心浮动

易衡低头看了一眼,镇定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同样大小的一张纸条。摊开来展到初瑞儿眼前,“你不也是这样写的吗?”

初瑞儿用余光瞄了一下,的确是自己之前写过给他的一张留条。

纸上第一行就是一个大大的“一”字,后面加了一个冒号。

“这个‘一’是我对你的简称,没有任何贬损之意,只是对你的一个称谓。你念念,一横跟你名字易衡是同音的。”

初瑞儿先耐住性子解释了一句,然后双眉一挑,“可你这么写,就太不厚道了!必须端正态度,深刻检讨,并且下不为例。”

易衡效仿她的样子,也把自己留给她的字条展平,诚恳地说:“这个‘二’也是我对你的简称,不光没有贬损之意,每次写下它,我内心都充满深情厚意。这个称谓,跟你名字也是同音的。”

“我的名字怎么会是这个音?”

“那你好好念一下自己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

“儿……呃?”

初瑞儿一开口就发现自己被戏弄了。想起他刚才所说:每次写下它,我内心都充满深情厚意……

初瑞儿的内心顿时涌起一阵愤然不平,她一拳头捶向易衡,嗔怒道:“谁二了?谁又是你的儿,好你个一横,横行霸道,占人便宜,小心被我解除合同。”

易衡优雅地抬手,在空中接住了她捶来的拳头,唇边浮起一抹笑容,“一诺千金,二人同心。你我签下的合约,岂能随随便便解除。”

易衡这句看似随意却又带着几分诚意的话很好地安抚了初瑞儿此时的心情。

她顺势而为,机敏地把被他包在掌心的手松开,踮起脚,化拳为掌在他肩上豪迈地拍了两下。

心想,一诺千金,二人同心……这么听着还算顺耳。

易衡看了她一眼,低头仔细地把两张纸条对折收起,放回到上衣口袋。

不经意的动作中流露出了对两人友情的珍视。

初瑞儿心里泛起一股暖意,脸上不禁浮出一丝得意的神情。她扬起脖子,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俩签的合同一直管用,无需到期解除?”

易衡拍了拍衣袋,就像是拍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样。

初瑞儿以为自己即将听到来自寄宿者感人肺腑的话语,却没有料到耳边传来一句:“不是我不想解除,是你亲笔起草的合同中没有写明有效期限,我只能勉为其难,将错就错。”

话音飘落,易衡就转身往厨房走去,徒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一脸愕然的她。

“将错就错?你有没有搞错!”初瑞儿感到自己的情绪在易衡的三言两语之间,犹如乘过山车般时而爬升,时而坠落。

带着一些失重的感觉和受人左右的羞恼之情,她高声,狠狠地宣布:“今天你要是做不出一桌大餐来让我吃舒坦了,咱俩就此——友尽!”

周末,樊诚去高铁站接难得回家一次的女儿。

小姑娘一上车就告诉他:“爸,你们杂志社的女记者可真够威猛的。”

樊诚问了以后才知道,刚才高铁站里有两帮人马对峙,差点打起群架。站里当时没有工作人员,其他乘客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两个女生站了出来。

“就是你们轻行的记者出来解了围,真是超级有范儿!”小姑娘还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对了,爸。有一个叫初瑞儿的,我看着觉得不错。你好好栽培栽培,应该大有前途。”

什么时候听见自己的女儿夸人了,怎么又是初瑞儿。樊诚脑中浮现出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这下必须问问清楚情况了。

“她有勇有谋啊,就在现场即将失控,大家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她只出来吼了一句就把事情摆平了。”

“她是这么说的,我学给你看。”小姑娘看出樊诚对部下的表现很感兴趣,便清了清嗓子,模仿当时的样子。

“住手!这里正在视频直播,我是轻行杂志社的记者初瑞儿,拍的全部是面部特写镜头,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结果……人全跑了。”小姑娘拍了一下樊诚的肩膀,“厉害吧,这叫急智,是个可塑之才。”

一上班,邵文轩就被叫到了樊诚办公室。

“听说你们部最近的报道反响不错。”樊诚边审视手中材料,边抬头看了邵文轩一眼。

邵文轩受到总编肯定激动得很,啰啰嗦嗦地汇报了一大堆近期的工作。

樊诚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想了解的内容,只能作深入一步的引导:“周末都派记者去了哪些地方?”

邵文轩一愣,总编这是在考察自己掌不掌握一线记者的动态吗。

“几个年轻人都很拼,周末也没休息,去了古兰庵,方芷山,还有……高铁站。”邵文轩庆幸自己还说得出属下的行程安排。

樊诚不动声色:“我们的记者去那些地方开展工作顺利吗?”

邵文轩脑子里在快速运转,总编这个问题又是什么意图,是想了解栏目部和社会部门的合作情况吗?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阵也没啥话要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昨天,栏目的互动平台上有几个市民留言,说我们记者在高铁站帮助维持现场秩序,形象可亲可敬。”

看到樊诚合起手中的材料瞥了自己一眼,邵文轩第一反应是自己又说了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他马上补充:“虽然是件小事情,但也体现出我社人员在工作之余,不忘承担社会责任……”

“是不是小事情,得问清楚才知道。”樊诚指了指桌上的内线电话,“你现在就了解一下情况。”

邵文轩在樊诚的注视下,忐忑不安地提起电话打回栏目部,不知道是不是手下已经给自己惹了祸。

接电话的是刘芷瑶,前天正是她和初瑞儿去的高铁站。两人是为了选题《回家路上的奇闻轶事》去车站采访找灵感的。

没想到会碰上群体性事件,当时自己的脚都软了。幸亏初瑞儿办法多,把人给吓退了。

刘芷瑶噼里啪啦地在电话中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邵文轩听后大喜,只要确定手下没给他闯祸就好。

他立刻展现出良好的职业素养,挂断内线后把刚才刘芷瑶含糊不清的介绍进行了高度浓缩和升华。

“总编,您英明。经了解,还真不是一件小事情。我栏目部记者在车站不畏凶险,敢于发声,谱写了一曲新形势下的精神文明正气歌……”

樊诚忍住笑,“看来你调教得不错,这样的行为的确值得鼓励。这样,晚上聚餐。你挑地方,我买单。栏目部的人全体参加。”

邵文轩回到楼下的时候,觉得自己还处在一种腾云驾雾,神魂颠倒的梦游状态。

到杂志社工作10多年了,什么时候见过总编对自己如此青睐,之前还专门在李奕娜面前帮自己解围。看来多年的奋斗终于引起了高层的关注,自己在事业上的打拼有望迎来第二春啊。

当他回到办公室向大家宣布聚餐消息时,耳膜旁爆发出一阵高分贝的欢呼声。

被欢呼声引来的几名隔壁栏目部的同事也纷纷叫嚷着听者有份,非要加入。

有谁听说过樊总专门请小栏目的小记者们吃饭呢?

这样的机会百年难遇,任谁也千方百计地想要抢着在总编眼前露个脸啊。

邵文轩很聪明地挑了一家烧烤店,事实证明这对拉近高高在上的总编与基层一线员工的情感距离起到了明显效果。

晚餐刚开始时,大家还很拘谨和克制。

待到肉香四溢,酒水下肚,场面就热闹起来。起初还要找话说,慢慢地话就兜不住了。

烧烤的全过程,大伙儿一个个换着法子向总编敬酒递肉,各种献殷勤,花样百出。

樊诚在应对众人的同时一直留意着初瑞儿。

她跟自己上次在电梯和办公室里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在这种人多的时候说话并不主动,大部分时间是在听别人讲。

她神情专注,投入其中但又不像刘芷瑶和胡凯他们那样热衷。却也不显疏离,与身边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当的相处距离。

刘芷瑶和初瑞儿因为是本次事件的当事人,受到了大家的轮番敬酒。

樊诚本想稍作劝阻,但他发现初瑞儿的酒量很好。其他人都是醉意朦胧,言语变多。她几壶酒喝下去,脸上居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神色自然。

酒过三旬,不知谁起了主意,让两个女孩谈一下事后感受。还特地强调每个人要说三点,因为领导讲话都是讲三点的。今天领导在,要学领导的样子。

刘芷瑶先站了起来,竖起大拇指:“第一,经历此事让我深深感受到这人生处处有风险,真没有想到去个车站也会陷入包围,险遇不测。”

刘芷瑶借着点酒意,直接面向樊诚呼吁:“樊总编、邵主任,请务必记得记者上路跑,一定要投保!咱们《光怪陆离》栏目部的记者平常去的怪地方多,一定要给我们多上点保险哪。”

邵文轩凑到樊诚的耳边,小声解释道:“小刘的哥哥是保险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所以保险意识比较强。”

大家充分领会了刘芷瑶的推销意图,一众人配合她挥舞起手中串肉用的竹签,嬉笑着喊道:“投保!投保……”

得到了大家的鼓励,刘芷瑶继续发表自己的心得:“这第二点嘛,我和瑞儿本来是去广纳民意的,却被昨天的意外状况给搅黄了。既然总编都说咱俩为社里争光添彩了,那部里布置的那篇《回家路上的奇闻轶事》能不能免写啊?”

邵文轩挥举着手里的啤酒瓶,摆出了主管的架势,“奖励归奖励,任务归任务。今天这顿聚餐是樊总奖赏大家的,你们已经得了精神和美食的双重动力还要闹哪样?回去以后必须补写作业!”

胡凯几个立刻在座位上学起了邵文轩的模样,冲着刘芷瑶叹道:“补写作业!补写作业……”

刘芷瑶不屑地朝胡凯甩了一个白眼,走到初瑞儿身边,亲热地搂住她的肩。“第三,我号召全体同仁向瑞儿学习,学习她不知死活,勇往直前的轻行作风。”

“不知死活!不知死活……”所有人都掌握了套路,提炼的关键词出奇一致,气氛也和烤炉的温度一样越来越热烈。

高姨帮初瑞儿夹了一大块肉,笑眯眯地说:“小刘说得对,瑞儿身上确实有我们轻行的作风。”

“对对对,向瑞儿学习。”其他人都把目光投向初瑞儿:“接下来该我们的女英雄谈体会了。”

初瑞儿轻轻拍了一下刘芷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定地开口:“第一,占领制高点很重要。当时要不是爬上车站大厅的桌子,混乱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足以说明,关键时刻,人一定要往高处走。”

初瑞儿继续补充道:“当然,除了站位高,音量高也很重要。要知道路见不平全靠一声吼哇!”

此话一出,众人人手高举一根肉串,默契地开始了男女声大合唱:“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初瑞儿掩着笑,“第二,身份证明很重要。要不是脖子里挂着轻行耀眼的工作牌,要不是芷瑶随身带着平板电脑,即使爬上了高处也没办法让人相信我是在做视频直播。”

“所以各位,出外勤一定要记得把工作牌带好,它是我们的护身符,有避凶化灾之神效。”

“阿弥陀佛!信轻行,得永生!”胡凯紧接着初瑞儿的话双手合十,做了一个向樊诚跪拜的夸张姿势,引发席间一阵笑喷。

“第三,此招用过一次即告作废,下次若有人用了被打,本人概不负责,大家给我作证。”

刘芷瑶向初瑞儿双手抱拳:“英雄放心,吾等胆子也许不大,但脑子还不算太傻。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形,直接撒腿跑就是了。”

大伙听了两个女孩的话笑成一团,纷纷表扬《光怪陆离》栏目部奇葩辈出。

樊诚看向初瑞儿的目光里也漾起了暖暖的笑意。

聚餐临近尾声时,初瑞儿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家”的字样。

她立刻站起身同周围人轻声打了个招呼,走进了旁边一个无人的包间。

初瑞儿捧着手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按下接通键。电话里传来一个非常温婉的声音:“瑞儿,新单位都还习惯吗?”

“妈,这里一切都很好,不用担心。”初瑞儿的声音乖顺温和。

“我知道你肯定能应付,就是怕你忙得忘记了,下周五是12号。”

“知道。”初瑞儿十分轻柔地说:“再忙都不会忘记的,我已经请好假了。回来后先去看一下荟姐,再一起去……”

电话已经挂断了很久。

可初瑞儿握着电话的手依然举在耳边,温柔熟悉的声音带给自己的震动久久未能散去。

自从自己到明市工作,只有在第一天时接到过家里的一个电话。她知道父母操心的事多,平时家里不来电话,自己也不敢轻易打回去。

今天的这个来电,让初瑞儿倍感珍贵。

窗外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别人都爱在晚上看大厦上的七彩霓虹,但初瑞儿独爱从远处看住宅楼宇间的点点灯盏。

因为夜色中最温暖的就是这千家万户的灯火。

可现在自己回到了老宅,家人却不在身旁。家中也没有一盏为了等候自己而点亮的灯。

初瑞儿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了一阵酸楚。外面有一群相处得不错的新同事,新朋友,但再融洽的友情也抵不过内心对亲情的渴求。

思念如酒精般扩散到了初瑞儿身体的每个细胞之中,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爸,妈,荟姐……我好想你们。

樊诚注意到初瑞儿接了电话之后,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她回到座位上,独自一人喝了满满的三杯酒。

他和她之间隔了一帮兴致盎然的同事,樊诚不方便询问,甚至与初瑞儿连眼神交流也无法实现。

聚餐终于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初瑞儿和同事们挥手作别,准备到饭店对面打车。

一辆黑色的SUV缓缓驶来,在她面前停下。樊诚按下车窗,微笑着对她说:“我送你回家。”

车子开到楼前,初瑞儿坚持不让樊诚送进去。

樊诚点了点头,看着她推门进去。屋子里有灯亮着,她应该是和家人一起住的吧。

樊诚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点了一支烟,手撑在方向盘上,看着那屋内散发出橘黄的灯光,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夜色中悄悄蔓延。

刚才回家的一路上,初瑞儿很安静,除了指路,没有再说话。

她的脸一直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刚才是因为人多不方便,但当车里只剩下他和她的时候,又似乎不太合适。毕竟自己和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交流心事的程度。

所以樊诚一路上几乎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借着车内的后视镜悄悄地看着她。

毫无疑问,她有着出众的容貌和气质。身上糅合了开朗活泼和恬静内敛两种不同的特质,这让初瑞儿在同龄女孩中显得很是不同。

樊诚今天任凭属下们再怎么花言巧语也一直控制着不喝酒,也许下意识里就是想等晚餐结束了可以送她回家。到了这个年龄再藏些什么小心思,实在是有点不像自己。

樊诚觉得身上扎绑了很久的藩篱好像在慢慢松脱,这一切的变化似乎是从见到初瑞儿的第一天便开始了。

不知道那天为何不忍心拒绝她的指引,也想不通自己为何知道烟雨村有人来见文章作者的时候,会特地让助理把他们请上楼。

自己每天还会专门拨出时间去看她写的文章。听到大家说她还是单身的时候,心里会浮起一阵欣喜。

初瑞儿浑身洋溢的青春令人着迷,而她刚才身上所携的那缕忧思又叫人心生怜惜。

想起那女孩漆黑眼睛里闪烁着的沉静与灵动,樊诚的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

初瑞儿保持着头脑中所剩不多的神志,努力在包里摸索着钥匙。

门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打开,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了自己。指间触碰上去有着熟悉的清凉感。

原来是国安的家伙来了,自己终于不必再硬撑了。

初瑞儿放松下来的身体全部倚靠在易衡身上,他身上传来的凉意,正好可以抵消掉几分酒精引发的热度。

“你知道吗,我今天当了一回英雄。”初瑞儿还没来得及宣讲她的英雄事迹,就开始吐了,吐得惨不忍睹。

易衡皱着眉,十分佩服眼前的初瑞儿。

她可以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保持住自身衣物的清洁,呕吐物全在易衡的身上和沙发上。

她居然还可以在制造了如此紊乱的现场环境之后趴在餐桌上安然入睡。

易衡把自己身上和屋子里收拾干净后,走到桌前弯腰抱起她,从客厅走到房间,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帮她盖上了橙色的毛毯,让她面朝内侧躺。

他坐在床边仔细替她把马尾辫上的皮筋松开,乌黑的头发拂过他的手臂,落在枕上。

初瑞儿一翻身,头下意识地往易衡的方向靠,嘴才呶了一下,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易衡心中一慌,伸手想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却被初瑞儿紧紧拽在胸前,不敢动弹。

初瑞儿闭着眼睛,口中发出轻轻的抽泣。

慢慢地哭泣声越来越大,像是一道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的河堤,堤内的流水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易衡只听到她在低喃:“你们不要我了,统统都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