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所谓幸福,是沉入河底的沙金,闪耀着幽深的光芒——《斜阳》

——行间——

街上忽然刮起了风,夹带着雪片,吹在人们的脸上。

我现在终于能够好好观察着四周的景致了,街上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像是城市的吉祥物,红色的对联这样的东西。商店也在进行过年大促销,本来街上应该会有小孩子跑动的场景,但是现在这样的天气,恐怕作为家长也是不会放任孩子乱跑的。

乘坐地铁来到乐器行是很方便的,如果是在夏天,这里还会有音乐喷泉,等到晚上时打上五彩的光芒,被强劲的气压推向空中,这样的景色我只见过一次。

乐器喷泉位于这条街的正中央,这条街被修得笔直,其中有数十家乐器店开在这里。而在这条街不远的地方,就是这个国家最棒的音乐系大学之一。

我在这里徘徊着,虽说乐器店有几十家,但是开门的却只有寥寥几家,从喷泉开始向西出发,一路上只有两家主要卖吉他的店面开张,我不禁有些失望,随便进了一家店铺,便向店老板询问

“有没有卖小提琴的店面,最好可以出租。”

那个老板身材微胖,头发剃成了板寸,约莫40岁的样子,一个人叼着一支烟在店里面摆弄吉他,他一开始似乎没注意到我进来了,直到我向他搭话,才放下了吉他

“现在哪有卖小提琴的,都是工作室定制啦,小提琴这种货别在外面买,都是骗人的。”

“我是想租,不是买。”

“小提琴这里可没有出租的,你还是算了吧。”

说完,没有继续搭理我,就开始接着弹他的吉他。

“Mi低了。”

“什么?”

“你的Mi低了。”

我有绝对音准,这样简单的小错误根本逃不了我的耳朵。

“应该是升Mi的,你弹成了还原Mi。”

他检查了一遍自己手指刚才按过的地方,又看了看谱子,最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行家啊小伙子。”

我没有说话,坐在了最近的一把凳子上,示意商店老板继续弹下去。

他却放下了吉他,在纸上写了两句话,然后递给了我

“出了门往东走,过了喷泉最东边有一家钢琴店,那个老板姓张,你拿着我的字条,问他可以借一把。”

我接过了纸条,说了一声谢谢,但是声音太小,被店老板的吉他声掩盖了过去。我转过身去,白色的光芒铺洒在我的身上,现在雪片已经没有早上那样大了,看样子过不久雪就会停下来。

现在这里很寂静啊,毕竟是过年,而且又是在下雪。

人少一点也是很棒的,我很喜欢这样宁静的感觉,没有人打扰,静静地走在路上,享受着,追寻着那些被芸芸众生所忽略的事物。世界不曾缺少美,世界所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我从未对这句话有过这样深的感触。

当走过喷泉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就像是受到了某些东西的吸引一般,我的双腿并不再听我的大脑指挥,而是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当然只是此刻我的目标也是继续向前,如我此时我不想向前走的话,那么我的双腿和大脑脱节的事情就会表露得更加明显。

短短几分钟,雪就彻底停下来了,风也停了,现在街上就我一个人,我独自站在街上,看着这一切。

远处传来悠扬的钢琴声,时强时弱的声音诉说着演奏者的内心。我可以感受到,那是一颗火热的跳动的心脏。

那首曲子从来没有听过,却又似曾相识。

我停滞在原地,一缕汗珠竟然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了。

慢慢地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我走的那样小心,就好像身下是万丈悬崖,就好像自己稍微发出些响声就会把这钢琴那精致而美妙的梦境击碎。

透过透明的玻璃橱窗,我终于看到了演奏者,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她是那样的优雅动人,是那样的美丽纯洁。

由于视线的原因,我现在看不到她的手指,但是因为曾经一同有过演出,她指尖纷飞的模样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当中。

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让人不禁想起了圣母玛丽亚。

而站在她身后的,是那个活泼善良的人;那个曾经给我鼓劲,为我加油的人;那个有着淡棕色的头发,看似很坚强实际上就是个爱哭鬼的人。

果然她们还是来了啊。

讷,你相信命运吗?

我想如果世界上有命运女神的话,那么这将会是一件很悲惨的事,因为我们自己的命运竟然不能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但是我从未像这一刻那样相信命运女神,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感谢并且厌恶命运。

我看着店内的她们,眼眶似乎有些湿润,鼻尖也不禁感到一阵酸痛,但我强制将那些丢人的东西忍了回去,随即转身离开。

为什么会遇到她们,不知不觉间我和她们之间似乎树立起了一道屏障——不如说这道屏障一直都在,只是天真的我以为这道屏障消失了。但当我正视自己时,才终于发现这道屏障竟然一直存在,只是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存在着罢了。

当我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钢琴的声响随即停止,那不是正常的停止,是戛然而止。

她们应该是发现了我。

最先冲出来的是枫佩,我的胳膊被她拽住了。

“你还想逃吗?”

这句话像是地狱的审判官说的一样,审判着这个懦弱懒惰的我。

“……”

我转过身去,看着面色激动的枫佩。

此时枫叶也缓缓走出了乐器店,她的表情有些凝重,在阴暗的天色之下竟然看不到一丝曾经的光明。

“我不知道你们会在这里……”

我仍旧在为自己寻找借口,不想去面对,只想要逃避。

但是我又抬起了头来,看到了她们的脸庞。现在天空竟然又开始飘雪,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之前的雪更加猛烈,雪片也更加密集,砸在脸上竟然有些疼痛。

“那个,要不要先进去?”

枫叶的话终于将我们的对峙打断,她看着静立在风雪中的两个人,眼里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店里的老板为我们端来了三杯茶,放在了我们三个人面前,现在我们坐在一间类似于私人会客室的地方。

“不要紧吗?”

我看向枫叶,毕竟这里是琴行,不是喝茶的地方,坐在这里喝茶的话多少有些不妥。

“没关系的,店老板是我的远房叔父,他人很好的。”

说着枫叶看了看刚端上来的茶水。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绿茶。”

“还可以,我不怎么喝茶,红茶绿茶都无所谓的。”

我连忙应付道。像这样客气的话语,本应是陌生人之间的对话,但是却出现在了我们之间。

“所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现在是枫佩发话了,她看着我,眼神尖锐而又深刻。

“其实我一直想向你还有枫叶道歉,联欢会的事情,是我不好,我自大的想法为你们增添了太多的负担,这是我的错,我愿意为此承担任何惩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这样的道歉可以说表面上诚意满满,但实际上全是废话。她们与我都心知肚明,我的根本问题并不在于自大或者傲慢这之类的事情,我的问题是一种已经刻进骨髓的,近乎于无可救药的孤僻与自卑。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有意识地逃避他人,才会有意识地离开她们两个,才会有意识地伤害自己,当然也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她们。

“还算有些诚意……”

枫佩双手抱在胸前,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大姐大的神态,用高高在上的口气原谅了我。

“你觉得怎么样,小叶?”

她看向身边的那个人,她则是用经典的笑容回应着枫佩。

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法庭上的主审和副审,而我就是坐在被告席上的犯人,不安地摆动着手指,一缕缕的汗珠也在顺着脸颊往下流。

最后两位大人交换了意见之后,终于对我做出了最后的审判。

“鉴于你的态度诚恳,并且有改过自新的想法……”

现在的情况完全变成了法庭会审,坐在我对面的枫叶不禁笑出了声。

“小叶,你严肃点,这可是很正式的。”

枫佩看着自己拉跨的同伴,抱怨着。

“所以说,为了赎清你的罪过,你现在要做的就是……”

一边说着,她扔出一张纸片,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音符。

“这是我们打算在今年下半年的开学典礼上的演奏乐曲,还没有写完,主要是小叶写的,我不太懂这些,但是小提琴声部还没有写出来,就由你来完成吧。”

我看向这张乐谱,上面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攒动着,几乎每一处都有修改的痕迹,这一定是两个人想了很久的了。

我收起了纸片,然后看向了窗外,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现在是过年期间,她们两个女生出来玩多少有些奇怪。

“我是和父母一起来的,”枫佩回答我的问题“小叶在这里有亲戚,所以她的父母也放心,就和我家人一起过来了。”

“我们来这里是想要寻找一些创作的灵感,据说这里这几天会下雪,我觉得雪是能够激发灵感的,所以就来了。”

枫叶补充道。

我看着纸片上的音符,在心里默默演奏着,确实这首曲子给人一种飘落之感,只是如果说是雪片的飘落总感觉有些不合适,但至于是哪里不合适我现在也说不上来。

“这首曲的名字是什么?”

“《雪之歌》,或者是《随雪而落》,类似这样的?”

看来这个问题枫叶没有想过,只是有过初步的构思,但我觉得这不是她的风格,我从未听到过她喜欢雪。

如果要用什么来比喻枫叶的话,雪这种东西再合适不过了,但是雪虽然美丽纯洁,却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枫叶不是这样的人,我记忆中的枫叶,是热情的,也是平易近人的。

“我会好好想想的。”

我做下了这样的承诺。

枫叶的眼神中展露出的是期待,不只是期待,更是一种信任。我忽然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我希望,有一个可以走进我心里的人,可以理解我的人,他可以和我共鸣,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有一天,我希望牵着他,而他会在摩天轮达到顶点时深深地吻着我”

这是她在摩天轮上曾经对我说的。她对别人总是抱有信任,那是一种来自于天性的信任,或者是被枫佩所感染而产生的对他人的信任。但我总感觉她在期待什么,她的身上有着未曾向外吐露的秘密,等待着被人感知,等待着被人理解。

我理解了她的期待的眼神的含义,但我是否能否回应这份期待,此刻的我并不能作出回答。

和她们告别之后,我离开了琴行,她们给了我两天的时间——这对已经写出了钢琴谱,只要改变一下变成小提琴谱来说时间太宽裕了。但是一想到枫叶的那种眼神,我就无法明白这份谱子的真正含义,如果仅仅是简单的改变,枫叶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她一定是在暗示着什么。这样想来,两天的时间又变得有些紧俏。

雪下下停停,一直下到中午才算彻底停下来。现在严格地说已经进入了春天,在春天的雪是非常宝贵的,既可以为土地提供水源,也可以给已经栽下去的种子提供保温,所谓“瑞雪兆丰年”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一场雪竟然将本来僵硬的关系解冻,我的脸上不禁浮现了久违的笑意。现在那些谜题似乎已经解开了,我为何而来,我又为何而拍照,那些我希望逃避的问题,都变成了我最幸福的回忆。感谢这场雪吧,感谢这座城吧,感谢让我们在此相遇的命运吧。现在的我真的——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