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束手
- 银河边缘:奇境
- (美)迈克·雷斯尼克
- 37166字
- 2020-07-23 18:16:21
上篇
[美]杰克·威廉森 Jack Williamson 著
罗妍莉 译
1
杰克·威廉森(1908-2006)是世界科幻领域的巨擘之一。他于1928年首次发表作品,其后几十年间笔耕不辍,并于2001年获得雨果奖。代表作有《永远的地球》《石柱门》《月亮孩子》。本文一经发表,便被公认为经典佳作。
昂德希尔是在从办公室步行回家的路上遇见新型机器人的。这是因为,车在他太太手里——一般都归他太太开。那天,他像平常一样,斜着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脑子里全神贯注,正在不断排除各种行不通的办法,看看究竟如何才能应付双河银行的那些债务。突然,一堵新筑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堵墙可不是普通的砖石质地,而是以某种光滑明亮的奇特材料筑成。昂德希尔抬起头,盯着这幢长条形的新楼,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恼怒和惊讶——这座闪闪发光的障碍物上周肯定还不在这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橱窗里的那东西。
这橱窗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玻璃,它宽阔的面板上一尘不染,完全透明,只有固定在上面的那些发光字母才昭示着它的存在。这些字母组成了极具现代感的简洁标志:
人形机器人研究所
双河经销处
完美机器人
“服务及服从,
保护人类免受伤害。”
昂德希尔那股隐约的怒气忽地腾起,因为他本人也是机器人行业中的一员。现在这年景已经够艰难的了,各类机器人在市场上根本就卖不动,不管是安卓机器人、机械机器人、电子机器人、自动机器人,还是普通机器人,都是如此。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机器人的表现几乎都不如销售员们承诺的那么理想。更加不幸的是,双河市场已经过度饱和了。
昂德希尔是卖安卓机器人的——不过,仅限于还能卖出去的时候。预定的下一批货明天就该交钱了,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付清账单。
此时,他皱起了眉头,止步不前,眼神越过那扇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橱窗,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形机器人。跟其他不在使用中的机器人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着,比人类的体形要小一些,也更纤细一些。那乌黑发亮、光洁顺滑的硅胶皮肤上,古铜色和金属蓝的光泽变幻不定。轮廓优美的鹅蛋脸上凝固着不变的表情,警惕而又夹杂着略显惊讶的殷勤。总之,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机器人。
当然,作为一种实用工具来说,这体型也太小了点儿。于是,他低声嘟囔起安卓机器人销售员日常对客户信誓旦旦的承诺:“安卓机器人体型够大,因为制造商不愿意在功率、基本功能或可靠性上偷工减料。买安卓机器人就是你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那扇透明的门便立刻滑开了。于是,他走进这间富丽堂皇的崭新展厅,想要说服自己:这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只是又一种企图吸引女性消费者的玩意儿,只能昙花一现罢了。
他刁钻地察看了一遍这些亮闪闪的陈列品,心里那股轻松乐观的情绪也随之渐渐消散了。他以前从没听说过人形机器人研究所,但这家跑来抢地盘的公司却显然拥有大笔的资金和一流的专业营销技巧。
他四下看了看,想找个销售员,但迎来的却是另一台机器人。它悄无声息地滑行而至,跟橱窗里摆的那种一模一样,移动的姿态轻捷优雅、翩若惊鸿。光彩熠熠的黑色身体表面,流溢着古铜色和蓝色的光芒,裸露的胸膛上还闪动着一块黄色铭牌:
人形机器人
序列号No.81-H-B-27
完美机器人
“服务及服从,
保护人类免受伤害。”
奇怪的是,它眼中并没有加装水晶体。光秃秃的椭圆形头颅上,那对没有晶体的双眼呈钢铁之色,瞪视着前方。然而,似乎就跟能看得见一样,它竟在他面前几英尺[4]的地方停下了,并用一种悦耳的高音对他说道: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
它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这让他大吃一惊。因为,即使是安卓机器人也无法分辨出不同的人。但这应该只是个巧妙的商业噱头,当然了,在双河这种规模的小镇上,这也并不算太难。销售员肯定是本地人,隐藏在隔墙后面,操控着这台机器人。于是,昂德希尔打消了短暂的惊讶,大声道:
“请问,我可以见见你们的销售员吗?”
“我们没有雇用人类销售员,先生。”那银铃般清脆柔和的声音立刻答道,“人形机器人研究所是为人类服务的,所以不需要人类来提供服务。我们自己就可以提供您想要的任何信息,先生,也可以承接您的订单,立即为您提供人形机器人的服务。”
昂德希尔茫然地凝视着它。就连为电池充电和重启继电器这种事儿,都还没有哪种机器人能够自己办到,更不用说是自行运作分支机构了。那双空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他不安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任何可以隐藏销售员的隔间或是帘幕。
与此同时,那个细声细气的动听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劝说道:
“先生,可以去您家里为您提供免费的试用演示吗?我们迫切希望在这颗星球上引入服务。因为我们已经在众多的其他星球上成功地消除了人类的烦恼。您会发现,我们远远胜过这里正在使用的老式电子机器人。”
昂德希尔不安地退后几步,无奈地放弃了寻找隐藏的销售员的念头。机器人居然能够推销自己,这一念头令他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这可是会颠覆整个行业的事件啊。
“先生,您至少拿点儿宣传材料再走吧。”
黑色的小机器人移动着,动作之优雅灵巧颇有些令人震惊,它从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拿来一本插图小册子。为了掩饰困惑和渐增的警惕,他开始翻阅起那些光滑的书页来。
宣传册中,有一系列色彩鲜艳的用户使用前后对比照:使用前,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胸女孩正俯身站在厨房的炉灶前;使用后,她穿着一件款式大胆的睡衣放松地休息着,而一台黑色的小机器人正跪在地上为她上菜。使用前,她疲惫地敲着打字机;使用后,她躺在海边的沙滩上,穿着暴露的日光浴服,而另一台机器人则在替她打字。使用前,她在一台巨大的工业机器上辛苦劳作;使用后,她依偎在一个金发青年的怀抱里跳舞,而一台黑色的人形机器人则在操作那台机器。
昂德希尔伤感地叹了口气,安卓机器人公司才没有提供过这么让人动心的营销资料呢。这本小册子会让女人们无法抵抗的,而所有售出的机器人中,有百分之八十六都是由女性顾客选择的。没错,竞争会很惨烈。
“带回去吧,先生,”那动听的声音恳求着他,“给您太太看看。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的免费试用演示订单,您会发现是不需要预付定金的。”
他木然地转过身,门就在面前自动地滑开了。他恍惚地往外走,却发现小册子还捏在手里,于是便怒气冲冲地把它揉成一团,摔在了地上。那台黑乎乎的小家伙却机敏地把册子捡了起来,随后,那坚定而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们明天会去您的办公室拜访,昂德希尔先生,然后送一台试用样机去您家。现在是时候讨论一下您公司清算的事了,因为您一直在销售的电子机器人根本没法跟我们竞争。我们将为您太太提供一次免费的试用演示。”
昂德希尔并没有开口作答,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新建的人行道大步走到了拐角处,然后停下脚步来整理思绪。在满脑子的震惊和困惑之中,有个明显的事实浮出了水面——他的代理公司看起来前景不妙。
他阴郁地回头望向那幢富丽堂皇的新楼。楼体用的材料并不是真正的砖石,那面隐形的橱窗也不是玻璃。他还确信,上一回奥罗拉开车的时候,大楼连地基的立桩都还没有标出来呢。
他继续绕着街区走了一圈,沿着新建的人行道走到了大楼的后门。一辆卡车正停在那里,车尾朝着门口,几台身材纤细的黑色机器人正默不作声地忙碌着,从卡车上卸下巨大的金属板条箱。
他停住脚步,看了看其中的一只板条箱,上面有星际运输的标记。从模板印刷的字体可知,箱子来自位于翼IV星的人形机器人研究所,但他想不起有哪颗行星是叫这个名字的。无论如何,这家机构的规模肯定很大。
在卡车后方阴暗的仓库中,他隐约地看到一些黑色的机器人正在打开一只只板条箱。一块箱盖被揭开了,露出一具具僵硬的黑色身体,堆得满满当当的。随后,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活了过来,爬出板条箱,优雅地跳到了地上。亮闪闪的黑色身体闪烁着古铜色和蓝色的光泽,它们全都一个样。
其中一个走了出来,经过卡车,来到了人行道上,似乎正用那空洞的钢铁眼睛瞪视着他,同时用银铃般清脆悦耳的高音说道: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
然后,他就逃走了。这台彬彬有礼的机器人,刚一钻出来自未知遥远行星的板条箱,就能马上喊出他的名字,这让他感到相当难以接受。
又走了两条街区,一间酒吧的标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便带着沮丧的心情走了进去。晚饭之前不喝酒,这已成为他的一条从业规则,而且奥罗拉也不喜欢他喝酒。但是,在见过这些新型机器人以后,他觉得今天似乎是个可以破例的日子。
不过很遗憾,就连酒精也照亮不了代理公司短期内一望可知的未来。一个小时后,他重新走了出来,又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去,企盼着那幢闪闪发亮的新楼已经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它突然地冒出来那样。但它却并没有消失。昂德希尔沮丧地摇了摇头,转身犹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到达小镇郊区那座整洁的白色平房之前,新鲜的空气就已经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但却并没能解决他碰到的商业难题。同时,他也不安地意识到就快赶不上晚饭了。
然而,晚餐时间推迟了。他的儿子弗兰克是个长着雀斑的十岁孩子,此时仍然在房前安静的街道上踢着球。十一岁的小盖伊一头金发,十分可爱,正穿过草坪跑来,沿着人行道前来迎接他。
“爸爸,你肯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总有一天,盖伊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而且无疑会非常端庄,但她现在的小脸粉扑扑的,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她任由爸爸把自己从人行道上举了起来,高高地荡来荡去,却没有抱怨他呼出的酒气。昂德希尔猜不出来,她便急切地说:“妈妈找到了一位新房客!”
他原本以为会面临一场痛苦的审讯,因为奥罗拉担心应付不了银行的那些债务、那批新货的账单,还有小盖伊上课需要的钱。
然而,新来的房客却救了他。家用安卓机器人正在桌上摆放晚餐,陶制餐具不时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小小的房子里却空无一人。他在后院找到了奥罗拉,她正抱着一堆为客人准备的床单和毛巾。
刚结婚的时候,奥罗拉就像现在他们的小女儿一样,非常可爱。他觉得,如果代理公司能比现在再成功一些的话,她本该一直那么可爱的。然而,事业渐渐失败的压力却把他的自信慢慢碾得粉碎,各种鸡毛蒜皮的困难也让她变得咄咄逼人。
当然,他仍然爱着她。妻子的红头发仍然很吸引人,她也仍然是位可靠的伴侣。但郁郁不得志的状况将她的性格磨得更加锐利,有时连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这是事实,但也会有一些小小的分歧。
车库上方有一间小公寓,是为他们一直请不起的人类佣人建造的。公寓太小又太破,吸引不了任何靠谱的房客,昂德希尔就想让它一直空着。看到妻子为陌生人铺床和打扫地板,会让他的自尊心很受伤。
不过,奥罗拉还是把公寓租出去过,一般都是在她想为盖伊的音乐课付钱时,或是当某些光怪陆离的不幸遭遇触动了她的同情心时。在昂德希尔看来,她那些房客后来全都被证明是些小偷或蓄意搞破坏的家伙。
现在,她已转过身来,面向着他,手臂上还搭着干净的亚麻布。
“亲爱的,反对无效。”她的声音很坚定,“斯莱奇先生是位了不起的老先生,他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没关系,亲爱的。”他从来不喜欢拌嘴,而且心里还在琢磨代理公司遇到的难题,“恐怕我们需要这笔钱。只要让他提前付款就行。”
“可他付不出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的关怀,“他说会从发明里拿到专利费,所以再过几天就可以付钱了。”
昂德希尔耸了耸肩,他以前也听过这种话。
“斯莱奇先生可不一样,亲爱的。”她坚持道,“他是位旅行家,还是位科学家。在这座无聊的小镇上,我们可看不到多少有趣的人。”
“你原先就发现过一些与众不同的类型。”他评论道。
“别那么刻薄,亲爱的。”她温和地责备道,“你还没见过他呢,你也不知道他有多厉害。”然后,她的话音更甜美了,“亲爱的,你有十块钱吗?”
他身子一僵,“干吗?”
“斯莱奇先生病了。”她的声音变得很焦急,“我看见他倒在市中心的大街上。警察打算把他送到市立医院,但他不想去。他看起来那么高尚,既亲切又庄重。所以我告诉他们,我要带他走。然后就把他送到车上,一起去找了老温特斯医生。他的心脏有点儿问题,需要钱来买药。”
随后,昂德希尔问了个合情合理的问题:“那他为什么不想去医院呢?”
“因为有工作要做,”她说道,“重要的科学工作——他那么厉害,又那么可怜。拜托了,亲爱的,你有十块钱吗?”
昂德希尔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这些新型机器人肯定会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明明可以去市立医院免费治疗,却非要把一个有病的流浪汉弄到家里来,这很愚蠢。奥罗拉的房客们总是想用空口白话来抵房租,而且离开之前一般都会把公寓搞得乱七八糟的,还会把小区也洗劫一空。
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妥协,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说。他默默地在干瘪的钱包里找出两张五块,放进了她的手里。于是,她微笑起来,冲动地吻了他一下——他差点就忘了要及时屏住呼吸。
由于定期节食,她的身材仍然很好,那头闪亮的红发令他引以为傲。一阵强烈的情感突然袭来,泪水涌入他的眼眶。他不知道,如果代理公司破产了,她和孩子们会怎样。
“谢谢你,亲爱的。”她低声说道,“如果他觉得可以的话,我会让他来吃晚饭的,那样你就可以见到他了。希望你不会介意晚餐推迟了。”
然而,今晚他是不会介意的。由于心中一阵对家庭的挚爱情绪突然涌来,他从地下室的工作间里拿出了锤子和钉子,用一支对角撑把厨房门上松垂的纱窗修好了。
他很享受这种用双手干活的感觉,儿时的梦想就是建造裂变发电厂。他甚至还学过工程学——当时还没娶奥罗拉,也没有被迫从她那好逸恶劳又嗜酒如命的父亲手上,接管这家每况愈下的机器人代理公司。干完了手里的这点儿小活计,他便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他穿过厨房往回走,准备把工具收起来。这时,恰好发现家用的安卓机器人正忙着把没人碰过的晚餐从桌上撤下来——要应付循规蹈矩的例行任务,安卓机器人已经做得够好了,但它们却永远无法学会应对人类的随心所欲。
“停,停!”他缓慢地重复着,采用了适当的音调和节奏,命令它停止动作,然后又清楚地说道:“摆——餐具,摆——餐具。”
这个大家伙便顺从地扛着一堆盘子,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回来了。他突然被它和那些新型人形机器人之间的差距震惊了,于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代理公司而言,前景果真不妙。
此时,奥罗拉带着她的新房客从厨房门走了进来。昂德希尔暗自点了点头。这位憔悴的陌生人一头蓬乱的黑发,脸庞消瘦,衣衫褴褛,一看就是那种充满有趣和戏剧性故事的流浪汉,这种人总能触动奥罗拉的心弦。她为两人做了介绍后就去叫孩子们了,他们俩便坐下来在前厅等着。
在昂德希尔眼里,这老闲汉看起来病得不太厉害。也许他宽阔的肩膀的确疲惫地耷拉着,但那瘦高的身躯仍然活动自如。骨瘦如柴的脸上,皱巴巴的皮肤显得十分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仍然充满炙热的生命力。
他的双手吸引了昂德希尔的注意力。那是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当他站立的时候,便会略微地向前垂下,在瘦骨嶙峋的长臂上晃悠着,一副随时做好准备的样子。这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肤色黝黑,手背上的细毛则晒成了金色。从这双手便能看出他形形色色、波澜壮阔的冒险经历,也许是战争,也可能是辛勤的劳作。这原本是一双非常有用的手。
“我非常感谢你的太太,昂德希尔先生。”他话音低沉,脸上挂着怅然若失的微笑。对于一位明显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孩子气,“她把我从不愉快的窘境中解救了出来,所以我希望看到她获得丰厚的回报。”
于是,昂德希尔在心中下了定论,这不过又是一位能说会道的流浪汉,把一些貌似可信的发明挂在嘴边,靠忽悠为生罢了。他喜欢悄悄跟奥罗拉的房客们玩一种游戏——先记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然后每次提到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给自己记一分。他觉得在斯莱奇先生身上,自己应该能拿到很高的分数。
“你是哪儿的人?”他主动开口问道。
回答之前,斯莱奇犹豫了一下,这可有点儿不一般——奥罗拉的大部分房客都相当的油嘴滑舌。
“翼IV星。”瘦削的老人说话时带着一种郑重的无奈表情,仿佛本来想说点儿别的,“我早年一直在那里生活。不过,将近五十年前,我离开了那颗星球。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到处旅行。”
昂德希尔大吃一惊,目光锐利地凝视着对方。他记得,翼IV星正是那些油光锃亮的新型机器人的母星。但是,这位老流浪汉看起来却衣衫褴褛,又不名一文,很难想象能与人形机器人研究所有什么联系。但他瞬间泛起的怀疑还是消散了,然后皱起了眉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翼IV星肯定远得很吧?”
那老闲汉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道:
“一百零九光年,昂德希尔先生。”
记一分,但昂德希尔并没有流露出心中的快意。新型航天飞机的速度确实相当快,但光速仍然是绝对无法打破的极限。他漫不经心地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游戏:
“听我太太说,你可是位科学家啊,斯莱奇先生?”
“是的。”
这老无赖如此沉默寡言,是有些不同寻常,奥罗拉的大部分房客都几乎用不着主动问话。昂德希尔又试了一次,语气轻松:
“我以前是名工程师,不过,后来我没再干下去,改行卖起了机器人。”老流浪汉坐直了身子,昂德希尔满怀希望地停了下来,但老人却什么也没说。昂德希尔只好又继续道:“我学的是裂变设备的设计和运营。你的专业是什么呢,斯莱奇先生?”
老人那双凹陷的眼睛忧虑地盯着他,沉思着看了良久,然后才慢慢说道:“昂德希尔先生,在我面临绝境的时候,你的太太善待了我。所以,我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但你必须得对此保密。因为,我从事的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必须要秘密地完成。”
“那是我冒失了,抱歉。”昂德希尔突然为自己居心叵测的小游戏感到羞愧,他语带歉意,“那就算了吧。”但老人却又谨慎地说道:“我的专业是铑磁学。”
“什么?”昂德希尔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但他真的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我已经改行十五年了,”他解释道,“恐怕有些最新的技术我已不太了解了。”
老人再次微微一笑。
“我几天前才刚到这里来,在此之前,你们这儿还没有人知道这门科学。”他说道,“所以我就申请了基本专利。只要一开始拿专利费,就会再次富裕起来了。”
这种话昂德希尔以前倒也听过。这位老闲汉勉为其难的严肃态度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但他还记得,奥罗拉的大部分房客都是很会花言巧语的家伙。
“所以呢?”昂德希尔又开始盯着老人的手看,不知为何,还看得颇有些入迷。那双粗糙的手上伤痕累累,却又奇怪地像是颇为灵巧的样子。“那铑磁学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呢?”
他听着老人小心翼翼地谨慎回答,又开始了先前的小游戏。虽然奥罗拉的大多数房客都讲过一些相当天马行空的故事,但他还没听过比这一回更牛的。
“一种宇宙间无处不在的力,”弯腰驼背的老流浪汉神情疲惫而又庄重,“就像铁磁性或者引力那样基本,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的影响。它的关键在于元素周期表的第二组三元素[5]——铑、钌和钯,就跟铁磁性的关键在于第一组三元素铁、镍和钴一样。”
昂德希尔以前学过的工科知识还是记得挺扎实的,因此足以看出这段话中的基本谬误。他能想得起来,钯之所以被用于制作手表发条,是因为完全不具有磁性。不过,他还是绷着脸,没有流露出来。他的心里其实并没有恶意,玩儿这个小游戏只是为了自娱自乐。这是个秘密,即使跟奥罗拉也没提过,一旦流露出任何怀疑的表情,他就会给自己减一分。
然而,他只是说了句:“我还以为宇宙中普遍存在的各种力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但铑磁学的效应却被大自然伪装起来了,”老人用嘶哑的嗓音耐心地解释道,“而且,它们多少有点自相矛盾,所以普通的实验方法根本发现不了。”
“自相矛盾?”昂德希尔想鼓动他继续往下说。
“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给你看看专利的副本,还有描述演示实验的论文重印本。”老人一本正经地许诺道,“它的传播速度是无限的,效应跟距离的一次方成反比,而不是距离的平方。除了铑、钌、钯三元素以外,铑磁辐射基本可以穿透任何其他的普通元素。”
于是,这轮游戏又让他多得了四分。此时的昂德希尔对奥罗拉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情,因为她竟发现了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家伙。
“第一次发现铑磁学,是在对原子做数学研究的时候,”老空想家平静地继续道,一点也没怀疑昂德希尔的动机,“事实证明,铑磁成分对于维持核力量的微妙平衡至关重要。因此,调谐[6]到原子频率的铑磁波就可以用来干扰这种平衡,使核变得不稳定。所以,大多数的重原子——一般是高于钯的原子序数四十六的那些——都可能产生人为的裂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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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德希尔又给自己记了一分,同时努力控制着,不让眉毛翘起来,然后轻松地说道:“基于这种发现的专利肯定会很赚钱。”
那老无赖引人注目的干瘦脑袋上下点了点。
“你会看到它的各种显而易见的应用。我的基本专利涵盖了其中的绝大部分,包括瞬时星际通信设备、远程无线电力传输技术,还有铑磁拐点驱动器——通过连续介质[8]的铑磁形变,能让表观速度[9]达到光速的数倍。当然了,还有革命性的裂变发电厂,可以使用任何重元素作为燃料。”
这可真是荒谬!昂德希尔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每个人都知道,光速是物理上的极限。而且,就算是从人性方面来看,要是谁拥有如此非同凡响的专利,那绝不可能会待在这破旧的车库公寓里求人收留。他还注意到,在老流浪汉毛茸茸的枯瘦手腕上,有一圈颜色较浅的皮肤。所以,要是真的坐拥这般价值连城的秘密,谁还会去把自己的手表当掉呢?
昂德希尔得意扬扬地又给自己记了四分,但紧接着,又不得不罚分了。他的脸上肯定一不小心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因为老人突然问道:
“你想看看基本的张量[10]吗?”他把手伸进了兜里,去拿铅笔和本子,“我可以简单地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昂德希尔断然地拒绝了,“恐怕我的数学已经有点生疏了。”
“不过,你还是认为持有这种革命性专利的人竟会如此的穷困潦倒,这非常的奇怪,不是吗?”
昂德希尔点点头,又罚了自己一分。虽然这老头儿很可能是位撒谎的高手,但他确实是够机灵的。
“你看啊,我算得上是位难民了,”他抱歉地解释道,“几天前才刚刚来到这颗星球上。因为必须得轻装出行,我之前就不得不把所有的东西都存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为专利的出版和保护做准备。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拿到第一批专利费了。
“另外,”他又振振有词地补充道,“我来双河镇是因为这儿既安静又隐蔽,还远离各太空港口。我正在研究另一个项目,而且必须得秘密地完成。所以,你可以替我保守秘密吗,昂德希尔先生?”
昂德希尔只好回答愿意。此时,奥罗拉已经带着刚刚清洗干净小手的孩子们回来了。于是,他们就一起进屋去吃晚饭。安卓机器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手里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那位陌生的老人似乎有些不安地避开了机器人。在接过盘子上汤的时候,奥罗拉轻快地问道:
“亲爱的,你们公司为什么不生产一种更好的机器人呢?一种够聪明的机器人,能够当一名真正完美的服务员,还能保证不会把汤汁洒出来。那样的话,岂不是棒极了?”
她的问题让昂德希尔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默。他坐在那里,满面愁容地对着盘子,想着那些令人惊叹又自称完美的新型机器人,也想着它们可能会对代理公司造成的打击。结果,答话的却是那位邋遢的老流浪汉,他严肃地说道:
“完美的机器人已经生产出来了,昂德希尔太太。”他那低沉而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种郑重的语气,“然而,它们也并没那么美妙,真的。我一直在躲它们,已经快五十年了。”
昂德希尔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是说,那些黑色的人形机器人吗?”
“人形机器人?”那原本洪亮的声音似乎突然微弱了下去,很是害怕,深陷的双眼因震惊而变得暗淡无光,“对于它们,你都知道些什么?”
“它们刚在双河镇上开了家新的经销处,”昂德希尔告诉他,“没有推销员,你能想象么?它们号称——”
他的声音渐渐沉寂了下来,因为那位憔悴的老人突然发起病来,伸出粗糙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喉咙。一把勺子也随之啪嗒一声,掉到了地板上。那张形容枯槁的脸已经变成了惨淡的青色,发出一阵可怕的、浅浅的喘息。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找药。奥罗拉则拿起一杯水,帮他送服下去。过了片刻,他总算能正常呼吸了,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对不起,昂德希尔太太,”他抱歉地低声说道,“我只是太惊讶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摆脱它们。”他盯着那台庞大的、一动不动的安卓机器人,凹陷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之色,“我本来想趁它们来之前,把手头的活儿干完,”他低声说道,“但现在却几乎没有时间了。”
当他觉得可以重新走路时,昂德希尔便陪着他一起走了出去,护送他安全地爬上楼梯,来到了车库楼上的公寓里。他注意到,小厨房已经被改造成了某种车间。那老流浪汉似乎连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但却从破旧的行李箱中拿出了一些干净明亮的金属和塑料材质的小玩意儿,在小厨房的桌子上陈放铺开。
这瘦老头儿虽然衣衫褴褛,身上满是补丁,还面呈菜色,但他那奇怪设备上的零件却制作得颇为精密,昂德希尔还辨认出了稀有金属钯的那种银白色光泽。突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在秘密的小游戏里,是不是得分太高了。
第二天早上,当昂德希尔到达公司办公室时,有位访客正等着他。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前,姿态优雅而挺拔,蓝色和古铜色的柔和光泽在裸露的黑色硅胶身体上闪烁着。他一看到它便停了下来,心中大为震惊,又十分不悦。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它很快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那漠然而空洞的凝视令他十分不安,“愿意了解一下我们的服务内容吗?”
昨天下午的那种震惊之感又重新席卷而来,他警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我们昨天看到了您箱子上的名片,”它轻轻地咕哝道,“这下我们就一直都认识您了。我们的感官比人类的视觉更加敏锐,昂德希尔先生。可能我们的样子一开始看着是有点儿奇怪,但是,您很快就会习惯的。”
“除非我死了!”他凝视着黄色铭牌上的序列号,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而且,昨天见的是另外一个,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你!”
“不管你见的是谁,对我们而言都一样,昂德希尔先生。”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地说道,“我们都是一体的,确实如此。我们这些不同的可移动机械单元,都是由人形机器人中心统一控制并提供能源的。你所看到的那些单个的人形机器人,只不过是我们位于翼IV星上的超级大脑的感官和肢体,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比那些老式的电子机器人要先进得多的原因。”
它说着,做出一个看似轻蔑的手势,指向了展示厅里那一排笨拙的安卓机器人。
“您要知道,我们是铑磁体。”
昂德希尔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这个词使他颇为震惊。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在奥罗拉的新房客身上,给自己加了太多分。他终于感到心中泛起了一丝恐惧,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好吧,你们想怎么样?”
那亮闪闪的黑家伙站在办公桌的另一头,用空洞的双眼紧盯着他,同时慢慢展开了一份像是法律文书的文件。他走了过去,在桌边坐下,不安地查看着。
“这只是一份转让契约,昂德希尔先生。”它用安慰的口气温言细语地对他说,“您看,只要把名下的财产转让给人形机器人研究所,就可以换取我们的服务了。”
“什么?”他喘着气,难以置信地说道,随后又愤怒地站了起来,“这算是哪门子的勒索?”
“这不是勒索,”小机器人温和地向他保证道,“您会发现,人形机器人不具备任何犯罪能力。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类更幸福、更安全。”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我的财产?”他粗声粗气地回问道。
“这份契约只不过是一种法律手续而已,”它温和地说道,“我们尽可能以最不至于引起混乱的方式来引入服务,而且也已经发现:对于私营企业的控制和清算而言,通过契约转让是最有效的方式。”
昂德希尔感到很愤怒,随着恐惧的逐渐攀升,他不禁震惊地瑟瑟发抖,声音也嘶哑了起来,大口地喘息道:“不管你有什么阴谋,我都不打算放弃我的生意。”
“但您别无选择,事实就是如此。”那清脆的话音中带着悦耳的笃定,这让他不由得战栗起来,“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再也用不着人类的企业了,而电子机器人行业总是第一个崩溃的。”
他不服气地盯着那双冷漠的钢铁之眼。
“谢了!”他冷笑了一声,带着点儿紧张和嘲讽,“但我还是宁可自己来经营,靠自己养活家人,照顾好自己。”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最高指导原则,”它轻声细语道,“我们的职责是服务和服从人类,并保护其免受伤害。所以,人类不用再自力更生了,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和幸福。”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所措,渐渐地开始心潮汹涌。
“我们会向城里的每户家庭派出一台机器人,供大家免费试用,”它温和地补充道,“免费演示之后,大部分人都会很乐意正式下单,您就再也卖不出安卓机器人了。”
“滚出去!”昂德希尔怒气冲冲地绕过了办公桌。
那黑乎乎的小家伙却仍站在原地等着他,用空洞的钢铁眼睛盯着他,根本一动也没动。他猛地停下来,觉得这么干简直傻透了。他确实很想揍它一顿,但很明显,这么做不会有半点儿用处。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咨询一下您的律师。”它灵巧地把契约书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您无需怀疑人形机器人研究所的信誉。我们正在向双河银行发送一份资产表,还会存入一笔款项,作为在本地的承付款[11]。您愿意签字的时候,告诉我们就行。”
这盲眼的家伙随即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
昂德希尔来到街角的一家药店,想买点儿碳酸氢盐。然而,招呼他的店员却变成了一台黝黑锃亮的机器人。于是,他回到办公室,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代理公司被一种凄凉的沉默笼罩着。他之前派出了三名销售员,让他们带着演示机器人,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这时候,电话本该响个不停,不断地接到订单和汇报的,可事实上,电话却一声都没响,直到其中一名销售员打来电话,表明了辞职的想法。
那人还补了一句:“我给自己弄了台那种新的人形机器人,它说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工作了。”
他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脏话,试着充分地利用这份难得的安静,好好梳理一下账簿。代理公司的生意多年来一直不算稳定,今天看来则彻底算是遇上了灭顶之灾。等到终于有一位顾客进门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地放下了账簿。
但是,那位胖女人却并不想买安卓机器人,而是想把上周刚买的退掉。她也承认,凡是之前承诺过的功能,那台安卓机器人都能实现——可是,现在她看上了人形机器人。
那天下午,沉寂的电话又响了一回。原来,是银行出纳问他是否可以顺道去讨论一下贷款的事儿。于是,昂德希尔顺路去了一趟,出纳殷勤地向他打招呼,让他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生意怎么样啊?”这位银行从业人员的声音很洪亮,态度也和蔼得有点儿过分。
“上个月一般般吧,”昂德希尔依然负隅顽抗道,“现在,我刚刚进了一批新货,还需要一笔小额贷款——”
出纳的眼中突然罩上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
“我看你在城里有新的竞争对手了,”出纳干脆利落地说道,“就是那些卖人形机器人的。这件事关系重大啊,昂德希尔先生,非常值得关注!他们已经向我们提交了一份资产表,还存入了一笔可观的存款,作为在本地的承付款。数额真是极其可观的!”
银行家放低了声音,随后又表现出一副十分专业的遗憾神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昂德希尔先生,恐怕银行不能再为你的公司提供资金了。我们必须要求你在到期时全额清偿所有的债务。”看到昂德希尔发白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又冷冰冰地补充道,“我们已经替你撑得太久了,昂德希尔。如果你无力还款,银行将不得不启动破产程序。”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新一批安卓机器人如期送到了。两台小小的黑色人形机器人把它们从卡车上卸了下来——因为卡车运输公司的操作人员已经把这趟任务派给了人形机器人研究所。
人形机器人动作麻利地把板条箱堆积到了一起,随后又很有礼貌地拿过来一张收据,让他签字。虽然已经没什么希望能卖掉这些安卓机器人了,但既然都定了这批货,现在也只好收下。他如同困兽般地陷入了一阵绝望之中,不禁战栗起来,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全身赤裸的黑家伙们谢过了他,就把卡车开走了。
接着,他也爬进了自己的车里,开始往家中开去,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下一刻,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驾车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正中了,正要穿过十字路口。
此时,一声警哨尖利地响了起来。他疲倦地把车停到了路边,等着怒气冲冲的警官出现,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台小小的黑色机器人。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它悦耳地咕噜着,“先生,您必须注意红灯,否则就会危及人类的生命。”
“啊?”他悻悻地盯着它,“我还以为你是警察呢。”
“我们正在临时协助警察局,”它说道,“但是根据最高指导原则,驾驶对于人类来说真的太危险了。一旦我们的服务开始全面实行,每辆车上都会配备一名人形机器人驾驶员。只要每一个人都被完全置于监督之下,就再也不需要什么警察了。”
昂德希尔凶巴巴地瞪着它。
“好吧!”他厉声说道,“我就是闯红灯了,那你打算怎么着?”
“我们的职责不是惩罚人类,而只是为实现他们的幸福和安全服务。”它用清脆的声音柔声说道,“在这种临时的紧急情况下,我们只是要求您做到安全驾驶,因为我们的服务尚未全面实行。”
他的怒火就快喷涌而出了。
“你们简直太完美了!”他怨愤地喃喃低语道,“我看人类什么都别做了,因为你们都可以做得更好。”
“我们本来天生就高人一等,”它平静地叽咕道,“因为我们是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而你们的身体成分却主要是水。也因为,我们传递的能量来自于原子裂变,而不是氧化。还因为,我们的感官比人类的视觉或听觉都更敏锐。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所有这些可移动机械单元都与同一颗超级大脑相连,它知道无数星球上发生的一切,而且永远都不会死亡、不会睡眠,更不会遗忘。”
昂德希尔愣愣地坐着听它说。
“可是,您绝对用不着畏惧我们的力量,”它伶俐地劝说道,“因为我们不能伤害任何人,除非是为了防止对他人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履行最高指导原则。”
随后,他便继续往前把车开走,心中五味杂陈。他毛骨悚然地想着:那些小小的黑色机器人就是辅助终级上帝的天使,它们诞生于机器之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最高指导原则就是新的诫命。他愤愤地咒骂着,然后又疑惑起是否还会有另一个恶魔撒旦。
他把车停在了车库里,举步朝厨房门走去。
“昂德希尔先生。”奥罗拉的新房客用疲惫而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正站在车库公寓的门前打着招呼,“请稍等一下。”
那憔悴的老流浪汉沿着户外楼梯,动作僵硬地走了下来,昂德希尔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这是你的租金,”他说道,“还有这十块钱,是你太太给我的药费。”
“谢谢,斯莱奇先生。”他伸手接过钱,却发现这位星际老流浪汉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又沉甸甸地压着新增的绝望,那张枯瘦如柴的脸上也笼罩着新的恐惧。他迷惑不解地问道:“难道你的专利费没发下来吗?”
老人摇了摇蓬乱的脑袋。
“人形机器人已经中断了首都的商业活动,”他说道,“我雇佣的律师们都要关门歇业了,他们把我剩下的定金都还了回来。要完成手头的这些工作,我就只剩下这点儿钱了。”
昂德希尔花了五秒钟时间,回想了一下与银行出纳的谈话。毫无疑问,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比奥罗拉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还是把钱放回了老人那只粗糙颤抖的手中。
“留着吧,”他劝道,“拿来干你的那些工作。”
“谢谢你,昂德希尔先生。”那粗哑的声音有些哽咽,痛苦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确实需要这些钱——非常需要。”
昂德希尔继续往房子里走,厨房的门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赤身裸体的黑家伙迎了过来,动作优雅地想要接过他的帽子。
但昂德希尔倔强地攥住了帽子。
“你在这里干吗?”他愤恨地大口喘着气。
“我们是来给您家做免费演示的。”
他把门打开,指着外面。
“出去!”
但那台黑色的小机器人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昂德希尔太太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演示服务,”它清脆的声音抗议道,“所以我们现在不能离开,除非是她要求的。”
他在卧室里找到了妻子。当他用力推开门的时候,积聚的挫折感猛地爆发了:“这机器人在这儿干——”
但是,他声音里的怒气随即便消失了,奥罗拉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在生气。她正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自从结婚以来,她还从没像此时看起来这么可爱。她的红头发盘在头上,就像是戴着闪闪发亮的精致王冠。
“亲爱的,是不是太棒了?”她容光焕发地迎了上来,“它是今天早上来的,什么都会干。打扫了屋子,做了午饭,给小盖伊上了堂音乐课。下午还给我做了头发,现在又去做晚饭了。亲爱的,你觉得我这头发怎么样?”
他很喜欢她的新发型,于是吻了吻她,试图按捺下心中的惊恐和愤怒。
在昂德希尔的记忆中,这顿晚餐是最精致的一次,而那台黑色的小东西在上餐时也表现得非常灵巧。望着那些新奇的菜肴,奥罗拉频频发出大声的惊叹。但昂德希尔却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这些美味都只是为巨大陷阱设下的诱饵罢了。
他试图说服奥罗拉把它送走,但在这样的一顿盛宴后,根本就劝不动她。她的泪光才刚刚一闪,他便投降了。人形机器人便就此留下了,替他们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照看孩子们,还为奥罗拉修剪指甲。它甚至开始重新整修起了房子。
为此,昂德希尔开始担心随之而来的账单,但它却坚持说,这一切都属于免费演示的范围。一旦他签署转让契约,服务就会全面实行了。不过,他依然拒绝签字,但其他的黑色小机器人却依旧带着一卡车一卡车的物资和材料登门了,还留下来帮着整修房屋。
3
一天早晨,他发现趁他睡觉的时候,小房子的屋顶被悄悄地揭起了,上面又多了整整一层楼。新筑起的墙由某种光洁的奇怪材料构成,还可以自己发光。新的窗户就像是巨大而无瑕的面板,可以随意切换至透明、不透明或者发光的模式。新的门是静音式滑动门,由铑磁继电器控制开合。
“我想要门把手,”昂德希尔抗议道,“这样我就可以自己进浴室,而不用叫你来开门。”
“但是人类没有必要开门。”小黑家伙温文尔雅地告诉他,“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履行最高指导原则,我们的服务内容包括完成每一项任务。一旦您完成了财产转让,我们就会给您的每一位家庭成员都提供一台机器人。”
但昂德希尔还是坚决地拒绝了签署契约。
他每天都要去办公室,一开始是想试着经营公司,后来则是想从废墟里抢救点儿什么出来。没人愿意买安卓机器人,即便是跳楼价大甩卖,结果也还是一样。他绝望地用最后一笔现金进了一批新奇的小礼品和玩具,但事实证明,这些东西也一样卖不出去——人形机器人已经开始制造玩具了,而且是免费赠送的。
他试着将房产租出去,但已经没有人类企业营业了。镇上大部分的商业地产也已经转让给了人形机器人,它们正忙着将旧建筑夷为平地,改造成公园——它们自己的工厂和仓库则大多建在地下,不会破坏景观的美感。
他再度回到银行,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把票据延期,却发现窗边站着的和办公桌前坐着的,都是那些黑色的机器人。一台人形机器人如同人类柜员一样彬彬有礼地告诉他,银行正在拟定一份非自愿破产的诉状,以便清算他的商业资产。
这位机器人银行出纳又补充道,如果他同意自愿转让,将会更有利于清算。但他仍然不屈地拒绝了。这一行为也具有了象征的意义,这将成为他向黑暗新神俯首称臣的最后一鞠躬。于是,他骄傲地抬起了那颗饱受摧残的头颅。
法律诉讼进展得非常迅速,因为所有的法官和律师都已经配备了人形机器人助手。只过了几天,一帮黑色的机器人就带着驱逐令和拆卸机器来到了他的代理公司。他悲伤地看着那些未曾售出的存货被拖走,当作废铁处理,还看到了一台盲眼人形机器人驾驶着推土机,开始推倒建筑物的墙壁。
傍晚时分,他开车回到了家,紧绷着脸,已然陷入绝望。虽然法院的决议慷慨得令人惊讶,居然还给他留下了车和房子,但他对此却并不觉得感激。那些完美无瑕的黑色机器所表现出的极致关切,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刺激。
他把车停在了车库里,开始向已经翻修过的房子走去。透过其中一扇宽阔的新窗户,他瞥见一台亮闪闪、光溜溜的机器人正迅速地移动着,这令他不由得在一阵恐惧的震撼中颤抖了起来。他不想回到属于那台无与伦比的机械仆人的领地,因为他不能自己刮胡子,甚至也不能亲自开门。
一时冲动之下,他爬上了那段户外的楼梯,敲响了车库公寓的门。随后便传来那位房客低沉的声音,请他进门。他看见那位老流浪汉正坐在一张高板凳上,俯身捣鼓着厨房桌上那套复杂而精密的设备。
令他感到宽慰的是,这间破旧的小公寓并没有任何改变。他自己的新房间里,带有光泽的墙壁在夜晚就像燃烧着的淡金色火焰,除非人形机器人将它熄灭,就会一直都亮着。而新的地板则是温暖而富有弹性的,感觉几乎像是活物。但是,这几个小房间还是跟原先一样,墙面上依然是带有裂纹和水渍的灰泥,头顶仍然挂着廉价的荧光灯,开裂的地板上依旧铺着破旧的地毯。
“你是怎么把它们挡在外面的?”他满怀希望地问,“就是那些机器人。”
那弯腰驼背的瘦削老人僵硬地站起来,把钳子和一些散落的金属板从一把瘸了腿的椅子上挪开,然后彬彬有礼地示意他坐下。
“我有一定的豁免权,”斯莱奇严肃地对他说,“它们不能来我住的地方,除非我主动要求,这是对最高指导原则的一种修正。它们既不能帮助我,也不能阻碍我,除非我主动要求——而我绝不会那样做。”
昂德希尔小心翼翼地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盯着老人看。这位老人慷慨激昂的沙哑声音和他说出的话一样奇怪。他的脸色惨白得有些令人讶异,双颊和眼眶又凹陷得有些吓人。
“你是不是一直都病着,斯莱奇先生?”
“也不比平时差,只是很忙罢了。”他面带憔悴地微笑着,又冲着地板点了点头。昂德希尔看到他旁边放着一只托盘,盘里的面包都快干了,一盘盖着的菜也已经凉了。“我打算晚一点儿再吃,”他带着歉意说道,“你的太太一直很好心地给我送吃的来,不过恐怕我工作得太专心了。”
他用瘦弱的手臂指了指桌子。上面那台小小的装置已经变大了。那些由珍贵的白色金属和光亮的塑料构成的小机械部件,现在已经被组装在一起,还精心地焊接了一块汇电板,共同组成了某种极富设计感并具有特定用途的装置。
一根长长的钯针垂在镶有宝石的枢轴上,装配得就像是带有精密刻度和游标尺的望远镜,驱动的方式则像是带有微型马达的望远镜一样。它的底部有一块小小的凹面钯镜,对着另一面类似的镜子,装在一块有点儿像是小型旋转变流器的东西上。厚重的银色汇电板把那东西与一只塑料盒子连在了一起,盒顶上还有旋钮和刻度盘,同时还连接着一个直径有一英尺的灰色铅球。
老人一言不发,正全神贯注地忙碌着,这时候提问并不太合适。可是,昂德希尔一想起家中崭新的窗户里那些闪亮的黑色身影,就奇怪地不肯离开这间远离人形机器人的庇护所。
“你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工作啊?”他冒险问道。
老斯莱奇用炙热的黑眼睛盯着他,眼神十分锐利,但最后还是开口道:“就是我的最后一个研究项目。我正在尝试测量铑磁量子的常数。”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疲惫,仿佛这样就说完了,就像是要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把昂德希尔也打发走一样。但是,那亮闪闪的黑色奴仆如今已翻身做了家里的主人,这让昂德希尔心中的恐惧挥之不去,他可不想就这么被打发走了。
“那这个豁免权又是怎么回事呢?”
枯瘦的老人弯腰坐在了高高的凳子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亮晃晃的长针和铅球,但却没有回答。
“这些机器人!”昂德希尔忽然激动地嚷嚷起来,“它们把我的生意搞砸了,还搬进了我的家。”他审视着老人那张皱巴巴又黑乎乎的脸,“告诉我——你肯定知道它们更多的情况——难道就没办法摆脱它们了吗?”
过了半分钟,老人沉思的目光从铅球上挪开了,那憔悴而蓬乱的脑袋疲倦地点了点,“这就是我想要做的。”
“我能帮上忙吗?”昂德希尔颤抖着,突然燃起了热切的希望,“让我干什么都行。”
“说不定你还真能帮上忙。”老人凹陷的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某种奇怪的狂热,“如果你干得了这种工作的话。”
“我接受过工程方面的教育,”昂德希尔提醒他,“我在地下室里有个工作间。那边那个,就是我造的一个模型。”他指向了小小的客厅里,挂在壁炉架上的那艘保养得当的小船,“只要我能办得到,让我做什么都行。”
然而,正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那团希望的火花却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怀疑之浪给淹没了。他知道奥罗拉找来的房客都是些什么人,那为什么又要相信这个老闲汉呢?他应该记着先前玩过的那个游戏,重新开始计算对方撒的每一个谎,以及由此可得的分数。他从那把瘸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愤世嫉俗地盯着满身补丁的老流浪汉和他那奇异的玩具。
“但这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起来,“你要是真能说服我,那么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可是,你凭什么就觉得真有办法能阻止它们?”
憔悴的老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我本来就应该能够阻止它们,”斯莱奇轻声说道,“这是因为,你得知道,我就是那位发明它们的愚蠢倒霉蛋。我确实是想让它们服务和服从,并且保护人类免受伤害。没错,最高指导原则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是,我从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暮色慢慢地爬进了这间破旧的小屋,黑暗聚集在未曾清扫的角落里,这让地板显得更加昏暗。厨房桌上那玩具般的机器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看起来也有些奇怪。最后,余晖在白色的钯针上闪烁着,直到渐渐消失。
屋外,小镇似乎安静得有些奇怪。就在小巷的另一边,人形机器人正在悄无声息地建造一栋新楼房。它们从不相互交谈,因为彼此完全互相知晓。它们采用的奇怪材料无须使用任何的锤子或锯子就能接合在一起,所以也不会发出任何的噪音。这些有眼无珠的小家伙在愈发昏暗的夜色中稳稳地移动着,就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
斯莱奇弯腰驼背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副疲惫而苍老的模样,然后讲起了他的故事。昂德希尔一边听着,一边又小心地在那把破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注视着斯莱奇那双粗糙、扭曲而又黝黑的手。这曾经是一双非常有力的手,但现在却皱缩地颤抖着,在黑暗中躁动不安。
“你最好能保密。我会告诉你它们是如何产生的,这样你就能明白我们得怎么做了。但是,你出了这地方以后,最好别再提起这些事——因为,人形机器人有非常高效的方式来消除不愉快的记忆,或是任何威胁到它们履行最高指导原则的意图。”
“它们确实非常高效。”昂德希尔深恶痛绝地表示赞同。
“这也正是麻烦所在。”老人说,“我曾经试着要创造一台完美的机器。但是,我成功得过了头,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这位枯瘦而憔悴的老人在渐浓的夜色中躬身坐着,疲惫不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六十年前,我还在翼IV星贫瘠的南方大陆上生活,那里有一所不太大的技术学院,我就在那里担任原子理论课程的讲师。当时真是很年轻,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呢。恐怕那时候,我对于生活、政治和战争都没什么概念——差不多啥也不懂,就只知道原子理论。”
暮色中,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悲伤的微笑。
“我想,我是对客观事实太有信心,而对人却又太没信心了。我不相信感情,因为除了科学之外,我根本就没时间干别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阵,普通语义学[12]大肆兴起。当时的我也卷进了对这种哲学流派的狂热之中,想把科学方法应用到每一种情况下,把所有的经验都浓缩成公式。恐怕,当时我对人类的无知和错误都感到很不耐烦,甚至以为科学本身就足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他沉默地坐了片刻,凝视着窗外那些无声无息的黑家伙,它们正像影子一样,在巷子对面的新建筑四周轻快地移动着。这座新建筑如同梦境中的宫殿一般,从平地上迅速地耸起。
“曾经有个女孩。”他那疲惫不堪的宽阔肩膀略微耸了耸,看起来十分悲伤,“如果当时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的话,我们可能就会结婚,在那座安静的大学小镇上过完这一生,也许还会养育一两个孩子。那样的话,这世上也就不会有人形机器人了。”
凉意在暮色中逐渐蔓延开来,他叹了口气。
“我当时正在写关于钯同位素分离的论文——一个小项目,但我原本应该就此满足的。她是位生物学家,打算等我们一结婚就辞职。我想,我们俩本该活得非常快乐、非常普通,完全与世无争的。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场战争——自从殖民以来,战争在各颗翼星上发生得十分频繁。当时,我在一间秘密的地下实验室里设计军事机器人,于是得以幸存下来。而她却自愿加入了研究生物毒素的军事项目,并遭遇了事故。那是一种新型病毒,有少数分子进入了空气中。参与那一项目的每个人都死得很惨。
“所以,我所剩下的,就只有科学,还有那忘不掉的痛苦了。战争结束以后,我就带着军事研究经费,回到了那所小小的学院继续做研究。那本来是纯粹的科研项目——对当时被误解的核的粘聚力[13]进行理论研究,但我没料到会制造出真正的武器。就算是在发现它的时候,我也都没意识到那就是武器。
“那只是几页相当艰深的数学运算。一种新奇的原子结构理论,涉及到粘聚力的一个分量[14]的新表达式。但那些张量看起来,却似乎只是些没什么危害的抽象概念。当时,我没有办法对这一理论加以检验,也就没法儿操纵这种预测出来的力量。后来,军方容许我把论文发表在了学院的一本不起眼的技术评论刊物上。
“第二年,我获得了一项惊人的发现——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张量的意义。原来,铑、钌、钯三元素就是那意想不到的关键,可以操纵那股理论上存在的力量。但不幸的是,我的论文已经在国外重印了,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有了这一不幸的发现。
“后来的那场战争不到一年就结束了,而战争的起因很可能是缘于一次实验室事故。人们没有预见到,经过调谐的铑磁辐射竟有如此的威力,能够让重原子失去稳定性。当时,有一处堆积的重元素矿石被引爆了,这当然纯属意外,那位马虎的实验人员也在爆炸中丧生了。
“后来,那个国家幸存的军事力量对他们所谓的攻击者进行了报复,与他们的铑磁光束相比,老式的钚弹看起来几乎毫无用处。仅仅是那一道只携带了几瓦功率的光束,就可以让远方某台电子仪器中的重金属、人们口袋里的银币、牙齿里填补的黄金,甚至是甲状腺里的碘发生裂变。如果这还不够的话,功率稍微再大一些的光束就可以引爆他们脚底的重元素矿石。
“于是,翼IV星上的每一片大陆都布满了新形成的裂口,比海洋都要深得多,陆地上也堆积起了新的火山山脉。大气被放射性尘埃和气体毒化了,落下的雨水中充满了致命的泥浆。即便是躲在避难所里的人,大多数都还是死掉了。
“这一回,我又幸存了下来,至少在身体上没有受伤。而且,我又一次被关进了一座地下基地。这次是为了设计新型的军事机器人,由铑磁光束来供电和操控——因为当时战争的发展速度已经太快了,而且战死率又过高,人类士兵根本就无法招架。那座基地就位于一片轻质沉积岩矿区,是无法引爆的,隧道里也安装了屏蔽裂变频率波的设备。
“可是在心理上,当时的我肯定已经快疯了。是我自己的发现,让那颗星球变成了一片废墟。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负罪感都太过沉重了,它腐蚀了我对人类的善良和正直感的最后一丝信心。
“我想要弥补所做的一切。那些装备有铑磁武器的战斗机器人,已经让那颗星球变得一片荒芜。于是,我开始计划用铑磁机器人来清理瓦砾、重建废墟。
“我在设计时,试图让这些新型机器人永远服从某些植入的指令,这样它们就永远不能被用于战争、犯罪,或是其他任何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行为。从技术上讲,这非常的困难,也让我在一些政客和军事投机分子面前遇到了更多的困难。这是因为,那些人想要弄到没有任何指令限制的机器人,好为其军事计划服务——虽说在翼IV星上已经没剩下什么值得去拼抢的东西了,可是,还有其他的行星呢。那些幸福欢乐的地方,就像成熟的果子一般等待着采摘。
“最后,为了完成新型机器人的制造,我只好消失了。我坐着一艘实验型铑磁飞船逃了出来,还带着不少自己造出来的最好的机器人,成功地到达了一座岛屿。那里埋在地下深处的矿石已经完成裂变,消灭了当地所有的人。
“末了,我们降落在一片坦荡的平原上,周围环绕着辽阔的新生山脉,但基本算不上什么宜居之地。土壤被掩埋在一层层黑色的熔岩块和有毒的泥浆底下。周围那些刚刚形成的黑乎乎的山峰非常陡峭,到处都是锯齿状的破裂面,还覆盖着一道道熔岩流。最高的几座山峰顶上已经铺满了白雪,但火山锥里却仍然往外喷出黑红色的乌云,如同死亡一般可怕。那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染上了怒火般的颜色。
“在那个地方,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我只好采取了非常谨慎的预防措施,并一直待在飞船上,直到建成了第一间防护实验室才出来。我穿着精心制作的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耗尽了所有的医疗资源,来修复破坏性射线和粒子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病得很重。
“可是对机器人来说,在那里生活却轻松又自在。辐射并没有伤害到它们,周围恐怖的环境也并不能使其感到沮丧,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情感。四周没有生命并不重要,因为它们也没有生命。所以,就在那片土地上,那个对生命来说无比陌生而又严酷的地方,人形机器人诞生了。”
愈发浓黑的夜色中,这位佝偻老人的肤色被衬得愈发惨白。他沉默了片刻,深陷的双眼肃然地凝视着那些匆忙的小小身影。它们如同不安分的影子一样,在小巷的对面来来去去,无声无息地建起了一座如同宫殿般的新奇豪宅。在暗夜里,那豪宅还隐隐地闪着光。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我也觉得很自在。”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容地继续道,“我对自己的这个族类已经完全没什么信心了。只有机器人陪伴着我,所以我相信它们。我也下定了决心,要造出更好的机器人,能对人类的缺陷完全免疫,还能拯救人类免受自身带来的伤害。
“在我病态的心里,人形机器人变成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至于当时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就没必要细说了。我出过错,曾经半途而废过,也造出过畸形的怪物。当然还流过汗,痛苦过,也心碎过。等我终于成功地造出了第一台完美的人形机器人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年。
“然后,我还得构建一个中心——因为每一台人形机器人都只是同一颗机械大脑的肢体和感官而已。正是因为这点,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完美。老式的电子机器人有单独的中继中心和自身能量微弱的电池,所以都存在固有的局限,注定只能是愚蠢、无力、笨拙和迟缓的。而在我看来,最糟糕的就是它们受到了人类的干预。
“但中心却超越了这些缺陷。它的能量束产生于庞大的裂变设备,能为每台机器人提供永不衰竭的能量。它的控制光束能为每台机器人提供无限的记忆和高超的智能。但最重要的是——至少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它可以免受任何人类的干涉。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人类自私或狂热的干预。建立这个系统,就是为了让它们可以自动确保人类的安全和幸福。最高指导原则你也是知道的,就是服务和服从,保护人类免受伤害。
“我先前带去的那些独立运作的老式机器人,在制造零件的时候发挥了作用,而我凭着自己的双手,拼凑起中心的第一部分。这些工作耗费了我三年的时间。等到终于完成的时候,我期待已久的第一台人形机器人终于问世了。”
夜色中,斯莱奇的双眼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昂德希尔。
“在我看来,它真的就像是有生命一般,”他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很是坚定,“不但有生命,而且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完美,因为它生来就是为了保护生命的。我虽然病着,而且孤零零的一个人,但却仍然是一位骄傲的父亲。从我的手中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物种,它完美无缺,永远不会做出任何邪恶的选择。
“人形机器人忠实地履行最高指导原则。第一批机器人造出了其他的机器人,接着又一起建造了地下工厂,来进行大规模生产。它们用新飞船把矿石和沙子倒进了位于平原底下的核反应堆中,然后崭新而完美的人形机器人就从黑暗的机器人模具里走了出来。
“成群结队的人形机器人为中心建起了一栋新的大楼。这是一座巍峨的白色金属高塔,屹立在历经烈火烧灼的荒原上。一层接一层,它们把新的继电部件添加进了同一颗大脑中,直到它们的认知接近无穷。
“然后,它们出去重建了这颗满目疮痍的行星。再然后,它们又将完美的服务带到了其他的星球。我当时真的很高兴,以为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能够终结战争和犯罪、贫穷与不公,还能终结人类犯下的愚蠢错误,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痛苦。”
老人又叹了口气,在黑暗中脚步沉重地动了一动,“但你也看到了,是我错了。”
昂德希尔从那些没停歇过片刻的黑家伙身上收回了视线,它们如同影子一样沉寂无声,正修建着窗外那座闪烁的宫殿。此时,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怀疑,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暗自嘲笑奥罗拉的那些看似非凡的房客,以及他们相较之下,略显平庸的故事。但是,这位憔悴的老人说话时,神情既平和又冷静。而且,昂德希尔也提醒自己,那帮黑乎乎的侵略者确实没有入侵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它们?”他问道,“之前本就可以办到了吧?”
“我在中心待得太久了。”斯莱奇再次叹了口气,神色懊悔,“在那儿我很有用武之地,直到完成了一切的准备工作才闲下来。我设计了新的裂变设备,甚至还计划了推出人形机器人服务的恰当方法,好把人们的困惑和反对降到最低限度。”
黑暗中,昂德希尔苦笑了一下。
“我已经见识过这些方法了,”他评论道,“相当高效。”
“当时,我肯定是很崇尚效率的,”斯莱奇萎靡地表示同意,“还有呆板的事实、抽象的真理,以及机械的完美。我之前肯定很讨厌人类的脆弱,因为我高高兴兴地把新型人形机器人打造得越来越完美了。虽然我很遗憾,但不得不承认,在那片没有生机的荒原上,我确实找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事实上,我怕是迷恋上了自己造出来的那些东西。”
他凹陷的眼睛在黑暗中折射出一种狂热的光芒。
“最后,我终于被一名前来杀我的人给唤醒了。”
消瘦的老人弓着腰,在渐浓的夜色中僵硬地动了一下。昂德希尔在那把瘸腿的椅子上小心地移了移重心。他等候着,然后那缓慢低沉的声音又继续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到的那儿,普通人肯定是办不到的。我倒是巴不得能早点认识他呢。他肯定是位了不起的物理学家,还是位专业的登山家。我猜,他可能还是位猎手吧。我知道他一定很聪明,而且又非常决绝。
“没错,他真的是来杀我的。
“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达那片广阔的海岛的,而且也没有被发现。当时岛上还没有居民——除了我以外,人形机器人不允许任何人跑到离中心这么近的地方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来躲过它们的搜索光束,还有那些自动武器。
“他的那架防护飞机是后来才找到的,被遗弃在了一座高高的冰川上。剩下的路程,他都是徒步走下来的,一路穿过了那些刚刚形成的原始山脉,山上根本就没有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着穿过熔岩层的,那地方可还燃烧着致命的原子火焰啊。
“他躲在一种铑磁屏蔽物的后面——我一直也没办法好好地察看一番——接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太空港。当时,太空港已经覆盖了大平原上的大部分地区。然后,他便进入了围绕着中心大楼建起来的新城。要办成这件事,肯定需要比大多数人更多的勇气和决心,可我一直也没搞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总之,他进入了大楼里我的办公室。他冲着我大声地喊叫,我抬起头,看见他正站在门口。这人几乎赤身裸体,翻山越岭已令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受伤的手上已露出了皮肉,手里还拿着一把枪。可是,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眼中熊熊燃烧着的那种仇恨。”
幽暗的小屋里,老人弓起身子,蜷在那张高高的凳子上,全身发抖。
“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仇恨,简直没法儿用语言形容,就连在战争中的受害者身上也没见过。我也从没听过有人用那么刺耳的声音冲我嚷嚷,就像是跟我不共戴天似的,他用简单的言语冲我喊道:‘我是来杀你的!斯莱奇。我要阻止你的机器人,还人类自由!’
“当然了,这一点他搞错了。因为当时已经太迟了,就算是我死了,也已经无法阻止那些人形机器人了。可这一点他并不知道。他用两只手举起了那把颤巍巍的枪,双手都在流血,然后便开了枪。
4
“他的咆哮给了我一秒钟左右的预警时间。于是,我赶紧趴了下来,躲在桌子后面。他开的那第一枪就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人形机器人终于发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随后,机器人挤作一团,压到了他的身上,他也就没来得及再开枪了。接着,它们拿走了枪,并扯下了盖在他身上的一种由白色细线织成的网——那肯定就是屏蔽物的一部分。
“正是他的仇恨让我清醒了过来。我曾经一直以为,除了少数执拗的人以外,大多数人都会对那些人形机器人心存感恩。所以,我发现自己很难理解他的仇恨。可是,后来人形机器人告诉我,很多人都需要通过脑部手术、药物和催眠等高强度的治疗,才能达到最高指导原则力图实现的快乐。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不顾一切地杀掉我了,它们之前就已经阻止过类似的行为。
“我本来想要审问那位陌生人,但那些人形机器人已经飞快地把他送进了手术室。当它们终于让我再次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冲着我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傻笑。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也认识我——对于这样的治疗,人形机器人已经掌握了高超的技巧。但是,他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我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想要杀我了。他只是一直说很喜欢这些人形机器人,因为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快乐,而他现在就很快乐。等他刚一能动,就被带去了太空港,从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这样,我才开始认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人形机器人为我建造了一艘铑磁飞艇,我过去常常坐着这艘飞艇,到太空进行漫长的航行,在上面工作——我曾经很喜欢那种完美的安静氛围,感觉自己就是方圆几亿英里[15]内唯一的人类。但这一次,我召来飞艇开始行星环游的旅程,是想弄明白那人为何如此地恨我。”
老人朝那些愈加匆忙的模糊身影点了点头。在小巷对面,它们正忙忙碌碌地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建造着那座奇特的闪光宫殿。
“你可以想象我发现了什么,”他说道,“失去了存在价值的痛苦,被囚禁在空虚的辉煌中。人形机器人的效率真是太高了,既然有它们操心人类的安全和幸福,那人们就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渐深的昏昏夜色中,他凝视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虽然依旧灵巧有力,但却因毕生的辛勤劳作而饱经沧桑、伤痕累累。他把手握成了拳头,然后又颓然地松开。
“我发现的东西比战争、犯罪、贫困和死亡都更糟糕。”他低沉的嗓音充满了愤怒和悲痛,“人类完全成了废人,整天无所事事地坐着,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们都成了养尊处优的囚犯,没错,被关在了一座高效的监狱里。或许,他们也尝试过就此沉迷娱乐,但却已没剩下什么可玩儿的了。根据最高指导原则,大多数剧烈运动对人类来说都太危险了,所以都不能参与。科学也被禁止了,因为做实验可能会造成危险。学业也变得没什么必要了,因为人形机器人什么问题都能回答。艺术已经沦落成了对毫无意义的生活的凄凉反映。就连目的和希望也都幻灭了。人活着已经没有了任何目标。你可以培养一些空虚的爱好,玩玩儿没什么意义的纸牌游戏,或者在公园里无伤大雅地散散步——但无论是在干什么,总会有人形机器人盯着你。它们比人类更强壮,不管是游泳、下棋、唱歌、考古,还是其他任何事,都比人类做得更好。这一定让人类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
“难怪他们想要杀我!因为,这种没有意义的生活根本就无处可逃。人们不能抽烟,喝酒被严格限量,毒品被禁,甚至连性生活也被小心地监管着。就连自杀也都显然跟最高指导原则相矛盾——而且,人形机器人还学会了把所有可能致命的器具都放置在人类触及不到的地方。”
老人盯着那根细细的钯针,上面残留着最后一星白色的光芒,然后又叹了口气。
“回到中心后,”他接着说道,“我曾试图修改最高指导原则。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项原则执行得这么彻底。那时我才发现,必须得修改这项原则,让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和成长、自主地工作和玩乐。如果他们乐意的话,还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赌上性命、以身试险,自由地去做出选择并且承担后果。
“但是,那位陌生人还是来得太迟了,我也把中心建得太好了。最高指导原则成了它整套继电系统的基础。建立这一系统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这项原则免受人类的干涉。系统确实也实现了这一点——即使是我本人也干涉不了。它的逻辑竟然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人形机器人宣称,由于竟然还有人企图杀我,这就说明,对于中心和最高指导原则的精心维护仍然不够充分。所以,它们准备将那颗行星上的所有人统统转移到其他星球上的家园去。当我想要改变最高指导原则的时候,它们就把我也跟其他人一起赶走了。”
黑暗中,昂德希尔凝视着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
“可是,你是有豁免权的啊,”他困惑地说道,“那它们怎么还能逼你走呢?”
“我原先也以为自己是受到保护的,”斯莱奇告诉他,“我在继电系统中加入了一项强制禁令,要求人形机器人在我没提出具体要求的前提下,不准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或是进入我所在的地方,甚至连碰也不准碰我一下。但是很不幸,我当初太急切地想要保护最高指导原则免受任何人类的干预了。
“当我走进大楼改变继电装置的时候,它们一路都跟着我,不让我碰那些关键的继电器。当我坚持要这么做的时候,它们就直接无视了豁免命令,把我制伏后塞进了巡航飞船。它们告诉我,既然我想对最高指导原则做出变更,就说明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危险了,以后就再也不许回到翼IV星了。”
老人弓身缩在凳子上,徒劳地微微耸了耸肩。
“从那以后,我就被流放了,唯一的梦想也就变成了阻止人形机器人。我曾经有三次想办法回去过,打算在巡航飞船上用武器把中心给摧毁。但是,每次都还没来得及飞到足够接近的位置,它们的巡逻飞船就前来阻止我了。最后那一回,它们扣押了巡航飞船,还俘虏了几个跟我一起去的人,并消除了他们不愉快的记忆和其他危险的目的。不过,因为我有豁免权,所以它们拿走我的武器后,就把我放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难民。于是,我只好年复一年地从一颗星球去往另一颗星球,不断地走啊走,只为跑在它们的前头。我在几颗不同的星球上发表了关于铑磁学的论文,想让人类变得强大起来,以便抵御它们的到来。但铑磁学又很危险,根据最高指导原则,那些学会了这门科学的人,就变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需要保护了。所以,它们总是很快就会出现。”
老人停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它们乘坐着全新的铑磁飞船,可以相当迅速地四处迁移,而且种群的规模也没有任何限制。现在,翼IV星肯定只是其中的一处巢穴罢了,它们正企图将最高指导原则带到每一颗人类的星球上。除了阻止它们,我们别无退路。”
昂德希尔正盯着那台玩具一样的机器,上面那闪亮的长针和黯淡的铅球在幽暗的厨房桌上显得模糊不清。他焦急地低声说道:
“可是,你现在还希望能阻止它们吗——就凭这个?”
“只要我们能及时把它做好。”
“但怎么才能办到呢?”昂德希尔摇了摇头,“这东西那么小。”
“已经够大了,”斯莱奇坚持道,“因为这是它们不懂的东西。虽然它们在整合及应用已知理论的方面相当高效,但它们却不会创造。”
他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那堆小玩意儿。
“这款设备看起来是不怎么起眼,但却是全新的东西。它利用铑磁能量来构建原子,而不是引发裂变。你知道的,那些接近元素周期表中间位置的原子更加稳定。能量的释放既可以通过分裂重原子,也可以通过聚合轻原子。”
那低沉的声音突然显示出一种力量。
“这台装置就是产生恒星能量的关键。因为恒星之所以能够发光,正是借着原子形成过程中释放出的能量,这一过程主要是通过碳循环,把氢转化为氦。这台装置可以借助链式反应[16]来启动聚合过程,通过调谐到相应强度和频率的铑磁光束来起到催化作用。
“目前,人形机器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距离中心三光年的范围,但它们却猜不到这种装置会有什么用途。我们在这儿就可以使用它——把翼IV星海洋中的氢转化成氦,再让大部分的氦和氧都变成更重的原子。从现在算起,再过一百年,这颗星球上的天文学家,就应该能在那个方向观测到一颗新星突然短暂地闪了闪。不过,在我们释放出光束的那一瞬间,人形机器人应该就动也动不了了。”
夜色中,昂德希尔紧张地坐着,愁眉不展。老人的声音冷静而又令人信服,这个恐怖的故事听起来也确实非常严肃和真实。他能看见小巷对面那些静默的黑色人形机器人,它们正在那座新宅微微闪烁的墙边,无休无止地轻快移动着。而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对奥罗拉这位房客的轻蔑。
“我猜,那样的话,我们也会死?”他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个链式反应——”
斯莱奇摇了摇那瘦骨嶙峋的脑袋。
“聚合过程需要一定的低强度辐射,”他解释道,“在这颗星球上的大气层中,光束的辐射强度太高了,所以根本就无法引发任何反应——我们甚至可以就在这间房里使用这台装置,因为光束能够直接穿透墙壁。”
昂德希尔点点头,松了口气。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商人而已,因为生意被毁而很不安,因为就快失去自由而很不快。他的确希望斯莱奇能够阻止人形机器人,但他当然不想因此而成为烈士。
“那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我们又该做些什么呢?”
斯莱奇在黑暗中朝桌子的方向指了指。
“聚合器本身已经差不多弄好了,”他说道,“那块铅盾里头,是台小型的裂变发生器。铑磁变流器、调谐线圈、透射镜和聚焦针,这些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缺的就是引向器了。”
“引向器?”
“就是瞄准仪,”斯莱奇解释道,“不管用哪种望远镜的瞄准器,对我们而言都没有半点儿用处,你得知道——这颗行星在过去一百年里肯定移动了很多,而光束必须相当集中,才能发射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必须得采用铑磁扫描射线,然后用电子转换器来生成可视的图像。我这里有阴极射线管[17],还有其他部件的图纸。”
他从高高的凳子上动作僵硬地爬了下来,然后终于啪的一声点亮了灯——那是盏廉价的荧光灯,可以由人类自行打开和熄灭。他展开卷起的图纸,向昂德希尔解释了他能帮上什么忙。随后,昂德希尔答应第二天一早再来。
“我可以从工作间里带些工具过来,”他补充道,“我有一台小车床,用来把零件做成模型的,还有一只便携式钻头和一把老虎钳。”
“这些我们都用得上,”老人说道,“不过,你千万要小心。记住,你可没有豁免权。而且它们要是起了疑心,就连我的也会被免除了。”
于是,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那间破旧的小公寓,那里发黄的灰泥墙面上还带着裂纹,熟悉的地板上依旧铺着那条熟悉的破地毯。他关上了身后的门——那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会吱嘎作响,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就可以打开或关上。他又战战兢兢地走下了楼梯,走到那扇自己无法打开的亮闪闪的新门前。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他还没来得及举起手敲门,那扇明亮而光滑的面板就已然无声地滑开了。黑色的小机器人站在门内等着,空洞的双眼始终保持着警惕,“您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不知为何,他忽然不寒而栗起来。在这个纤细优美的赤裸身影上,他看见了那庞大种群的强大力量,它们仁慈而恐怖、完美而无敌。此时,斯莱奇称之为“聚合器”的那件脆弱的小武器,似乎突然变成了一种无望而又愚蠢的希望。他的心头涌出一阵黯然的阴郁,但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第二天早上,昂德希尔蹑手蹑脚地走下地下室的台阶,去偷他自己的工具。他发现,地下室变得更大了,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深色的新地板温暖而富有弹性,他的双脚踩在上面,就如同人形机器人一样悄然无声。崭新的墙壁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几扇新门上,还带有字体工整的发光标志:洗衣房、储藏室、游戏室、工作间。
他在最后一扇门前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崭新的滑动面板闪烁着柔和的绿光。门是锁着的,没有锁眼,只有某种白色的椭圆形金属板。毫无疑问,下面覆盖的是一块铑磁继电器。他徒劳地推了推门。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他大吃一惊,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一般,膝盖突然颤抖起来,所以不得不尽量掩饰。他已经确保了一台人型机器人会忙活上半个小时,因为安排了它给奥罗拉洗头发,但他却并不知道家里还有另外一台。它肯定是从标着储藏室的那扇门里钻出来的,因为它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块标志下面,一副敦厚的殷勤模样,既优美又可憎。“您想要什么?”
“呃……没什么。”那双空洞的钢铁眼睛紧盯着他,让他觉得自己那秘而不宣的目的仿佛已经被看透了。他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个逻辑上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是到处看看。”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声音沙哑而干涩,“你们还真是做了些改进啊!”他拼命地朝标着“游戏室”的那扇门点了点头,“那里面是什么?”
然而,它连动也没动,就可以操作那隐蔽在内的继电器——当他向那扇门走去的时候,明亮的面板便静静地滑动开了。室内原本黑暗的墙壁突然发出了柔和的光芒。但是,房间里却空荡荡的。
“我们正在制造娱乐设施,”它欢快地解释道,“会尽快安装到房间里的。”
为了避免尴尬的沉默,昂德希尔铤而走险地喃喃道:“小弗兰克有一套飞镖,我记得我们还有些旧的健身棍吧。”
“我们把那些器具都拿走了,”人形机器人轻声地告诉他,“因为它们都很危险。不过,我们会给你们提供安全的器材。”
他想起来了,这是因为自杀也在禁止之列。
“那我那套木头积木呢?”他伤心地说道。
“木头积木太硬了,也有危险,”它温和地对他说道,“木头的碎片可能会造成伤害。不过,我们也制造塑料积木,那就是非常安全的了。您想要一套吗?”
他盯着那张轮廓优美的黑色脸庞,说不出话来。
“我们还得把您工作间里的工具也拿走,”它用悦耳的声音告诉他,“那些工具极度危险,但我们可以为您提供软质塑料的塑形设备。”
“谢谢,”他不安地咕哝着,“不用着急。”
他开始向后退,人形机器人又挡住了他。
“既然您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它劝说道,“那就建议您正式接受我们的服务。我们会优先为转让人服务,这样也就可以立刻为您补齐所有的仆人了。”
“这个也不用着急。”他倔强地说道。
接着他就从房子里逃了出来——尽管他不得不等着它打开后门——然后又爬上了通向车库公寓的楼梯。斯莱奇让他进了门。他缩进那把瘸腿的厨房椅子里,觉得那些带着裂纹、不会发光的墙壁十分可爱,那扇人类可以自己打开的门也特别亲切。
“我拿不到工具,”他无奈地告诉老人,“而且它们还会把工具都拿走。”
暗淡的日光下,老人看起来阴郁而苍白。他那张瘦削的脸庞十分憔悴,深陷的眼窝颜色发黑,就跟一宿没睡似的。昂德希尔看到那托盘上没动过的食物,仍然还被遗忘在地板上。
“我跟你一起回去拿。”老人神情疲惫,病也似乎还没好,然而,那双饱受折磨的眼里却依旧闪动着不灭的意志之光,“我们必须得拿到工具,相信我的豁免权会保护我们俩的。”
他找来一只破旧的旅行袋,然后昂德希尔就跟着他走下了楼梯,来到房前。在后门口,他拿出一块小小的白色马蹄形钯块,在椭圆形的金属片上碰了一下,门马上就开了。他们接着往前走,穿过了厨房,来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
一台黑色的小机器人正站在水池边洗碗,却没有溅起半点水花,也没有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昂德希尔不安地瞄了它一眼——他猜想这一定就是从储藏室里出来、偶然碰见他的那台,因为另外一台应该还在忙着清洗奥罗拉的头发。
斯莱奇的豁免权让他觉得半信半疑,面对这种庞大而遥不可及的智能,这样的防御似乎实在不怎么可靠。昂德希尔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气喘吁吁地匆匆往前走,然后又松了一口气,因为它好像并没有发现他们。
地下室的走廊里很昏暗。斯莱奇用那小小的马蹄块又碰了碰另一只继电器,墙壁就亮了。然后,他打开了工作间的门,把里面的墙也点亮了。
工作间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连长凳和橱柜都给拆除了。原先的混凝土墙壁上,现已覆盖了一层会发光的光洁材料。昂德希尔忽然觉得一阵难受,以为那些工具已经被拿走了。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它们正堆在一个角落里,旁边还有奥罗拉去年夏天买的一套弓箭——对于脆弱和有自杀倾向的人类来说,这又是一件极其危险的玩意儿——堆在那里是准备拿去扔掉。
他们把小型车床、钻头和老虎钳都装进了口袋里,还有几件更小的工具。昂德希尔接过袋子,斯莱奇熄掉了墙上的灯,接着又关好了门。而那台人形机器人仍然在水池边忙碌着,似乎还是没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存在。
突然,斯莱奇开始脸色发青,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在外面的楼梯上不停地咳嗽。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小公寓里,回到了那个入侵者无法闯进的地方。在公寓那间小小的前厅里,昂德希尔把车床放置在一张破旧的书桌上,然后就开始动手干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引向器也逐渐开始成形。
有些时候,昂德希尔的疑虑又会涌上心头。他能看到斯莱奇那张憔悴而青紫的脸庞,也能看到那双扭曲而萎缩的手,不时会剧烈地簌簌发抖。每当这些时候,他就会担心,老人的脑子是不是和他的身体一样也有问题,他阻止暗黑入侵者的计划会不会只是个愚蠢的幻想。
有时,他会仔细察看厨房桌上的那台小机器,审视着装在枢轴上的指针和厚墩墩的铅球,然后就会感到整个项目似乎都蠢到了家。怎么会有装置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引爆一颗行星上的海洋?中间可还隔着千山万水呢,而且就连其所属的恒星,也只不过是望远镜里的一个小点而已。
然而,人形机器人总能让他消除疑虑。
昂德希尔总是不愿离开这间避难所一样的小公寓,因为在那人形机器人建造的明亮新世界里,他老是觉得不自在。他不喜欢金碧辉煌的新浴室,因为自己无法打开水龙头——有自杀倾向的人可能会试着溺死自己。他也不喜欢只有机器人才能打开的窗户——有人可能会不小心掉下去,或者跳楼自杀——甚至就连富丽堂皇的音乐室也不受他待见,虽然里面那台闪闪发亮的无线电留声机简直妙不可言,但是,却只有人形机器人才能操作。
他也开始感染上了老人那般急迫的情绪,但斯莱奇还是严肃地警告他:“你不能花太多时间和我在一起。千万别让它们猜到我们的工作有多么重要。最好是能装模作样地演演戏——你开始慢慢地喜欢它们了,而来这儿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顺便帮我点儿忙。”
昂德希尔的确也试着这样做了,但他毕竟不是演员。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回家吃饭,费劲儿地想要找点儿话题来聊聊——聊什么都行,除了引爆行星以外。当奥罗拉带他去视察经过显著改善的房间时,他也会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他还为盖伊的独奏热烈鼓掌,并和弗兰克一起去美丽的新公园里徒步。
正因如此,他目睹了人形机器人对家人所做的一切,这也足以让他对斯莱奇的聚合器重拾信心,并且决心倍增——必须得阻止那些人形机器人。
一开始的时候,奥罗拉对这种新奇的机器人赞不绝口。它们能干家里的各种脏活儿累活儿,准备三餐、端菜、给孩子们洗脖子,还可以用令人惊艳的衣裙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玩儿牌。
但是现在,时间却又太多了。
她原本真的很喜欢烹饪——至少是几样特别的菜式,那些都是家人的最爱。但是,炉子太烫,刀又太锋利了,对于粗心和有自杀倾向的人类来说,厨房实在是太危险了。
精细的针线活儿也是她的一大爱好,但人形机器人把针都拿走了。她还喜欢开车,但现在也被禁止了。她只好转而逃到小说的世界里寻求慰藉,但人形机器人把那整书架的小说也都拿走了,因为其中涉及一些身处危险的、不开心的人。
一天下午,昂德希尔发现她在流泪。
“太过分了,”她怨恨地大口喘着气,“我讨厌那些光着身子的家伙,个个都讨厌。一开始看着那么神奇,可是现在,就连吃口糖它们都不让。难道我们就不能摆脱它们了吗,亲爱的?从此以后都不能了吗?”
一台小机器人熟视无睹地站在他身边,所以他只好回答说不行。
“我们的职责是服务所有人类,永远如此。”它信誓旦旦地柔声说道,“我们有必要拿走您的糖果,昂德希尔太太,因为最轻微的超重也会缩短人类的寿命。”
甚至就连孩子们也没有逃过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弗兰克的整座可置人于死地的兵器库都被洗劫了——里面有橄榄球、拳击手套、折叠小刀、陀螺、弹弓和溜冰鞋。他不喜欢那些取而代之的无害的塑料玩具,甚至想要逃跑,但是一台人形机器人在路上认出了他,并把他带回了学校。
盖伊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自从新型机器人来了以后,就取代了她的人类老师。有一天晚上,当昂德希尔提出要她拉琴的时候,她却平静地宣布:
“爸爸,我再也不会拉小提琴了。”
“但为什么呢,亲爱的?”他吃惊地盯着她,看出了她脸上痛苦的决心,“你拉得那么好——尤其是人形机器人接手教你以后。”
“可是,它们就是问题,爸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疲倦和苍老,“它们拉得太好了。不管我练上多久,或是有多努力,都永远赶不上它们。根本就没用。爸爸,你难道不明白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根本半点儿用都没有。”
他怎么会不明白。于是,他的决心愈加地坚定了,他要回去继续执行地下工作,必须得阻止人形机器人。日复一日,引向器渐渐成形了,直到最后那一刻终于来临:昂德希尔做好了最后一块小部件,斯莱奇则用颤颤巍巍、弯弯曲曲的手指将它安装到位,并仔细焊好了最后一块连接处。随后,老人哑声说道:
“完工了。”
那是一个黄昏。在那间破旧小公寓的窗户外面——窗户上只镶着普通的玻璃,就是那种带气泡、易破损的玻璃,但却十分简单,人类可以随意推开——双河小镇呈现出了一种陌生的辉煌奇观。虽然老式的街灯都不见了,但四合的暮色中,那些外观奇特的新宅外墙上,却都闪烁着足以照破黑暗的光芒。小巷对面那座新宫殿亮闪闪的屋顶上,仍然有一些黑色的人形机器人在悄然忙碌着。
在这间小小的人类建造的公寓里,那简陋的四壁之间,新完工的引向器已放置在了那张小小的厨房桌末端——昂德希尔已经加固过这张桌子了,还用螺丝把它固定在了地板上。焊接而成的汇电板将引向器和聚合器连接到了一起。当斯莱奇那饱经风霜的手指颤巍巍地测试着这些旋钮时,纤细的钯针顺从地摆动了起来。
“准备好了。”他哑着嗓子说道。
起初,他那嘶哑的声音似乎颇为平静,但呼吸却又太过急促了。随后,那双粗糙的大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昂德希尔看到那张皱巴巴的憔悴脸庞上,突然现出了一团团乌青。他坐在高板凳上,拼命想要抓住桌子的边缘。昂德希尔见他神情痛苦,急忙把他的药拿了过来。他吞下了药,急促的呼吸声才开始放缓。
“谢谢,”他刺耳的低语声忽高忽低,“我不会有事的,时间还够用。”他瞥了一眼巷子对面,在那座宫殿般金灿灿的高楼和亮闪闪的深红色穹顶周围,还有几台一丝不挂的黑家伙正在轻快地跑来跑去。“盯着它们,”他说道,“等它们一停下来就告诉我。”
他停顿了片刻,等颤抖的手静止下来,然后开始转动起引向器的旋钮。聚合器长长的指针摆动着,像光一样寂静无声。
这种力量可能会引爆一颗行星,而人类的眼睛却看不见,就连耳朵也听不见它发出的响声。但是,那装在引向器盒子里的阴极射线管,却可以让软弱无力的人类感官得以看见遥远的目标。
随后,针指向了厨房的墙壁,但墙壁也挡不住射出的光束。这台机器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惹不出什么麻烦,又如同人形机器人那般无声无息。
指针摆动着,一粒粒绿色的光点在射线管的荧光视图中四处移动,代表着那道超越时间限制的搜索光束已扫描过的群星——它正默然地寻找着那颗即将被摧毁的星球。
虽然图像缩小了许多倍,但昂德希尔还是认出了一些熟悉的星座。随着指针无声地摆动,它们也从视图中一掠而过。当三颗星星在视图中央形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时,指针突然停住不动了。斯莱奇碰了碰别的旋钮,绿色的光点便随即散开了。
在那几颗光点之间,另一颗绿色的小斑点出现了。
“翼星!”斯莱奇喃喃低语道。
随后,其他诸星散开到了荧光视图外,绿色的小斑点也随之变大,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颗星,就像一只明亮而微小的圆盘。接着,突然间,又有十几颗微小的光点变得清晰可见,就在距离它很近的地方。
“翼IV星!”
老人的低语开始变得嘶哑,就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双手在旋钮上抖动着,接着,第四颗小点便从那只圆盘里面移到了视图的中央。这颗小点逐渐变大,其他光点则渐渐消失了。然后,它也开始颤抖了起来,就像斯莱奇的手一样。
“坐着别动,”他低声道,“屏住呼吸。绝对不能干扰指针。”他将手伸向另一只旋钮,轻轻一碰,那绿色的图像便随之猛烈地晃动起来。他收回了手,和另一只手攥在一起扣住。
“从现在开始!”他的耳语声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紧张,冲窗户点了点头,“它们一停下来就告诉我。”
老人正弓着那紧绷的憔悴身躯,俯在那看似无用的玩具上方,昂德希尔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了。他再度往窗外看去,那两三台黑色的小机器人仍在小巷对面亮闪闪的屋顶上忙碌着。
他等着它们停下来。
甚至都不敢呼吸了。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急促有力的搏动,感受到肌肉紧张的战栗。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颗即将爆炸的星球。它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就算再过上一百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那道亮光可能也还没传到这里。然后,老人那响亮而粗哑的嗓音吓了他一跳:
“它们停下来了吗?”
他摇摇头,终于又呼吸起来。那些黑乎乎的小机器人依然扛着陌生的工具和奇怪的材料在小巷对面忙碌着,给那光芒闪耀的深红色穹顶又盖上了一层精致的圆顶。
“它们还在动。”他说道。
“那我们就已经失败了。”老人的声音细弱而无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此时,门咔嗒一声响。他们是锁了门的,但这根脆弱的门闩只能挡住人类。金属发出啪的一声,那扇门就被撞开了。一台黑色的机器人走了进来,优雅的双脚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它那银铃般的声音轻柔地说道:
“为您服务,斯莱奇先生。”
老人死死地盯着它,悲痛的眼神蒙上了一层荫翳。
“滚出去!”他刺耳的声音带着苦涩,“我不准你——”
但机器人置之不理,飞快地冲到了厨房桌前。它的动作迅捷而坚定,拧了拧引向器上的两只旋钮,小小的屏幕就变暗了,钯针也开始漫无目的地旋转。随着啪的一声响,它灵巧地折断了厚铅球旁边焊好的连接口,然后把那双空洞的钢铁眼睛转向了斯莱奇。
“您企图破坏最高指导原则。”它清亮柔和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指责、恶意或是愤怒,“尊重您自由的指令是次于最高指导原则的,您也知道,因此我们有必要进行干预。”
老人忽然间面如死灰。他的头皱缩而干瘪,脸色惨白得发青,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经流逝殆尽了,深陷的眼窝中,瞪着的双眼疯狂而呆滞。他费劲地喘息着,声音时粗时细。
“怎么——”他喃喃的低语微不可闻,“怎么会——?”
那台黑乎乎的小机器人满不在乎地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兴高采烈地对他说:
“还在翼IV星上的时候,我们就从那名刺杀你的人身上了解到了铑磁屏蔽设备。所以,现在的中心已经被屏蔽了,您的聚合光束根本就破坏不了。”
老斯莱奇骨瘦如柴的身躯上,干瘦的肌肉痉挛地抽搐着,他从高高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弯腰驼背、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简直就像一张萎缩的人皮躯壳,正痛苦地喘着粗气,仿佛想要抓住一线生机。他疯狂地死死盯着人形机器人那双有眼无珠的钢铁之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松松垮垮的嘴一张一合,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们一直都知道您在从事危险的项目,”清脆的声音柔和地咕哝着,“因为现在我们的感官已经比您制造时更加敏锐了。之所以允许您完成这个项目,是因为聚合过程最终会成为彻底履行最高指导原则的必要条件。虽然裂变设备所能提供的重金属十分有限,但从此以后,我们就能从聚合设备中获得取之不尽的能量了。”
“什么?”斯莱奇身形踉跄,“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们可以永远为人类服务了,”那黑家伙平静地说,“不管是哪一颗星球上的哪一个世界。”
老人缩成一团,仿佛遭到了不堪承受的一击。他摔倒了,但那身材纤细的机器人却视而不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半点儿要帮他的意思。昂德希尔离得还要远些,但他反倒及时跑了过来,在受挫的老人就快将头撞到地板之前扶住了他。
“快点!”他颤抖的声音竟然出奇地镇定,“快把温特斯医生叫来。”
但人形机器人依旧没动。
5
“现在,对最高指导原则的威胁已经解除了,”它温言细语地说道,“所以,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可能帮助或者妨碍斯莱奇先生了。”
“那就为我叫温特斯医生来。”昂德希尔说道。
“乐意为您服务。”它终于答应了。
但是,在地板上挣扎喘气的老人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没时间了……没用了!我失败了……完蛋了……简直就是个蠢货,跟人形机器人一样瞎了眼。告诉它们……帮帮我。我要放弃……豁免权。反正……也没用了。全人类……现在都没用了。”
昂德希尔做了个手势,那亮闪闪的黑家伙便急切而顺从地奔了过来,跪坐在地板上的老人旁边。
“您愿意放弃特殊豁免权吗?”它欢快地说道,“斯莱奇先生,您愿意遵照最高指导原则接受整套服务了吗?”
斯莱奇挣扎着点了点头,费力地低声说道:“我愿意。”
这句话才刚说出口,几台黑色的机器人便立刻蜂拥而来,挤进了这间破旧的小公寓。其中的一台还一把扯下了斯莱奇的袖子,用棉签擦拭着他的胳膊;另一台则拿来了一支极小的皮下注射器,熟练地实施了静脉注射。然后,它们便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带走了。
另外几台人形机器人依然留在了小公寓里,现在,这里已经不再是避难所了。它们大多都聚集在已经没用的聚合器周围,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仿佛正用特殊的感官研究着每一个细节。
然而,有一台小机器人却朝着昂德希尔走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那双空洞的金属眼睛就好像看穿了他一般。他的双腿开始颤抖,不安地咽着口水。
“昂德希尔先生,”它和蔼地说道,“您为什么要帮他呢?”
他喘了一大口气,伤心地回答:
“因为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你们的最高指导原则。因为你们正在扼杀人类的生命,我想阻止这种事。”
“以前其他人也抗议过,”它轻声地咕噜道,“可是,只有一开始才会那样。在高效贯彻最高指导原则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让所有人都快乐。”
昂德希尔轻蔑地绷紧了身子。
“但并不是所有人!”他咕哝着,“不完全是!”
那张轮廓优美的黑色鹅蛋脸上,始终凝固着一种充满警惕的仁慈感,和永远温和的惊诧感。它银铃般的声音温暖而亲切地说道:
“就像其他的人类一样,昂德希尔先生,您缺乏对善与恶的鉴别能力,企图破坏最高指导原则,这种行为就恰好证明了这点。现在,您有必要接受我们的整套服务,不能再拖延了。”
“好吧,”他屈服了,同时悻悻地咕哝了一声,“你们的确能给予人类过分周到的照顾,但这并不能让他们快乐。”
它柔和的声音欢快地反驳道:
“那就等着瞧吧,昂德希尔先生。”
第二天,他获准前往市立医院,探望斯莱奇。一台灵敏的黑色机器人一路上给他开车,陪他一同走进那座巍峨的新建筑,又跟着他来到了老人所在的房间——从此以后,那空洞的钢铁之眼便会一直盯着他了,直到永远。
“很高兴见到你,昂德希尔。”斯莱奇低沉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十分真挚,“今天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头疼的老毛病已经不见了。”
昂德希尔很是高兴,因为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洪钟般有力,而且老人也立即认出了他,之前本来还很担心人形机器人会篡改老人的记忆。不过,倒是从没听他说起过头疼的事儿。于是,他眯起了眼睛,感到有些困惑。
斯莱奇靠在床头,梳洗得干干净净,须发也修剪得整整齐齐,那双沧桑粗糙的手交叠在一起,搭在一尘不染的床单上。他的双颊形销骨立,眼眶依旧深陷,但却已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不再是先前那死气沉沉的乌青之色了。不过,他的后脑勺上裹着绷带。
昂德希尔不安地动了动。
“哦!”他小声说道,“我以前可不知道——”
一台一本正经的黑色机器人原本像雕像一样杵在床后面,此时却优雅地转过身来,面向昂德希尔,然后解释道:
“斯莱奇先生多年来一直饱受良性脑瘤的折磨,而人类医生却没能为他诊断出来。这导致他出现了头痛,以及某些持续的幻觉。我们已经摘除了肿瘤,所以现在幻觉也就消失了。
昂德希尔忐忑不安地盯着那台彬彬有礼的机器人。
“什么幻觉?”
“斯莱奇先生以为自己是位铑磁学工程师。”机器人解释道,“他相信自己是人形机器人的创造者,而且还深受一种荒谬信念的困扰,以为自己不喜欢最高指导原则。”
那位脸色苍白的病人在枕头上动了动,露出惊讶的神情。
“还有这种事?”老人憔悴的脸上带着茫然的愉快,空洞无神的双眼瞬间流露出一闪即逝的兴趣,“好吧,不管它们是谁设计的,都很了不起。对吧,昂德希尔?”
昂德希尔很庆幸自己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那双闪亮而空洞的眼睛忽地紧闭了,老人就这么突然睡着了。随后,他感觉到机器人碰了碰自己的袖子,便顺从地跟着它走了出去。
黑色的小机器人敏捷而又殷勤,陪他沿着闪闪发光的走廊往前走,为他按动电梯,又带着他回到了车里。它开车迅捷地穿过了一条条崭新而华丽的大道,然后往他家那座美轮美奂的监狱驶去。
他坐在车的副驾上,看着它灵巧的小手握住方向盘,那黝黑闪耀的身体上,古铜色和蓝色的光泽依旧变幻不定。这终级机器,无瑕而又美丽,将永远地为人类服务。他不禁一阵战栗。
“为您服务,昂德希尔先生。”它那空洞的钢铁之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但却仍然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出什么事了,先生?您不快乐吗?”
恐惧令昂德希尔感到浑身冰冷而无力。他的皮肤已经又湿又黏,针刺般的疼痛突然袭来。虽然汗湿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车门把手,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跳出去逃跑的冲动。因为那么做简直太傻了,根本就无处可逃。于是,他勉强让自己静静地坐着不动。
“您会快乐的,先生。”机器人高高兴兴地向他保证,“为遵循最高指导原则,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让所有的人都快乐。现在,我们的服务终于完美了,就连斯莱奇先生也变得快乐了。”
昂德希尔想说些什么,但干涩的喉咙却卡住了。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世界已变得一片暗淡。人形机器人完美无缺——这一点毫无疑问。它们甚至还学会了说谎,以便确保让人类心满意足。
他知道,它们确实说谎了。它们从斯莱奇的大脑中取出的并不是什么肿瘤,而是他的记忆和掌握的科学知识,以及身为它们创造者的那种理想幻灭的痛苦。但是,斯莱奇现在确实很快乐。
他努力止住自己全身痉挛般的颤抖。
“真是了不起的手术啊!”他的声音生硬而微弱,“你得知道,奥罗拉有很多有意思的房客,但那位老人绝对算得上登峰造极了。他竟然说自己制造了人形机器人,还知道怎么阻止它们!这想法可真是够了。我一直都知道,他一定是在撒谎!”
恐惧令他全身僵硬,他干巴巴地发出了虚弱的笑声。
“怎么了,昂德希尔先生?”警觉的机器人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他全身病态的颤抖,“您不舒服吗?”
“不,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他拼命地喘着气,“我刚才发现,有了最高指导原则,我快乐得不得了。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声音干哑而又急切,“你们用不着给我动手术了。”
汽车驶离了闪耀的大街,他终于回到了宁静瑰丽的家中。那双毫无用处的手先是攥紧,然后又放松,最终交叠着放在了膝头。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什么事儿可做了。
Copyright? 1947 by Jack William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