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岸·姚缨

  • 忘川两岸
  • 柠檬Q芦荟
  • 4068字
  • 2020-07-14 10:40:40

回到望乡台,松青已然烧了茶念了望乡诀,送走了来人,一切妥妥帖帖,本大人很是欣慰。

“给你带了玫瑰包子。”我把打包的点心给了她。

“大人!”谁料这次她并没有感激涕零地啃起来,而是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一脸人畜无害相。我盯了她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乖乖,她这是在撒娇啊,今日真是他大爷地邪了门了。不过她这娇撒地着实不太高明,生硬单调了些。要知道,不论撒娇卖乖还是撒泼打滚,整个此岸,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早些年这也是我安身立命混日子的倚仗,一身功力那叫一个了得。说起来,松青是我望乡台的人,着实该指点一二。

“咳咳,我说松青啊,你这是在撒娇吗?”我正了正声色。

“大人。”她讪讪道。

“你这功力可着实不怎么样,这二两本事可怎么混得开啊。”我故作深沉。

“那我该怎么做呢?”她求教。

“不懂就问,还算有点觉悟。本大人便点拨点拨你。这首先嘛,你这无辜的小眼神儿是到位的,不过面部表情僵硬了些,该嘟个嘴。再有,除了眼神和面目表情,手脚也得动作起来。你那一双肥胳膊该用起来,牢牢地箍着我的手臂,再拿那一脸白胖胖滑嫩嫩的肥肉在我胳膊上多蹭几下。嘴里再花言巧语说点好听的。这才是个完整的撒娇章程。你可明白?”

“大人英明,可是听起来好难。”她叹息。

“不急不急,欲速则不达。总得一步步慢慢来。第一要紧的便是心态,你这心里就是太把脸皮当回事了,豁不出去,才无法掌握个中精粹。”

“松青受教了。”她忽又抬起头来,“不过大人,这么恶心的事儿您怎么做起来半点不脸红呢?好歹您也是我们望乡台的主人,说出去我们的脸还要不要了。”

“脸皮这种身外之物,本大人一向视如浮云的。”我一本正经,“但是你可给我记住了,这望乡台的脸,丢倒是可以丢,拣不拣回来也无所谓,不过既丢了脸,定然要捞回些实在的好处。”

“松青再次受教了。”她认命地点头。

“说吧,今日都狠下心撒娇了,想捞点什么好处?”我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大人,我想,我们该筑间宅院,或者去慕弦离大人那里拿一宅也行。”

“这是为何?”我莫名其妙。

“为何?我的大人,您可长点心吧。看看剪殇大人的孟婆庄何等气派庄严,再看看枉死城里长街交错,彩灯浮华。再不济,更染大人三生石旁的两间茅草房好歹也能挡风避雨不是。你看看咱们,地势最高的望乡台,空空无物,吃穿住行全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亭子和几个山洞。连烹茶烧水的炉子都是几块烂石头垒起来的,这喝茶人见此情形,又该作何感想呢?”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简直痛心疾首。

我思忖片刻,道:“你这番话倒也有理,不过你来这望乡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今日才想起宅院的事儿来?”

“因为嘛……”她喜滋滋地挑了挑眉,“有一个人,我很喜欢。”

“哈?这世道真是变了,你竟也想到要去沾惹风月事了。”我愕然,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这么个破小孩儿也留不住了。

“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她甩着一双小短腿跑了出去,在她睡的炕床上抱下来一个包裹,又急急地甩了一双小短腿跑回来。她小小的个子抱了个大大的包裹,看起来滑稽得很。

“大人你看,我喜欢的人是她。”她兴奋地打开拉开包裹的一角,露出一张熟睡婴儿的脸,和她一样粉粉嫩嫩,睡着了还在吐泡泡,松青轻轻拭去她嘴角的口水。我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肥脸,当真吹弹可破。

“大人,我想养活这个胖娃娃,所以,我们得有间宅院。”她又眨巴眨巴着眼睛,这次还嘟了嘴,孺子可教,果然长进了。我轻轻笑了,看这婴孩软糯可爱,可人疼得紧,便允了。

“你说得对,既要养娃娃,那是该有方院落,明日我便去找慕弦离。”

“多谢大人,你真好。”

“当然了,不好怎么当你的大人。”话一出口我就愣了——

“不好怎么当你师父。”我笑笑,天道好轮回。

“大人你看他,多乖多好看。”松青继续献宝。我伸手抱起那娃娃,软软糯糯,招人喜欢得紧。我看看松青,她一个小娃娃,逗弄一个比她更小的娃娃,这情景甚是有趣。我自己如她这般大的时候也想养个娃娃玩,因为我是更染她们几个里最小的,就连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剪殇都时常在我跟前摆派头耍威风,我也想耍威风,无奈找不到对象,于是便想自己养个娃娃,以后长大了对我惟命是从。可寒川已经不养新的小孩了,我便要他教我结茧之术,我刺了一滴血,剔根骨指再以修为结茧。这结茧之术寒川教了我百来年才把握了七七八八,可我那二两修为着实不济,不仅结茧未成还差点搭上自己半条小命。关键时还是寒川替我善了后,并把我扔给蕴慈大补了百来年。而之后破茧而出的娃娃,便是如今枉死城城主,古星辰。一切如我所愿,他是个很好的跟班,我在他跟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派头。

我忽又想起一桩事,念了诀把乖巧可人的松青换成了矫情刻薄的毕方,他昂首挺胸,并不看我和手里的娃娃。我也不跟他多废话,单刀直入:

“松青想养这小娃娃,你可愿意?”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如此,我便当你同意了”我瞅了瞅他的神色,换了副口气,“别板着个脸嘛,来,你看看他,多可爱。”我把娃娃抱过去一点,好让他看清楚一点。他视线稍微往这小娃脸上瞟了一眼,像是有些好奇,随即伸过头来,好看得更清楚些。或许是错觉,毕方的眼里似乎有了些可称得上温柔的东西。看来这娃娃长得很合他那双丹凤眼的眼缘。我看着好笑,内心也感到一片柔软,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他僵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到底是只矫情的神鸟啊,我笑。他定定地看着小娃,突然说: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尚未定,不如你给她起一个?”

“我吗?”他有些诧异。

“是呀,就是你呀,你是要养她长大的,该给她起个名字。”

“嗯……”他又看了小娃一眼,“她这么小,这么胖,不如便叫肥妞吧。”

……

乖乖,我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为何要嘴欠地提出让他起名字的事儿。他一只蠢鸟,一没见识二没文化,除了矫情只剩傲娇,能指望他这张尖酸刻薄的长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失策!真真失策!

“不好吗?”他问,“那不如叫胖墩儿,反正意思差不多。”

“呃……不不,肥妞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制止他真不知他能再吐出点儿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来。“肥妞,以后你就叫肥妞了,知道吗?”我忍不住在婴儿的胖脸上亲了一下。

“你干嘛亲她呀?”毕方忽又昂起了头。

“她可爱啊。”我奇怪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可爱的东西多了去了,你都要挨个儿亲一遍吗?”

“可以啊。”

“哼,也不害臊,也不怕亲坏了嘴。”

我一把捞住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也吧唧亲了一口。他似乎愣了,整个身体僵硬地保持这种别扭的姿态,动弹不得。我笑了:

“你也有点可爱嘛。”

他又昂起了头,居高临下拿眼角的余光看我,冷声道:

“有点?”

“非常。”我严肃地纠正了自己的用词。

正逗弄孩儿宠物间,判官姚缨一道闪光出现在我的亭子,亮瞎我们这三双秒妙目。这负心汉来准没甚好事,便让松青把孩子抱回山洞去。这负心汉脸色有些病态,却仍难掩俊美,也是,若不是这副好皮囊,何至于搅浑我年少时的一池春水。

“怎的这幅病死鬼模样?不在你的幽司府断官司,来我望乡台作甚?”

“吾听闻汝已从彼岸归来,心中牵念,特屈尊来此,慰问汝,汝不必感动。”

“我不感动,你可以走了。”我毫不吝啬送了他一个白眼儿。

“吾乃贵客,汝见贵客,何以不烹茶留饭,反而恶言驱逐?汝望乡台待客之道,吾可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有话便说,长话短说,废话少说,说完快滚。”

“汝自去煮好茶来,待吾细品两口,再说其他。”我叹口气,我年轻时候到底是多眼瞎,竟瞧上这么个榆木疙瘩。长处万里难选其一,短处倒是一抓一大把,一板一眼,说一不二,酸文假醋,妄自尊大,好为人师……我好脾气地烧了茶递给他一杯,他啜饮一口,咂摸半响,道,“茶是好茶,到底苦了些。”

“说正事!”我催促道。

“汝在彼岸,可还欢喜安乐?可有在意之人?可有未了之事?”

“你倒是真关心我,怎么?若我有在意的人,赶明儿落到您判官大人手里,还指望我做小伏低,求您高抬贵手不成?”

“勇毅侯世子云桦,于他,汝可在意?汝心可有歉疚?”

“你?”我惊愕,“云桦已在你幽司府?”

“不错,汝需答我所问。汝可在意云桦,可对他心有歉疚?”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答道:“在意,歉疚。”

“如此,汝与吾便两清了。昔年汝错付真心于吾,吾平白担了个薄情郎的名头。吾曾有言,来日定寻了机遇,还汝这份情,卸了这恶名。如今,这番心愿算是了了。”

“这话什么意思?你滥用职权,包庇了云桦?”

“彼岸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汝可谓两者得兼,还不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吾掌幽司一府,判的是生死罪孽,求的是两岸清名。活不活得糊涂,死要死得明白。前世作孽,后世赎罪,彼岸有因,此岸有果,此乃轮回之道。吾深知此理,又岂会行此龌龊手段?”他似是有气,不吐不快,现下他倒是痛快了,我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云烨……?”

“吾便是勇毅候世子,大璋驸马,云桦。”他以稀松平常的语气丢出这么句话,全然不理我一脸翻江倒海的表情。

“???”

“吾知汝赌沙输后受惩去彼岸,在三生石处得知云桦此人与汝牵涉颇深,吾便分出一半魂魄,附于过河的云桦残魂之上,在人间护汝一世,还汝昔日之情。”

“原来如此,不过年少无知的戏谑之语,你竟如此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汝乃肖小之徒,岂能与吾皎皎君子同日而语。”

“是是是,我们当小人的,不配理解您这真君子。得亏你是在此岸安营扎寨有了营生,在对岸你这一板一眼的傻样可怎么活啊?”我笑,“不过知道原委,我倒是真卸下一桩负累,多谢你了,君子判官,今后你我便两清了。”

“如此甚好。”他举杯,我也举杯,以茶代酒,一杯饮尽前尘事。说完前尘,便要说说现下。

“话说,你在对岸,当真没对我动过心?世间竟真有人不爱安歌公主吗?”

“世人所谓价值连城之珠宝玉器,非吾所爱,于吾不过俗物顽石。世人所谓如花美眷倾城佳人,非吾所恋,于吾不过闲杂人等。吾心中所爱,自是于吾而言,唯一的珍爱。是以,珠宝玉器也好,安歌公主也罢,非吾心中之唯一,自然只算得身外之物。”

“那我慕哥哥呢?他可算得你心中之唯一?”

“弦离已有家室,汝切切不该再有此问。”

“不管我慕哥哥是否在你心上,你心中再不会有别人了。”我叹。

“茶已喝完,话也说清,胧音大人,这便告辞。”说罢走出草亭,转身下了台阶,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你是云桦,所以不爱安歌,你不爱安歌,真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