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岸·枉死城
- 忘川两岸
- 柠檬Q芦荟
- 8321字
- 2020-07-14 06:09:00
我无奈地叹气,这种把戏不知道要玩几次他才会厌烦。
“姐姐果然厉害,不过这次我可是接住了三招。”他嬉皮笑脸,“是我长进了呢,还是姐姐退步了?”他把手肘杵在我肩上,挑弄着眉毛。我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活得都忘了年纪的人了,竟还这幅长不大的熊孩子模样。我不理他,径自走了,他一个没注意差点闪了腰。
“欸,姐,你等等我啊。”他跟上我,明知故问道:“姐姐来我枉死城,所谓何事啊?”
“我饿了,请我吃饭吧。凤仪楼。对了,我还答应了人带果子给他,你可别忘了。”
“记住了,不过姐姐,你可真是太久没来了,凤仪楼现在叫邀月阁了,来了个厨子,手艺倒是不错,就是脾气怪得很。非说在彼岸东家的酒楼叫邀月阁,他便只给邀月阁掌勺。掌柜的无奈,只得改了名字。”
“这厨子,脾气倒是倔。走吧,去邀月阁,让我也尝尝他的手艺。”
“好嘞,姐。”我们并排而行,不疾不徐向邀月阁走去。街上似乎比之前热闹了许多,茶馆酒肆林立,舞刀卖艺,流动摊贩来往不断,行人络绎不绝。枉死城是我在此岸最喜爱的地方,因为这里和彼岸无异。算是此岸的一方净土了。说起来,实在不想夸这个终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的五菱少年,不过枉死城能有今日这番繁荣,算起来我也有点功劳,但也确实该归功于他。
记不清多久之前,我俩颤颤巍巍握着手里那点子权利,不晓得如何是好。他虽贵为一城之主,也就是个怂包二愣子。我虽是望乡台主,说破天也就是一烧茶的。那时彼岸应该发生过大的灾患,摆渡人一波一波将他们送往枉死城。所谓枉死城,就是阳寿未尽,却死于非命之人。或遭遇灾患,或死于奸人陷害。便会送去枉死城,待到他们阳寿尽了,害他们的人也死了,再喝孟婆汤,投胎转世。那时阿辰,也就是枉死城主,并不知道如何管理这群人。他们都还留着彼世的记忆和牵念还有仇怨。送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
他心烦意乱,终日赖在我的望乡台不走。我也烦透他了,说既然他们都还算是人,那便让他们像人一样过活呗,在彼岸怎样,在此岸还怎样。他醍醐灌顶,认为此法甚妙。不过问题是,在彼岸他们究竟是哪般模样,如何营生度日,阿辰也不甚明了。好在我看过各种人的前生记忆,对此还能摸清门道。便一一说与他知道,有人来喝茶他也来看看人家的前世。当然,那时他完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他常问:
“姐,天下的女子都这般傻吗?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护住胎儿。”
“姐,人老了都这般苟延残喘吗?逐渐被世道抛弃,自己也厌憎世道。”
“姐,彼世的人只有小时候才是开心的吗?”
“姐,为什么彼世的人得了高官厚禄,享了尊荣富贵,却还是心思歹毒;而有的人一生籍籍无名,却能明理晓德,舍生殉国?”
“姐,是不是彼世的人只会永远铭记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
“姐,彼世的人读书,为什么他们就这么相信书里是对的呢?”
“姐……”
“姐……”
“姐……”
那段时日他不辞辛劳,往返在枉死城和望乡台间,摆渡人也不厌其烦地送他。正是这般辛勤,枉死城才有了今日的气候。回首往昔,竟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他也从中收获成长,通晓了不少世事。虽还是这幅蠢笨样,终日斗鸡走狗,喝酒听曲儿,有时当街卖艺,有时流连烟花。整个枉死城都认为,他们的城主是个不靠谱的主儿,不过我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我回头看他,虽是一脸雅痞,可到底是张好看的脸。他还在喋喋不休,见我在打量他,也不再自说自话。
“姐?干嘛这样看我?”
“果然啊……”我叹气。
“果然?果然什么?”
“果然你还是个二愣子。”我逗他。
“二愣子?什么二愣子?”
“邀月阁到了。”我不理他。
我们上了三楼风景最好的雅间。阿辰要了几个菜,当然,点名要那新来的厨子掌勺。
“上一壶梨花醉,给我姐姐温一温。”他道。
“得嘞,您请好吧,城主。只是……”店小二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
“只是城主,您今日能不能把这两个月的账结了,上个月您便拖欠,直到这个月,掌柜的要知道您还没结账,我又给您赊账,定会给我苦果子吃的。”小二哭丧着脸哀求。阿辰一时下不来台,又是羞恼又是尴尬。气得一脚踹飞了店小二,店小二吃痛,嘴里求饶却半点不肯让步。
“城主,您今日若不把这账结了,我是断断不敢给您上菜的。”我在一边看得好笑,这个二愣子,好歹也是一方城主,居然被个店小二逼得这般窝囊。想彼世的那些官僚贵胄,哪个店小二敢这般放肆。不过说起来,阿辰不以势欺人,这倒颇为难得。我这般想着,只见阿辰拍桌而起,怒喝道:
“你个死小子,竟敢对城主如此无理,信不信我撤了你这邀月阁,把你卖去黑山里挖煤。”
“是是是……城主息怒,城主息怒,小的这就去这就去……”那店小二连滚带爬,狼狈逃走了。
欸,我在心里叹气,刚还说他正直自洁,原来早学会了仗势欺人这套。我也知道,今日若非我在此,他脸面上过不去,定还是会向那店小二卖乖讨好的。
“你最近干些什么营生?”我问他。自建了这枉死城,他便也跟普通市井一般,要想办法营生糊口。他干过跑堂吆喝的活儿,也做过贩夫走卒,牵马执凳,坑蒙拐骗,不一而足。当然,有时他也一掷千金,曾把三年积蓄悉数散尽,就为买只会唱曲儿的鹦鹉。我也知道,他喜欢这样过日子,去人间走过一遭我更清楚了,这是活着的滋味。
“嗯,卖艺,所以在练功夫。”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有人看?”
“可不是嘛,本来打算去跟王铁匠学打铁了,可他最近好像和隔壁的寡妇顾二嫂搅合在一起了,伤脑筋。”他郁郁地往嘴里扔花生米。
“欸,那我日后还是少来吧,省得增添你的负担,自己都养不活,哪儿还有闲钱招待我啊。”
“姐姐这是哪里话,我古星辰便是自己饿死也绝不会委屈姐姐丝毫的,姐姐想来便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弟弟自当竭力款待。”
“算了吧,城主,您都山穷水尽了还敢大放厥词,您这顿我请了,之前那两个月的账也算我的。”门被推开,一个胖老头走进来,他全身最先进到屋里的便是他的肚子。欸,沈三秋,枉死城有名的巨贾富商,这老头怎么还在这里。
“胧音大人。”他躬身行礼,奈何肚子太大,弯不下腰去。我略略点头,算是致意了。
“三老爷,您方才所说,可当真?”阿辰狗腿地迎上去。
“自然,城主,我沈某人几时说过空话。”他得意地捋着他那油可鉴人的脸上两撇可怜的胡须,好笑的是硕大的头上还戴了顶四方平定巾。他究竟是如何把这方帽戴上去的,我暗暗吸了口气,心道,万不可说他又胖了,人家请了你的饭,决不可揭人家的短。
“沈老爷近日胃口越发好了,真是老当益壮啊……”我脱口而出,随即在心里白了一眼自己的刻薄。
“胧音大人说笑了……”他尴尬地往脸上堆笑,笑得我更尴尬了。
“沈老爷,您的小气吝啬是远近闻名的,说吧,今日既请我的饭,又帮我还债,有何猫腻?”
“城主说的哪里话,枉死城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乐的盛景,多亏了城主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我沈某人作为枉死城百姓,自然铭感城主大恩,一直想有机会报答一二,今日不过是区区心意罢了,还望城主不嫌弃。”
“行了行了,这分明是大实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报恩?你还记得我给你当轿夫的时候就因为说了一句轿子里是坐了一头猪吗,就这么一句话,你就扣完了三个月的月钱,那三个月我可瘦了好几斤,都悉数长你身上去了。还有,我给你那傻儿子当书童的时候,他功课不行,先生留的课业都是我替他完成的,虽然都是错的,可挨打罚抄的也都是我,最后就因为半年下来他还不会写自个儿名字,您不仅扣我的工钱,还克扣我的饭食。还有,你的姨太太,那个什么花红玉的,她分明是跟你家那个有点姿色的管家先生有染,居然最后还是让我来背锅。你说说,就这样我哪儿还敢吃你请的饭……”
阿辰像是憋坏了,揭短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那沈胖子脸都绿了,脸上两坨肥肉气得直抽抽,小得像两条线的眼睛气得直瞪着阿辰,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若不是小斯扶着他坐下,我怕他一个不小心便会气晕过去。欸,没办法,生气也是个体力活儿,难为他了。本以为等他缓过气定使出手段,对付阿辰。真是那样,我也盘算好了,定然是逃之夭夭,免受拖累。
可谁知那胖子歇好了却也冷静下来了。依旧摆出一副笑脸:
“城主,往日对城主多有得罪,也是我驭下无方,怠慢了城主。还望城主别跟下人计较。这是一点心意。”说着,小厮递给他一沓银票,他接了,双手呈给阿辰:
“一点心意,聊表歉意,还望城主笑纳。”
阿辰狐疑着拿了钱,怔住了,足足五千两。我教过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动声色地等着沈三秋的下文。
“多谢城主赏脸,”他还是那副嘴脸,“城主哪日得闲了,还请来寒舍一叙。小女学了几个新菜式,多次想请城主品鉴。”
“你的女儿?”
“正是。”
“你的亲生女儿?”
“正是。”
“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
“正是。”
时间停滞了。随即我和阿辰对视了一眼,点头一笑。不约而同大吼:
“从窗口跑!”
沈员外那伙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俩翻身一跃,跳出了窗口,稳稳落在了地面。深吸一口气,好险。刚定神,便听到后面的声音:
“来人啊,抓住他们!”
“快跑。”阿辰拉起我就往人堆里钻。我一边跟他跑一边笑:
“想不到,那胖老头是看上了你,想让你当上门女婿啊。”
“我呸,他那个女儿跟她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我在他家做工,就是宁愿给他傻儿子当书童也不肯给他的胖女儿当轿夫,听说她去年非要骑一匹小马驹,结果一上马活活压断了马儿的脊背……”我们一路狂奔,撞到了不少摊贩。几次甩掉了追上来的家丁打手。
“姐姐小心。”阿辰拉了我一把,一脚踢翻了包围上来的家丁,他们是从另一条巷弄抄近道过来的,我们被包围了。
“城主,还请跟我们回去。”领头的说。
阿辰半句废话没有,一拳打上去。那伙人决定来硬的,一拥而上。我们都是打架的老手,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有趣,迎上去和他们打起来。我三五两下撂倒了身边这几个,转身看阿辰那边似乎有些吃力,是了,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城主大人。我纵身跃起,借了阿辰肩膀的力给他们来了个连环体,随即稳稳地落在阿辰身前。
“厉害啊,姐。”阿辰赞叹,我懒得理他,抓起他的胳膊纵身跃起,飞过了几条街道。
“姐,彼岸也有术法了吗?”他问。我当然知道,既然枉死城是此岸的彼岸,那就该循着彼岸的规矩,不能用术法。
“这不是术法,在彼岸,这叫轻功。”我说。
“原来彼岸也能飞了,教我,姐,教我。”
我们在房顶坐下,看着街面上还不死心找寻我们的沈府家丁。
“教你可以,你先下去铭心斋和五香居买些果子点心,再买两壶好酒。闹了这半天我可是还没吃饭呢。”
“姐,我没钱,呵呵……”
“少来,刚才跑路的时候沈胖子那五千两我可看你攥得牢呢,给我下去,多多地买。”我做势要踢他下去,他立马求饶:
“买买买,大姐,大姐大……”
“我下去把那群烦人的家伙打发了,完事儿老地方见。”
“好嘞。”他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我也紧随其后。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我顺势扶了他一把,心里暗暗无语,就这幅弱不禁风的傻样,也只能跑跑腿去买糕点了。
等我打发了那群人,到地方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那里了。当然,一应酒肉点心俱全。这地方也是我们共同施法打造的,叫落日地,一片广袤的草原。这片草原的第一任主人已经喝了我的茶去奈何桥转世了。我看到过她前生的记忆,她是跟随和亲的公主被送进宫里的,她和公主生前的夙愿都是回到草原。后来她意外喝了本是毒害公主的汤水,这才枉死。
那时候枉死城的庙宇店铺,勾栏瓦舍统统不入她的眼。阿辰问她想怎么在此岸度过彼岸的日子,她只说:
“我想骑马。”我才知道她是草原儿女,便和阿辰施法开辟出这片草原。她很开心,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这里地方安静,视野开阔,空气里还有花草香,我和阿辰也很喜欢,偶尔来此喝酒聊天,骑马打猎。
夕阳西下,天空和草地上都铺满了大片大片的,凄绝的红色。阿辰坐在落日的余晖里,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拿了壶酒在喝。他见我来了,也扔给我一壶酒。我接了,顺手拔了壶塞喝了一口,跟他背靠背坐下来。
一通畅饮后我们都心满意足地躺下来。
“啊……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一顿了。”我感叹到。
“我也是。”他掐了跟狗尾巴草含在嘴里,“所以姐姐你以后要多来啊。”
“来给你当打手?”我笑他。
“被人追着打也挺好玩的,姐,我喜欢对岸的人这样生活,很有滋味。”
“是,的确别有一番滋味。”我喃喃道。
“跟我讲讲彼岸的事吧。”
“你想听什么?”
“姐姐可有心爱之人?”
“什么?”
“姐姐心爱之人,是怎样的男子?”
风吹过来,黄昏的余温里夹杂着花草香,竟有种催人泪下的芬芳。想来是酒喝得有些多了,都化作了泪。我坐起来,又灌了好大一口酒,抹了一把脸。道:
“你姐姐年纪大了,又都是些前尘往事,记不得了。”
他也坐起来:“剪殇让我劝劝你,你既不愿多说,那便不必说了。今日咱们只喝酒聊天,只图个高兴。”我笑,跟他举起酒壶碰了一下。
“好,跟我说说看,最近有什么趣事儿?”
“最有趣的您方才不都看见了吗?咱们沈员外要找我做上门女婿了。”
“哈哈哈……”我大笑:“真不知那胖老头是怎么想的,居然看上你这傻小子。”
“欸,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我虽然打架不及你,可好歹也算得上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啊。那胖老头父女俩虽然长得是抱歉了点,可眼光还是不错的。”他向我挤眉弄眼,我不禁扶额,这人也不知跟哪些个妖魔鬼怪学的,甚是自恋。
“对了,还有件趣事儿你家毕方可跟你说了?”
“什么?自我回来后那蠢鸟越发矫情怠惰,望乡台的事一应扔给了我,自个儿四处逍遥。”
“还不是你给惯的。”他笑,“你可还记得周家娘子?”
“自然记得,她怎么了?”这人我见过几回,嘴碎又啰嗦,又爱贪小便宜。可偏偏她的一手灌藕的手艺是极好的,所以我和阿辰虽不喜她,却又不得不为了那口吃的多次见她。因了这手艺,她的生意也很好,连我和阿辰去了也不得不排队。如此,她便更托大了,隔三差五地涨价。不过,她有个女儿确是极标致的,算起来,也十五六岁了。
“那你还记得她隔壁那书生?”
“那终日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酸秀才嘛,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姓张?”
“姓赵,赵子煜。”阿辰纠正我。
“是了,赵就赵吧,他怎么了?我记得周家母女和他在彼岸均是遭了兵乱,受了池鱼之灾才送了性命。”
“姐姐记得不错,他们在彼岸便是街坊,赵秀才自幼失怙,只有一老母亲靠着浆洗缝补挣些体己银子,既要养家又要供儿子读书。周家娘子靠了她灌藕的手艺,除却她们母女的生活,尚有富余,便时时贴补赵家母子。后来赵子煜的老娘也去了,便只剩他一人孤苦无依,周娘子依旧贴补他读书。”
“这周家娘子虽然嘴巴厉害了些,倒是个有心的。她怕是看上赵家小子,想着贴补了他日后给自己做女婿吧。”
“八九不离十吧,可后来便遭了兵乱,来了我的枉死城。前些时日,这赵廷煜终于像周家提亲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周家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瞧不上赵家的穷小子?”
“若真是这样,又有什么趣儿呢。”他并不继续说下去,故意欲言又止,吊我胃口。
“莫不是……?”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正如姐姐所想,那赵家小子看上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周家姑娘,而是半老徐娘周家娘子啊。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趣。”
“哈哈哈……这赵子煜真是个人才,哈哈……”我笑得捂住了肚子,“不要姑娘,却要她的老娘,果然是‘霜叶红于二月花’”。
“姐姐猜后来如何?”
“你快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到了这般田地,事情是如何收场的?”
“没法儿收场!”他叹气。
“照我说的法子,他尽可两个都收了,老娘做大,姑娘做小,血脉相联的母女,谁还能委屈了谁不成?”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十几年饱读圣贤书,这点礼义廉耻还是有的。”
“他这是书读多了,脑子都呆傻了,不知变通。”
“我的亲姐欸,你这是去了一趟对岸更加地……”我瞪了他一眼,他随即改口讨好道,“不拘小节!”
“你倒是快说啊,后来呢?那酸秀才到底要了谁?”
“欸,那周家丫头是个通透之人,知道赵家公子看上的是她亲娘,半分纠缠也无,反而给她娘收拾打点,想让她娘体面地嫁到赵家。”
“闺女送亲娘出嫁,这倒是个奇谈。她娘竟也肯?”
“自然是不肯,母女两人僵持不下,闹了一阵。”
“后来呢?”
“欸,不巧得很,本来等着看更大的热闹,可惜那赵家秀才阳寿尽了,去望乡台喝了茶便去剪殇姐姐那里喝汤了。”
“没劲。”我兴意阑珊,“那后来那周家母女如何了?”
“还能如何,照旧过日子呗。不过那周家丫头没有传承她老娘的手艺,不学灌藕,跑去霍夫子的学堂读书去了。”
“读书能知理,倒是个好去处。”
“姐,读书很好吗?”
“是好的,你也可以去霍夫子的学堂听听,雕雕你这棵朽木。”
“姐姐在对岸读过书?”
“嗯,上过几年学堂。学了些圣人圣训,也能写些诗赋文章。不过我是个女子,先生并没有对我有过太多苛求,你姐姐我也就一个半吊子而已。可回来我才知道,这些在彼岸写下过名篇绝唱的文人墨客,到头来还不是要去我的望乡台喝茶。”说到此,我既有些得意,又有点怅惘,真是矫情啊。忍不住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压下一点心头的萧索。
“我在彼岸认得一个人”或许酒喝得有些多,话也渐渐多起来,“他博学多思,又聪颖勤奋,书念得极好,先生常夸他。”
“那人,便是姐姐的心上人吧。”他静静地看向我。
“不是。”我回看他。
“不是?”
“他是安歌的心上人,他是安歌心尖上的人。”我无奈地摇摇头。
“姐,”他一脸错愕,甚至是惊恐地伸出手指在我脸上擦了一下,看清手指上晶莹剔透的液体后,他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姐,这是……这难道是……”
“眼泪。”我淡淡地回答,抓起他的手把那那滴眼泪凑到他嘴里,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抿嘴,随即咂摸着味儿。
“咸的。”他望着我,“姐姐,眼泪是咸的”。我笑着看他,伸出食指放到他眼前,说:“这是秘密。”他傻愣愣地点点头,我被他这副憨傻样逗笑了,在他肩膀捶了一拳,道:
“还是酒的滋味儿好吧。”
“说的是,难怪彼岸的人不穿衣服不骑马也要喝酒。”他也笑了。
“不穿衣服不骑马?”我没大听明白,待我想通,笑得更厉害了。原来他说的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哈哈哈,我的傻弟弟啊,你还是去霍先生那儿上两天课吧。”我笑得直揉肚子。她见我笑得开怀,自己也傻傻得笑起来。
“我在笑话你,你笑个什么劲?”
“跟着你一起瞎开心呗!”我不禁笑得更欢了,来枉死城真是对了,好久没这么畅饮快谈了。我心里一片释然和痛快,饮尽壶中酒后顺手扔了酒壶,听得一声脆响。我站起身来,一边不紧不慢整理衣衫上的草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我该走了。”
“我送送姐姐。”他利落地站起来,也拍拍身上的草。正转身离开,忽闻天边一阵尖锐的惨叫,我和阿辰双双回头,只见天边盘旋着一条青龙,正狰狞地咆哮着,显然是受了伤。我忽觉头皮一阵发麻,一阵阵寒意从脚底不断往上窜。
“六首蛟龙。”阿辰也是一脸惊愕,“姐,六首蛟龙怎么出现的?”
我并不答他,飞身跃起,在空中一伸手,握住了落日弓,一拉弦,三箭齐发,箭箭命中龙首,他顿时六首失了三首。他吃了我三箭,显然是被激怒了,挣扎着身体向我扑来。我捏了个诀化身一缕青烟,闪身到他身后,又向空中一握,握住了我的万仞剑,抬手便向他刺去,又刺中他一首。他仰头挣扎着向我回击,先是吐出一股黑烟,我提剑迎上去划了几剑,那浓烟便被我的剑气劈开。那恶龙已然重伤,交战间全无章法,只是拼蛮力,伸出巨爪向我扑来。我冷笑一声,不是我高看自己,别说他已然受了伤,便是健全之躯,区区六首蛟又能耐我何。便又捏了个诀几次闪身提剑刺他,一剑命中又迅速拔剑,再一闪身刺向别处,如此数次。他身躯巨大,行动迟钝,我闪身灵巧,即便被刺数剑却半分奈何我不得。他终于挣扎不动,巨大的身躯向地面倒去。我收了剑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他六首只余两首,浑身伤痕累累,被我刺的血窟窿正往外流着青绿色的血。
“姐!”阿辰跑过来,“不愧是姐姐,好身手。”
我并不理他,心里焦躁得很。这六首蛟龙早在九万年前的那场浩劫里就被封印了,九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今日怎会出现在此。难道封印出了问题?这不可能,毕竟封印他的是……是……念及此,心里又是担忧又是伤恨。不对,六首蛟这种小角色逃出来了,那其他……我略略定神,冷声道:
“落到我手里,你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场。为少受些折磨,你且回答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很是不屑。我被他这番模样激怒了,提剑上去正要再戳他几个窟窿,却被一道白光挡住了。只见一玄衣男子提了两柄短斧冲上前去,半句废话也无,左右开弓,提手两斧砍下六首蛟的余下两首。我始料未及,更不及阻止。那男子砍杀了恶龙,似是松了口气,青绿色的龙血飞溅到他身上,他也全不在意。
“白泽哥哥,你怎么把他杀了?”阿辰像是吓到了,怔怔地问。白泽不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略略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随即飞身走了,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
“他不理我。”阿辰耸耸肩。
“白泽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冰块儿脸,没救了。”我正嘀咕间,三青鸟来报,望乡台来人了。
“事儿来了,我得走了。”
“姐,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条丑龙啊。”
“哦,你收拾吧。”我拎起打包好的点心和炒栗子,补上一句:“收拾干净点,以后我还要来喝酒的。”说罢飘然离去,留下错愕的城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