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之初

评曰:从此回起以世纪儿为主线,用他的小孩子眼光看周围人物。他的世界很小,但并不简单。若从符号性或说是“典型”性来看,也可以扩大成为一圈一圈更大的世界。题名《人之初》是小孩子所读的《三字经》的第一句,也指书中人开始了人生旅途的初步。他认的第一个字是“人”字。真难懂啊,人。

代拟回目如下:

子曰诗云 共说读书能上进

诛心索隐 岂知识字是灾星

A城是个山城,斜靠在山坡上,裸露在长江中来往的轮船上乘客眼里。城里也几乎到处在高地上都可以望见下面滚滚流动的长江。

一开头说的那个初生小孩,到A城来时还不满两岁,到不满五岁就离开了,A城给他的印象是淡薄的。

淡薄的记忆中也有鲜明的斑点。

漂泊天涯从看江船开始,有象征意味。

他一生中第一件储存在记忆中的材料便是长江中的轮船。两岁时,他一听到远远的汽笛声,便要求大人带他到后花园中去,要大人抱他起来望江中的船。这是有一段时间内他天天必修的功课。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条宽带子似的江水,冒着黑烟的轮船,拥挤着人群的码头;留在他记忆中的再没有别的了。

这也许是他一生劳碌奔波的预兆吧?轮船汽笛的单调的鸣声是他最初听到的音乐。

A城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三哥对A城却有不同的回忆。

三哥同暂时离开丈人家的大侄(大少爷)在这里度过四年中学的生活。那时的学制是小学四年,中学四年;因此两人在离开A城时都得到了一大张“报条”:

捷报贵府某大老爷:

某某于某年某月在安徽省立第一中学毕业……

下面是一些照例的吉庆话。

这是一张用木板印刷的现成的纸,临时填上姓名。“报子”拿着这个来要赏钱。这“报条”便张贴在大门口。后来搬家时还揭下来保存着,在S县新买了住宅以后,重新贴在门口两边墙上。又过若干年,这相对望着的中学毕业“捷报”才自然剥落消失,同这个大家庭一样。

“报条”是不是还会复活?“捷报贵府某大人荣获某某国际头衔,得某某大奖。”不便提倡,但可以“改换门庭”,登报表扬。

那时小学毕业好比考中秀才,中学毕业犹如考中举人,大学毕业当然是中进士和点翰林了。S县上大学的极少极少。阔人子弟在外上大学的也不再回来,连家庭都跟着离开了。大概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才有上大学回家来结婚的。因此在仅有一所相当于后来初级中学的“公学”的县城里,省城第一中学毕业自然是值得夸耀的光荣资格,因此这一对“报条”也值得贴在门口。

这资格和中学生活对于大少爷是无所谓的,他有一个靠山老丈人。但是对于三哥却不同了。他人既聪明,又有志气;为了大哥让自己的无能儿子去东洋而不让他去,心里不服又说不出口,便发愤用功;文科理科功课和音乐、体育门门得优,尤其是英文更加学得起劲,当然这也是为留学西洋作准备。

阔亲戚比出国留学更可靠。原来大少爷在世纪初年就有此觉悟。

不过他的记忆中留下深重痕迹的还不是上学,而是另一件事。这事却要从他的好朋友小表哥谈起。

这一家人从江西搬到A城是因为老太太的娘家在这里。

但她娘家的三舅老爷因为前面说过的办了红十字会那件事不大来往了。二舅家好像没有什么大人。只有大舅家照顾他们。大舅有两个儿子,开一所酱园。大儿子经营酱园,小儿子上中学。大舅当老太爷。这个小儿子便是小表哥。

小表哥得以上中学是有原因的。他上的小学是外国教会办的。那时小学有英语课。他学英语的成绩得到外国人赏识,毕业时便被保送进圣公会教会办的基督教中学,这当然是为了培养未来的教徒。上中学的费用比小学大得多,尤其是教会中学。但是洋人设有奖学金,照他们的“品学”兼优的标准发给;毕业时成绩再好,还可以继续给奖学金保送上教会办的大学。小表哥免费进了中学是靠了教会。中学毕业又是由教会保送到上海进了圣约翰大学学“商学”,毕业后一直当会计。这过程中他是否什么时候正式受过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不大清楚。这只是形式。单凭这一路保送上学就足以使他对基督教教会忠心耿耿了。没有教会奖学金,一个普通酱园的小老板不但进不了上海圣约翰大学,连圣公会中学也上不起的。

传教与教育合一,中国本来有,不过拜的是祖宗、皇帝、圣人,教义是“经义”。洋教育制度一套又一套传进来一直不适应气候。洋人自己现在也有喊教育改革的,并无成效。

三哥和小表哥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同为学英文留洋而奋斗。两人各起一个外国名字,无非是威廉、乔治之类。彼此还用英文写信。教会学校的洋气也就从小表哥传到三哥身上。三哥会演奏“洋歌”,吹“洋号”,打“洋鼓”,认识五线谱,会体操和踢足球(那时小地方没有篮球、排球),也会打乒乓球。家里还为他买了一架小小的风琴。这使他的小兄弟后来也居然学会了用风琴奏乐甚至“作曲”。三哥还有一件特长是会照相,曾为小弟弟照相并自己洗晒了出来。

当年泛滥成灾的“洋”字如今淘汰了。是不是改为“新”字了?

主要的变化还是在思想感情方面。念英文尽管主要是背熟英国人为印度人编的课本《纳氏文法》和改编过的《华英进阶》(都是上海印的),但书的内容总有点不完全符合中国封建道德规范,而《鲁滨孙漂流记》和《威克斐牧师传》之类洋书的基督教道德也不能说很适合中国古老家庭。特别是在洋人的熏陶之下,直接影响更大。最突出的影响是外国女性的地位和中国不同。教会学校不是男女合校,但教会也办女学。牧师是男的,但女学的洋教员是女传教士。一懂英文,难免在接触洋人或参加洋人为中国学生办的“唱诗班”及游艺会中直接了解到洋人的思想感情。封建传统经资本主义冷风轻轻一吹,便开裂缝了。教会学校的严格“学监”“舍监”堵得住“轨外”行动,却堵不住“轨外”思想感情。

怪不得许多人对潜移默化的“演变”会谈虎色变。首先碰撞的是男女关系,也就是破坏了家,破坏了国和天下的根本。家是万万动摇不得的。不幸偏偏就是这个家开始动摇。婚姻一乱,“三纲”随即颠倒了,“下人”不听“上人”的话了。这还了得!

不必描写过程了。小表哥公然提出要同也上了教会女学的表妹订婚。经过一些曲折和风言风语,终于因为他父亲去世,大表哥管不住这个不用家里钱而能念书认识洋人的弟弟,小表哥在去上海上大学的前夕达到了目的,“亲上加亲”。以后他的婚姻和职业都是平稳度过直到老年;唯一欠缺是没有子女,不得已抱了别人的一男一女。这是后话。这位基督教会培养的忠厚小职员的一生是千千万万平常故事之一。只有他的早期闹婚姻自主(还谈不上是自由恋爱)却是一件值得提一提的事。

这事对三哥却有了影响。都是同学,大少爷是结过婚的,无动于衷;和小表哥同年龄的三哥却不免羡慕。小表哥要求娶自己的表妹,还不算太越礼;三哥却看中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又无人做媒说合的女学生,再一私自来往,这就大大触犯封建家庭道德的大忌讳了。这是什么名堂!这还了得!

幸而——对三哥来说是不幸——他家在A城只住了不到四周年就离开了。他的美好理想刚刚含苞欲放就凋萎了。这事只有小表哥清楚。大少爷有所风闻却毫不关心。三哥是有苦说不出。这是他一生也没有自己讲出口的心灵上的第一个创伤。这比没有留学东洋的打击更大,因为去不了东洋,还有希望去西洋,婚姻却是只能有一次的。

接二连三的无形打击使三哥在离开A城后再也没有见到小表哥和小表嫂,而且不久后连通信也停止了。他心上人的消息就更不用说是风筝线断不知落向何方了。

小弟弟每天到后园去望来来去去暂时停泊的轮船,他的哥哥却在这A城的短暂停泊中装载了压在精神船舱里的沉重石头,回S县后装的石头就越来越多,终于把他压沉水底了。

这是这家人在A城时期的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小插曲。

小弟弟在A城度过的岁月是从婴儿到儿童的过渡期。

插曲有时成为主旋律。

三岁了,他还每天要在母亲怀里吃奶。其实这完全没有营养上的必要了,母亲的奶水已经淡如白水,量也很少;这不过是母亲的心意,舍不得让孩子离开,晚上抱在怀里睡,白天也要抱在怀里喂奶,好像怕孩子一长大就要被别人夺了去。

有一天,他忽然被叫到用布帘隔开的放马桶的地方,马桶盖上放着一个肉包子,叫他拿起来吃。他莫名其妙地吃掉了。随后不久,母亲抱他在怀里,解开衣裳,露出涂了深黄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黄连?)的乳头。他习惯地含在口里,立刻吐了出来,嘴里一阵苦,摇摇头,不吃了。母亲忙把他放下,递了一杯开水给他,扣上衣裳,说:“妈妈的奶苦了。你长大了。以后不要吃奶了。喝口水漱漱嘴吧。”说话时,她嘴边带着笑,可是眼角含着泪。谁能描画出她这时的心情呢?这唯一的骨肉要脱离自己而独立了。当然这是盼望着的好事,可是自己不是更孤零了吗?

吃马桶上的包子断奶,妙。此俗一去不复返了。

这时大嫂进来了,一声不响把小弟弟拉了出去。

妈妈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嫡母老太太是不管这类事的。这显然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的大嫂的主张。

这是遵照古老风俗断奶的一次仪式,是三岁的孩子脱离婴儿时期的大事。三岁孩子的记忆中刻下了这一幕的印象。这苦味要一直到他停止呼吸时才会消失。

三岁的孩子,没有玩具,没有同伴,不能出门,唯一自由活动的地方是全家宅中最广大的那间堂屋。他有一张方凳子和一张很小的小板凳。吃饭时,大人们围着中间的大桌子坐;他就在屋角里坐在小板凳上用方凳子做桌子,独自吃一小盘专拨给他的菜和一小碗饭。小孩不能与大人同桌吃饭,这是规矩。吃饭时大人也不谈话,小孩更不能说话。什么菜吃完了,还想要,也不许讲,只能望着大人,等大人发现了,问他,给他。这也是规矩。“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孔夫子的教导。母亲和大嫂在他开始不用母亲喂饭时就一再嘱咐他,每顿饭训练他的。

他只有在饭前先跑到堂屋去,骑上小板凳,趁还没有人来时满屋子里跑。这大概是一种跑马游戏吧,是他自己发明的。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是骑马跑,他还没有见过马,只乘过船,跟大人一起坐过轿子。

以下详写独子在家中的悲哀。

在自己屋里,他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妈妈虽然年轻,也没有玩过,不会游戏,何况还忙着侍候老太太,难得清闲躲在自己屋里。

孩子也不能独自去后花园。名为后花园,其实很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花。大人抱去看轮船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大人在过年、过节、过生日时给他的小制钱,他都交给妈妈,妈妈给他两个留着玩,这是他的玩意儿。可是没有过多久,他试着抛钱和转钱玩时被大嫂看见了。大嫂立刻把钱收去交给他母亲,说:“明钱(制钱)怎么能给小孩子玩?不小心吞了下去,怎么得了!”于是这当中有方孔的圆圆能滚动的小小玩具也没有了。

全家没有人闲谈。老太太、太太这时都不打牌。只有厨房里有时有笑语声。这是太太的母亲做饭时同别人谈话。她是可以上与大人相平等而下与仆人相处的有特殊身份的人,是表面上的上等人,实际上的老太太以至太太心目中的下等人。孩子叫她周伯母。三哥只在必要时才这样依照礼貌叫一叫。从来没有听见大少爷大声叫过她,尽管算是她的外孙。至于妈妈和大哥收房的丫头,虽然都生了孩子,身份仿佛提高了,但是在老太太和太太甚至三哥面前,仍然是奴隶。只表面上客气,都被称为“某姑娘”,而三哥和大少爷(后来还有二哥也一样)则从来不叫,从来没有面对面称呼过她们。无论怎样改变身份,丫头出身是不能变的,总之,是花钱买来的一件东西,不过算是属于“人”一类罢了。

游戏曾经是禁区。现在的少年儿童懂不懂?

三姐是个严守礼法的人,对四弟也是“不苟言笑”,尽管她同小弟弟的母亲是谈得来的好朋友。

身份即“出身”,生下来就定死了。要改变就得做大官,当皇帝,发大财。自己翻身以后对别人更讲身份。这是不是印度的“种姓”?

这个家庭的景象是安静,和平,寂寞,单调,连小孩子也没有什么生气,一片死沉沉,静候大老爷最后来处理。每天的生活异常呆板。照A城的习惯,早晨是不正式吃饭的。买几根油条来,把前一天剩下的米饭加上水煮一煮当汤喝,就算早餐。这是各自为政的,全家的人吃早餐的时间有早有晚。老太太和太太在自己屋里早餐后就各自由一位“姑娘”梳头。这是很费时间的。梳头的人面对桌上梳头盒中的镜子坐着,从镜中看到背后站着的“姑娘”给她打开头发轻轻地梳,一直到绾成髻,插上簪子,再插上一支珠花什么的;头发上还要刷用刨花泡的水(那时还没有生发油),刷得油光闪亮的,这才算完。全过程中只有偶然的指示或请示,没有谈话。梳头洗脸完毕时,上中学的就该回来了。到开午饭的时间了。下午是没有固定日程的,各自在自己房里,做点针线活什么的。太太可能记账,算账,或则偶然翻出一本书看。老太太也许一个人玩骨牌,“打通关”。这平静的家庭在A城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打搅。两位中学生的同学,包括小表哥,也极少来。

天天一样的生活也有例外,那就是过年、过节,或过生日、过忌辰的日子。还有阴历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朔、望)。这些日子的共同点是祭祀,不同的只是简单和复杂之别;至于是喜庆还是悲伤倒不大有明显的区别,都是照例规行礼,严肃是主要的。仪式一完,喜庆的日子就和忌辰的气氛大不相同了。这些都是听从太太的吩咐。

祭祀最简单的如朔、望日的仪式,只要烧香,有时加两支蜡烛,供上一点什么祭品,就完成了。复杂的祭祀则要摆供,几乎像摆酒席一样,还要全家都来行礼。主祭的只能是男子。

礼就是仪式,就是演习身份,排地位,讲服从,“下人”服从“上人”。

孩子这时虽是男子,但还未到一定年龄,只能是跟随三哥行礼;不过他的事多一条,三哥不行礼的朔、望日他也要单独去行礼,向祖先牌位跪拜。他这时仿佛代表了全家。

祭祖的重要性还没有完,上溯到始祖了,可不是亚当,是第一个帝王,黄帝。

祭祀的繁文缛节到这孩子长大了担任主祭时再叙述吧。现在他只是学会了磕头作揖,知道三跪九叩等等繁与简的礼是对待不同的尊与卑的人的,不能有差错。身份等级是森严的。大少爷是侄子,只能是他向小孩子行礼,小孩子却不能向他行礼,尽管他的年岁大。

这孩子在A城的四年生活中除身体增长以外,还有精神的变化。

重大变化影响了他一生。

有一天中午吃饭前,他在堂屋里等开饭,呆呆地望着门上贴的红纸对联。大嫂来了。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她对小弟弟说:

“你看这是什么?”她手指着对联上的一个字。小孩子张大眼睛望着。

“这是‘人’字。跟我念:人。”她说。

小孩子茫然望着,嘴里也说“人”。他心里想着,这个“人”字两条腿分开叉着,上面没有头也没有手,怎么是人?大嫂这样教了两三遍,便说:

从此入正题,识字。

“记住了。这是‘人’字。明天我再问你。”

从此,她不再提这个字,也不说这件事。小孩子也没有再念,把这事忘了。大家照例吃饭。

第二天中午,大嫂在开饭前来了。她一见小弟弟并没有在门口望对联,就说:

“你过来,还记得这个字吗?这是什么?”她用手指那个“人”字。

她低估了小孩子的记忆力。各种条件同昨天一样,立即引起联想和直接反射:

“人。”小孩子回答。

“记住了!真聪明。”她笑了,没有出声,可这是真正开心的笑。这是小弟弟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以后这样的笑也不是常见的,没有几年,这样的笑逐渐减少,终于完全消逝了。

在不识字的人中,认识一个字就逞英豪了。

吃饭时她也没有提这件事。

吃饭时有条规矩是不论谁先吃完也不能走,大家都必须坐着恭候老太太吃完饭站起来以后才能走,只有老太太先吃完可以先走,或则她命令别人走,或则某人有事先向老太太禀明得到允许可以走,小孩子更要遵守这条规矩。

这天,老太太最后吃完了,大家都站起来。

大嫂开口了:

“大家稍等一下。”接着就对小弟弟说:

“过来。”说着,她自己已过来拉着小孩子的手走到门边,用另一只手指一指门联上的“人”字。

“人。”还没等她问,小弟弟就回答了。

全场大惊。

除了两个中学生以外,只有小姐识字多些,老太太和三姐识的字也不多,陪着在下方坐着专给老太太和太太盛饭的两个丫头出身的人是一字不识。不过这个“人”字倒是大家都认出来了。两位“前”丫头也许是这次才跟着认识的。

随后是大家的各种不同的笑以及老太太的赞赏。太太的说明:“是我昨天中午教他的。过了一整天,他没忘。好,明天早上到我房里来,我教你认字。”

大家都离开了以后,小孩子听到大嫂跟前的丫头过来对母亲说:“你真有福气。”母亲笑着说:“将来你生个儿子,也一样。”回答是:“我哪能有这福气?”两人脸上虽还有笑容,可是笑得不大一样了。两人都知道太太有大户人家小姐的特殊教养和脾气,她对待自己的母亲也从来不会超越礼法的。

得主人赞许提拔,真光荣。

第二天上午,母亲带着孩子来到大嫂房门口,轻轻掀开门帘露出一道缝,向里面一望,大嫂正在梳头。

梳头的丫头刚要开口,大嫂已经从镜子里看见了,说声:“进来。”

进去以后,小弟弟在大嫂指定的桌子旁边椅子上坐下。桌上梳头盒边已经摆好了一本书,书面上三个大字:三字经。当然,这时他还不认得这三个字。

大嫂说:

“从今天起,我教你念书。要认识书上的字,背熟书上的句子。一句是三个字,一天教两句,六个字。认得了,背熟了,给你一个铜板。”那时一个铜板等于十文制钱,大约可以买两个肉包子或五根小油条。这是很高的物质奖赏。

妈妈悄悄出去了。不用说这一上午她一直为这一枚铜元的大奖担心,倒不是她想要钱,而是怕儿子学不会,大嫂不肯教,以后没有求学上进的机会了。小孩子不懂这些,毫不放在心上,只仔细观察书本。书是石印的有光纸本。书皮翻开,里面上方一行都是一幅幅画,下方是一行行字。每一行六个字,中间空一格,表示三个字一句。他刚想看画,大嫂用手指着字教他了:

原来奖学金并不是外国人发明的。

“这头三个字认得吗?”

“人。”

大嫂笑了:“好!”接着教下去:

“人——之——初。”

念了没有几遍又教下去:

“性——本——善。”

不管懂不懂,背这样两个短句子,小孩子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还得认字。他就一面念,一面看那些笔画像什么。没有多久,他就不耐烦了。嘴里仍旧念着,眼睛不时飞向上方的图画。他不知画的是什么,只见有些人物,有的像老太太,有的像小孩子。其实那只是下面文字的图解,是“昔孟母择邻处”的“孟母三迁”的故事。这是后来大嫂教过了才告诉他的。

有插图的《三字经》算不算古小人书?

这一上午,除了他母亲在外面着急以外,旁边还有个着急的人,那给太太梳头的人。她小心地梳着头,抽空就偷眼看那书和念书的人。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十年以后,她对那小弟弟笑着说过:“我认的这几个字还是跟着你念《三字经》学的哩。唉!我要能学到你这样该多好!”她是个聪明姑娘,可惜太老实,可怜命又不好。

大嫂的头梳好了。她把书一合,说:“背给我听。”

不成问题,两句都背出来了。

她又打开书一字一字问,又抽换着问。字是有次序的,一点也没有难住小弟弟。

大嫂又一次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拉开梳头盒上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枚铜元,交给小弟弟,说:

“拿去吧。交给你妈收起来。明天还来念书。上午不要贪玩了。”

其实在小孩子心中,一人在屋里关着,没有玩具,玩什么?还不如念书,看画,看大嫂梳头。

他高高兴兴跑出去,到堂屋里,钱交给母亲。母亲不知怎么笑才好了。大嫂来到,向全家一说,全家都乐了。

上午读书成了他的日常功课。他每天得一枚“当十”铜元,一直到他把整本《三字经》读完,没有缺过一次。中间大嫂曾反复抽查,让他连续背诵,都难不倒他。不过大嫂并没有给他讲内容,只偶尔讲讲,例如,“孔融让梨”,说,“‘融四岁能让梨’,你也四岁了,要学礼节。看,这画的就是孔融。”不过她也没有把画讲全,许多是孩子自己猜出来的。

只说了奖赏,没说惩罚,大概这个小孩子没挨过打手心。

儿童记忆力强,认字和背诵歌诀式的书句是不难的,要讲解就不行了。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只怕孟轲和编《三字经》的王应麟自己也未必讲得明白。

这样开始了他的识字生涯。

“人生识字忧患始。”他从此一步步成为知识分子。

在他念了一段书以后,上新学堂的三哥认为这样死背书不行,买了一盒“字块”给他。一张张方块纸,正面是字,背面是画。有些字他认得,有些字认不得,三哥便抽空教他。他很快念完了一包,三哥又给他买一包来。识字念书成了小孩子的唯一游戏。

两位老师像打铁一样,你一锤,我一锤,把小孩子打成了脱离工农群众的无用的书呆子。

古以读书为游戏。今以游戏为读书。

当知识分子有什么好?不识字有什么不好?知识分子真有知识吗?知识分子究竟有什么用?有多大用?这一连串的问题是几十年以后才出现的。那时还没有“知识分子”这个词,只叫“读书人”。念《三字经》时他还不满四周岁,开始要成为“读书人”了。

评曰:识字读书求福,但也可以致祸,何故?

中国书的读者历来喜欢“索隐”。其渊源盖出于《诗经》的毛亨注。前汉有齐、鲁、韩三家传《诗》都列于学官,也就是政府承认而官学中应读的“钦定”参考书。到了后汉,三家传的诗都衰落了,反而不立于学官而流行于民间的《毛诗》成为正统一直传下来。毛注的特色就是每篇诗都有小序,一两句话指出诗里歌颂什么,反对什么,旗帜鲜明。头一首看来不过是“采风”时搜集来的平常的情歌。毛序指明这是歌颂“后妃之德也”,一下子就从民间升入宫廷,颂扬皇后、皇太后以至于贵妃了。有的诗则是“刺”,说是骂一个人,一件事。这往往更为读者所欢迎。近代思想开创者之一的蔡元培著一部《石头记索隐》,指出《红楼梦》是一部写清初的“政治小说”,小说中某人影射真人某某。这是清末报刊小说出现时的风气,如《官场现形记》。这样的“索隐”为朝廷开了文字狱,为民间开了出闷气的路。这样的书就会招祸了。

有人指出,清末民初报纸上没有什么新闻可看,副刊里倒有新闻,连载的长篇小说更是“新闻外之新闻”。张恨水的小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在晚报上连载几年,大家争看,还谈论所写的是什么真人真事,以猜谜为乐。好在那时军阀不识字也不看报,还没有文人献殷勤告密,否则小说就会“腰斩”,作者也要遭殃。这样的事后来发生过不止一次。

追本溯源,“索隐”的祖师爷还是大圣人孔子。《论语》里“诗云”多得很,可是解释并不照字面讲。照这样,可以把张三定为李四,红与黑可以颠来倒去。孟子接着说要“以意逆志”,猜作者的心思。从孔孟以来一直没有断绝。所以读书是好事,也是坏事,凭文字能做官,也能下狱。

但愿此书及评不招来“索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