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命女
- 旧巢痕
- 拙庵居士(金克木)著 八公山人评
- 8231字
- 2020-07-06 14:12:12
评曰:《红楼梦》中说“悼红轩”,《镜花缘》里说“哀萃芳”。两书都自说哀悼妇女。但读此二书仍觉作者之哀悼究竟是出于欣赏。书中妇女才高命薄,所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说来说去仍是男人对女人的怜悯。若无才无貌又如何?此书前四回写男人读书做官,女人随男人为附属,是真实情况。不幸固然可悲,幸了也没有什么可喜。凤冠霞帔,子孙满堂,又怎样?就不担心,不受气?女的可哀,男的也可叹。少年子弟空想未来,到头一场空。这些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干了些什么?这是数千年文明结穴时自然冒出的疑问,早些时是不会有的。现在全世界正在过大关,人类究竟会怎样摇身一变?真能变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男女是平等还是互换位置?恐怕下一世纪才有回答的可能,这位世纪儿是答不出的。
勉强试代拟回目,以虚代实。
望断天涯 芳草罗裙藏积怨
梦萦人世 青春纨绔枉多情
A城三年,对小弟弟来说,是重要的开端。但他不知道,对他的关键时刻还在离开W县以前,那是他会不会有妈妈的重要关头。
他的母亲在从江西W城回安徽A城之前,大老爷回家之后,就向主持全家大政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夫妇以及她的主人——名义上的全家之主——老太太,作了坚决的表示:守寡!
对于一个不满二十三岁的女孩子,终身守寡是多么严重的事。但在她是除此以外别无出路。
可以想象,她怀抱婴儿哭过多少,她对着棺材又哭过多少。“留子弃母”是封建家庭中经常出现的惯例。外边形势稍一缓和,风言风语就来了。
她能忍受第四次被卖吗?会卖到哪里去呢?
说“守寡”是好听的话,她的地位用不上这个词。说明白些,不过是留下来喂养孩子当奶妈仍旧做用人就是了。
她怎能抛舍这新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有喘病的老太太看来不大会虐待她,顶多是侍候得苦一点,累一点,挨点骂。
重要的是大老爷夫妇。看来这位大哥对小弟弟还很疼。也许是因为无家产可争的缘故吧,他并没有什么妒意。大太太是官家小姐,不轻喜怒,也口口声声叫四弟,似乎不会怀什么歹意。他们已经承认这个弟弟在家中的地位了。
只要儿子长大,自己就能有出头之日。
可怜这被卖三次的丫头哪里会有什么世故和教养能作逻辑推理,她不过是根据自己被卖和侍候人的经验,对未来作一点形象考虑罢了。
她的好友,那个“包厨”的妻子悄悄地对她透露去留的前途。她的另一位朋友是未出嫁的三小姐,向她表示过天真的感情,明明是盼望她不要走。
被卖掉是什么滋味,现在人能体会到吗?“守”之一字有什么严重含义?现在人不会懂得了吧?“守”就是“守寡”。什么叫“守寡”?只有女的知道。本书后文写了一位正规寡女的情景,是速写。
她对死者,对儿子,对自己,下了坚强的决心。
当老太太和大太太正式问到她的主意时,大太太说:
“你还年轻,要打好主意,一辈子几十年的事,不是说着玩的。我们不勉强你,由你自己做主。我们总归会为你好好安排,不论是留是去,都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让你受一点罪。你为老爷生了一个儿子,我们绝不能亏待你。你好好想想,不要着急。”
这时她放声大哭,哭中喊出:
“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我不离开我的孩子!我想好了。我守!我守!我守!守一辈子!”
还没有等到大太太来得及再说话,她突然起身跑到厨房里,拿起一把刀就砍,砍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幸好只切下一块肉,鲜血直流,同时大声哭喊:
“我不走!我不走!”
大太太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她同那个“包厨”的妻子连忙过来拉住她,不让她再砍,夺下刀,同时一迭连声安慰她:
“有话好好讲,何必这样呢?”
“老爷太太不会难为你的,放宽心!”
大太太已经听见了,也赶了来,不慌不忙地说:
“快带她到灵堂去!”
在棺材面前,她哭得更厉害,血流得更多,在灵柩前跪下,几乎要昏过去了。
大太太伸手在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包住受伤的手指,一面吩咐:
“快用白布包扎好。”
大太太真是完全不动声色,仿佛都预料到了似的。
“大官的小姐”就有好的吗?等着瞧吧。
大老爷也来了。他似乎无动于衷地可是严肃地说了两个“好”字。
她哭着哭着对棺材磕了个头,由“包厨”的妻子扶着回她的房里去了。
看到床上熟睡的婴儿,她又放声大哭。这时“包厨”的妻子看见只有她们两人,就说:
“别哭醒了孩子!哭多了,没奶,就受罪了。”
这句话很灵,哭声低了,变成抽咽。随即她耳边响起很低很低的耳语:
“早上是说要叫媒婆了;后来大太太说,还是问问她自己;孩子太小,要有人带。”
如果不是有这孩子,而且是男的,她就避免不了再被卖的命运了。别说是指头上一点点肉,只怕剁掉一只手也不行。
不过现在还是为了孩子,是不是孩子大了又要卖她呢?可怜她还是那么年轻。
耳边又低声说:
“看来大太太想留下你。她是大官的小姐,不会小气。你看她妈妈为人多好,对下人多和气。”
当然说话的人不十分清楚,那位母亲本来也是“下人”。
三小姐进来了。“包厨”的妻子连忙出去。
三小姐看着她的血染白布的手指,也擦眼泪了。
“你放心!他们不会叫你走。谁叫你去,我就跟他闹。我大哥不是那种人。我伯伯收下的人谁敢卖!伯伯刚去世,谁敢动你,你就到灵柩前面去告诉伯伯。”
“伯伯”是这一家的兄弟姊妹对父亲的称呼。三小姐这一妙着给了她安慰。不但有小,还有老,棺材入了土,还有牌位。她觉得有依靠了。
当晚,老太太房里作出了决定。
这决定就是大老爷的发言:
“官宦人家收房的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不留下,成何体统?只怕她年轻,守不住。她自己打好了主意,就这样吧。”
他不慌不忙,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字地说。有发言权的只是他。这就是判决书,没有包含什么商量的语气。
大太太发言:
家庭会议中各人有各人的心中打算,不是真的会议。结果不问可知,只能是听一个人说了算。家主人,即掌握经济来源与用途,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不是声音大、嚷得凶的人。
“我看她不是杨花水性的人。”
这一句是她打了包票,就是说,她看上了这个老实孩子,要收用。她自己已为大老爷收到一房丫头,老实无比。她现在还要一个同样老实而级别较高的人做帮手。
最后老太太说了一句话:
“我也少不了要人服侍。”
掌权的家庭核心会议这样结束了。
也是当天晚上,大老爷亲临她的房里,看小弟弟,抱了抱,说:“是个聪明的样子,很像伯伯。”接着对她说:“你有志气,很好。跟伯伯在世一样,我们绝不会亏待你。”
第二天早晨,大太太来她的房里亲自(实际也是代表全家)表示慰问,重复了大老爷的话,又加上几句:
“现在你只管好好带小弟弟;带好了,大家都好。你还年轻,将来学点本事,认认字。我教你。只要你肯用心学。我看你不笨。”
她从心底里感激这两位家主,觉得自己不但下有小孩,上有死去的老人,还有了这样一对大靠山,真是不愁以后,不必怕被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受苦了。
她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心里充满了希望,脑子里出现了不知什么幻梦。
无知的娃娃能是希望吗?希望和失望之间是画等号的,不过和绝望有点距离罢了。
孩子瞪着大眼对她望。
现在还应该补叙这一家中另几个人的事。
老太爷还生了三个女儿,命运各自不同。
大姑娘生得早,命苦。
因为母亲和继母接连死去,她不得不在少年时期就时时要代管家庭内务。后来有了嫂子,她又要尝受小姑和嫂子之间的小矛盾。直到父亲得了关卡缺,生活稍好,接她出去时,她才享受到为父亲做助手独管家务之乐;可是不久又来了一个继母,又添了一个小弟弟,她仍然处在多余的人的地位上。这时她已经二十多岁,转眼就要三十岁了。
这里是三姐妹小传的提要。后面还有三妯娌大传的开头。加上胖老太太,胖侄媳妇,各有自己的不称心处。还有一个一个陆续生下来的女孩子,这书中都说不到了。算起来竟没有一个是走运的,连四兄弟也在内。自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不止一两个。作者在书中写不到,又何必写呢?去换取同情或耻笑吗?
那时女孩子的出嫁年龄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就算大了。恰恰在那个年岁上,她命运不济,父亲外出谋事,又不曾预先给她定下亲,哥哥不便做主,于是她就这样误了好时光。姑娘二十岁一出头,说媒的也感到困难了。到了外地,更加难有门当户对的人。父亲感到有点对不起她,又非常珍惜这个大女儿,一定要找好女婿,不肯许人“填房”(续弦),她只好困守闺中。
她病了。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妇女病是女儿家忌讳的;又没有生身母亲和同胞姊妹,无处可说;等到不得不露出真相时,她已经是骨瘦如柴,而且性情古怪,脾气暴躁,同少年时的她自己一比,判若两人了。
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三十岁上,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痛悼这个大女儿,但已无可挽回,只得给她设下一个纸牌位,上写“K大姑芷芳之灵位”。每逢祭祀给她单摆在一旁,让她也享受一点香火。这是不合规矩的,但也是不得已的变通办法,用以表示哀悼。小弟弟是每逢祭祀总要在这没见过的大姐姐纸牌位前作三个揖。但他一直不能知道,这个未出嫁而死了还留在家里,在祖宗旁边角落上受香火的一张纸封套里的姐姐有过什么样的辛酸。
河南大嫂的唯一女儿七岁病故了。这张“大姑”的纸牌位的纸边上添了两个小字:“云姗”。这大概是大嫂亲自写上去的。小侄女陪伴着大姑姑。
二姑娘的命运也不好,却另是一种情况。
她到出嫁年龄时,父亲已经在“关卡”上弄了点钱,有点地位了,一心想找个好女婿。已经耽误了大女儿,不能再耽误二女儿了。
说媒的人提出可供选择的对象中,有一位卸任知府的儿子,还是独生子。河南人,原籍在离安徽老家不远的地方,在外地也算有点乡谊。论家世,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只怕那男孩子本人配不上二小姐。父亲坚持要相一相亲。这在当时是办不到的。一位知府,尽管是“告老还乡”丢了差使的,也不能让自己的独子去给一个芝麻大的、还算不上是官的、小卡子的小官吏相看中意不中意。可是经过能干的媒人三说两说,居然制造了一个机会,使老太爷能从旁偷看一眼。当然他是不能正式露面的,只能是仿佛路过望见,由媒人指点出来。那位公子果然一表非凡,器宇轩昂,举止文雅,老太爷十分中意,定下了亲事。
从前的婚姻是门和户结婚,家和家结婚,不是人和人结婚。现在呢?是什么对什么?
吉期一到,卸任知府家按照旧时礼法,大摆排场,迎亲过门。这边也不能大意,备下丰厚的嫁妆,加上临时陪嫁的“老妈子”护送。吹吹打打,好不风光。老头子了结了一桩心事。
照规矩是三天“回门”,可由兄弟去见一面,实际是检查一下是否受了委屈。这本是例行公事。因为她哥哥不在当地,弟弟太小,这项例规便马虎举行。由一位亲属代表去了一趟。这人回来也没说什么。其实他看见新娘面有泪痕,陪嫁的“老妈子”在旁边皱眉不语,心里知道内有蹊跷,可是不好说。老太爷仍然欢欢喜喜过了一个月。
满月接回门时,纸包不住火了。
应当是“双回门”,女儿女婿一同来。轿子却只接回了小姐。她进门就大哭,一头扎在床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亏得陪嫁的“老妈子”也完成任务回来了。这才由她说出了真相。
原来老太爷相中的女婿是冒名顶替的,上了媒人的当。真正的新郎在“拜堂”成婚入洞房后露出了真面目。他身材矮小,面黄肌瘦,显然是个小痨病鬼,娶她去“冲喜”的。如若不然,堂堂知府家里怎会要就级别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妇?
老太爷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然而女儿受的罪还不止于此。
知府大人夫妇都抽鸦片烟,而且架子极大,要求儿媳“晨昏定省”。夜里在床前侍候,倒茶拿烟,要等一对烟鬼过足了瘾,再到大烟催得精神力量松懈下去感到要睡时,儿媳妇才能回自己房去。早晨儿媳妇必须在帐子外面站立侍候,等待帐中一声咳嗽,就要恭恭敬敬送上两小碗燕窝汤。虽然烟鬼半夜才睡,中午才起,儿媳妇也不能不早去侍候,因为说不定烟鬼醒来,一声咳嗽而无人应声,那就不得了,必须儿媳跪下请罪,才得“息雷霆之怒”。这套规矩只适用于儿媳,不适用于儿子。知府要她进门也是为了过一过这种家庭封建等级的瘾。他丢了官,无法对老百姓施展官威,还得对“下人”,直到对儿媳妇,摆臭架子。这是封建官僚的本性。可怜这位儿媳的父亲刚从穷知识分子爬到官僚的边界上,还没有了解官僚家庭内部的一套,仰攀官亲上了当。其实,“多年媳妇熬成婆”,有婆婆,媳妇就得受煎熬,这是封建社会通例,而官僚家庭是其集中表现。可是,如果儿媳的家世来头大,那就又另当别论了。所以都讲究“门当户对”。
所谓官宦人家,不论钱多钱少,权位大小,架子是少不了的,好比商店的招牌。架子又是必须有倒霉的下人来抬的。没有听使唤的,那还是什么官?没听差就训儿女,打小孩,讲老规矩。如今也许颠倒了,反正是过官瘾,照旧。
有什么办法?生米煮成熟饭了。
女婿不来见。老丈人心里想着自己相中的假女婿,越想越有气,再也不想见这个真女婿了。
显然,照这样下去,二姑娘不久就会被折磨死。出嫁的妹妹也不比未出嫁的姐姐日子好过。
幸而那知府官瘾比烟瘾更大,自己做不成,要儿子做,花钱给他买了一个“候补道”,让他夫妇去武昌,在候补街上赁一所房子候补。老夫妇要等儿子补上了“道尹”(管辖几个县或无管辖而有同等地位的官衔),再去任所享福。这样一来,二小姐暂时免了“晨昏定省”,只剩下对痨病鬼生气和哀叹自己命运了。
那时捐官的如“过江之鲫”,武昌竟然有“候补街”,可见住在那里的候补官之多。这位公子什么也不会,只会花钱请客。他从前清一直候补到民国,还是住在候补街上。他终于戴着候补道的虚衔离开世界,死时年纪并不大。
可以想得到,二姑娘虽出嫁也没有做母亲的福气。起先买了一个小女孩做养女,取名代弟。她当然带不来更代替不了弟弟。后来又买了一个丫头“收房”。丫头取名红梅,图个吉利。那个痨病鬼候补道自然也无法使红梅结子。
公婆和丈夫都去世后,代弟也出嫁了。二姑娘不忍再卖红梅,把她嫁给了一家小康人家,还给了一点陪嫁。也许可以说是她这点好心真得到好报。这时家产已被父子两代在鸦片烟枪和酒席的云雾中花得精光,她只好靠代弟回门给点精神和物质的安慰。红梅也还有时来看望旧主人。
二小姐的一生一家,是够写一部小说。
理所当然,她是不会长命的。民国建立没有几年,这位知府一家就烟消云散了。
不幸的是代弟的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对她很不好。她满肚子的气不能发泄;在她的养母去世前不久便精神失常,以后完全成为疯癫病人死去。
二小姐芙初还不如大小姐芷芳能在娘家留下纸牌位。假如真有鬼魂要香火供养,她死后的处境就更悲惨了。
三姑娘淑娟又另有一种遭遇。
老太爷鉴于二女儿攀高门上了当,决心挑女婿不问家世只管本人人品,又接受大女儿耽搁嫁期的教训,便尽早给小女儿定亲。女婿是二女婿的堂弟。本人果然不错,家庭人口也简单,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公婆要侍候,可就是有一桩大缺陷:穷。他没有家产。老太爷当时正在捐官过瘾,一心以为富贵在望,认为穷不要紧,自己拉扯一把就是了。于是招了一个穷女婿。不料女儿还未出门,自己先丢官去世。过了几年,由长兄做主,三姑娘结婚成礼,去过穷日子。不几年,长兄也去世了,娘家没有了指望,婆家也没有依靠,不幸女婿中年又向她永别,留下了一儿一女。她想尽各种办法,自己劳动,求亲靠友,无论如何总要让子女读书。两个孩子,又聪明,又有志气,肯求上进,都决心在旧社会中苦苦奋斗,想有出头之日。不料当女孩上到高中男孩初中毕业时,抗日战争爆发了。学校上不成了,姐弟二人还会有什么“远大前程”呢?还用得着说吗?
不过,三姑娘后来终究找到了儿子,还看到他娶上媳妇,生下孙子。说“看到”是虚话,因为她的两只高度近视眼加上老年白内障,这时已经看不见了。可是能在这样情况下离开人世,她还是比两个姐姐幸运一些的。
晚景好些了,又看不见。“老来福”,谈何容易!
老太爷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的命运已如上述,那么儿子呢?大儿子的情况前面也已说过,现在要讲一下大儿子的大儿子,即长孙。
按照这家人的内部习惯称呼,第一代是老太爷,老太太;第二代只有长子,长媳是大老爷,太太;第三代只有长孙是少爷,长孙女是小姐;此外的人称呼就不确定,不一致了。现在讲的少爷是唯一的少爷,全家中他的同一代再有男孩时,什么老爷、少爷之类称呼都成为历史陈迹了。
少爷是幸运的,他是大老爷的独子,正像小姐是独女一样。河南夫人也生了一个女儿,七岁便死去了。后来丫头生了一个女儿,那是不能算小姐的。
少爷只有老爷能管;太太也对他客气,不闻不问,彼此保持礼貌;因为她嫁过来时,少爷已经是少年,做继母的不便管了。
老爷一心想培养少爷,可惜他不是材料。他人很老实憨厚,并不胡作非为,可是文不成,武不就,读书无兴趣,办事不能干,只会弄点小玩意,喝几口酒,吃几味可口的菜,自得其乐。他也上了学,可是成绩大不如他的三叔,即老爷的三弟。(虽然不在一起上学,家里也知道。)勉强算中文清通,什么英文、算学、博物都不行,音乐、美术、体操也不如他三叔。看来学业无望,怎么办呢?老爷自有主意,采取特殊措施,送他到东洋留学去。
少爷到了东京,在神田区一住下就同几个中国同学成为好友。他们都是少爷之流,不是凭学业考官费来的,所以臭味相投。这样住了大约不到一年,“光复”了,又赶上奔祖父之丧,他的留学事业夭折了。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回顾留学日本的生活时只有这样的话:
这位大少爷是有福气的。从出洋到有“外室”,一辈子不做事,闲游浪荡,大好事,大坏事,全做不来。他享的福不大,可是也没受什么罪。无能耐,也无大志,浑浑噩噩。只可惜临终那年逃难,碰上从未经受过的苦难,夫妻双双去世。那是因为日本兵打进来了。
“东洋地方很干净,人人讲礼貌,可是讲的话叽里咕噜不好懂,字都是偏旁,不写全,最糟糕的是伙食太坏。没办法,我们几个好朋友搭伙自己做。我管做菜,每天想新花样,材料我不管买,我吩咐要什么,他们准备好了,我动手。有时也只好凑合他们买到的材料做。这样也好,我倒发明了几个特别的菜,他们都说好看又好吃。日本的米饭倒不错。”
他从日本回来后,没有多久,“东洋话”大概已投入东洋大海,只会讲“你好”“日安”“晚安”“谢谢”了。当然,那句骂人的话“马鹿”(傻瓜、笨蛋)是忘不了的。
上学之外,老爷还有办法,在少爷的婚姻上打主意,替他谋出路。给少爷说亲的人有的是,老爷却看中了一门亲。这家是湖北人,家住一个离武汉三镇不远的水陆码头上,开麻行,大量收购农村的大麻,转手出口。名义上是个独立的大商人,实际就是英国怡和洋行的买办,在洋行外围以独立身份出现。买办是帝国主义吸取中国农民血汗的吸盘,是发财的行业。这家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心想巴结个官,可是封建官僚瞧不起他的门户,这才找到了大老爷的门下。老爷有眼光,知道那时要办事和做官都非同洋人拉上关系不可,非有钱不可。这家不但有钱,允诺给女婿一大笔财产,而且同英国洋行有关系。东洋也罢,西洋也罢,他认为只要“洋”就有前途。他允下了这门亲事。
大小买办是中国的一个特殊阶层。大的是亦商亦官,如胡雪岩。小的在各“通商口岸”的外国“租界”上都有,没租界的地方也有。香港还有“办馆”招牌。办的什么?为谁办?对谁办?怎么办?是历史陈迹了。其实过去还不久,就被人忘了。
少爷娶了一位胖小姐,并且成了麻行的“半子”,同他的年幼的内弟,麻行小老板,也合得来;老丈人大有依靠女婿协助儿子继承事业之意。结婚不久,就生下一个儿子。那时两家只此一孙,真是比什么掌上明珠还宝贵。
事先说明了这个女婿是名副其实的“半子”,女儿不离开家,女婿要仿佛入赘那样协助丈人,并培养小内弟。因此,少爷的家是独立的,在湖北。少爷留学东洋时,国和家都起了大变化。他回来奔丧。丧事告一段落,他不回安徽,也不能再去东洋,径回湖北老丈人家去了。后来才单独到A城上学。
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少奶奶既胖得出奇,又懒得要命,除了娇惯她的孩子以外,她什么也不管。这个丈夫根本不在她眼里。丈夫另外有个自己的大家庭,也应当算是她要去的家,这一点她想也不想。只在奔祖父丧时去过一次江西。一笔嫁妆掌握在她的手里,丈夫不能过问。这笔钱和这个宝贝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她常说:
“我同我的娃儿躺着吃一世也吃不完的。”
难道这一对少爷少奶奶的命运真能这样好,他们真能一辈子顺顺当当地享福吗?
给洋人当买办搜刮中国农民也不是打不碎的铁饭碗,买办也是同官僚一样并不能永世长存。
中国正在大变动之中。什么也不能稳定。
评曰:前四回实是一个“楔子”。简略得仿佛是交代材料。假如扩充起来,有位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来下笔,会不会出现另一套左拉著作那样的家庭小说系列?不过那三位洋小说家不会懂得这里的人的心头苦难的。在千年重压之下,什么情呀,义呀,福呀,寿呀,全成为苦。男女老少都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而已。自己不以为苦的,旁人看来也是“劳劳碌碌苦中求,东走西奔何日休”,所为何来?
到这一回,“楔子”已完。下一回起,世纪儿要登场,另是一番景象。不过到不了他十岁就“树倒猢狲散”,旧巢之痕也淡化以至于乌有了。还有什么可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