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援琴鸣弦发清商

一 金戈饮恨

一枚银元,依然是一枚银元。这是我所获得的第三枚银元,第一枚我抛了,第二枚我掉了,第三枚又送到我手边。它将两个不同国家的男人连在一起,也解释了其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它曾让我觉着温暖,觉得畏惧,而现在它让我觉着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嘲弄着摆布了我的命运。

它仿佛是西日昌的眼,闪着幽火之光审视着我。它仿佛在对我说,这一次无须感激也不必惊慌,它将承载我的一切只要我将自己献祭。

我指捏这枚银元,掐住,握紧,银元渐渐被揉扁。

多么可笑,所谓的西秦名将得胜归朝威风不可一世,不过是瞒天过海的权谋。多么戏剧,他随手援我的一枚银元,在不经意间就买卖了我的自由。屠千手是西秦的奸细,李雍则是大杲的奸细。一个不过是没有实权的太医,一个却是手握兵权的将军,西秦与大杲,孰优孰劣,两相立判。

我将银元捏成齑粉,手松开,银粉散落,窗外吹来的寒风将粉尘卷走。冬夜的风猎猎作响,犹如压抑的鬼哭狼嚎。

陈风来过的次日上午,我终于等到了葛仲逊的召见,一顶小轿将我带去了他在京都西郊的庄园。

冬景萧瑟,石冷木凋,只有几点梅花稀疏枝头,救活了一庄风光。我身穿西疆服饰,着竹编鞋,外套一件单薄的寒碜棉袍,一路往庄内走,只见着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仆。我没有觉着意外,沽名钓誉的权臣太多,也不多葛仲逊一人。

接应的侍从停步于青石阶前,我抱着“妃子血”迈入拱门,见着了坐于庭院晒日头的西秦国师。

葛仲逊膝盖西疆毛毯,双手交握金琉暖炉,他的须发根根银白,消瘦的脸颊上布满皱纹,双目似开似合,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的老人。我仔细地打量他,一点不错,正是当年屠我全家的仇人。

脚下竹编鞋声声清脆,手边“妃子血”琴弦触手可及,我离葛仲逊越来越近。

目下我的乐音三尺以内必杀,但三尺的距离被称为安全界,别说葛仲逊,寻常有警戒的武者也不会叫人轻易接近,而作为武圣即便在安全界内被偷袭,也绝对能反击。死我不怕,我只怕他不死。

这一次我没有像淼珍湖那晚那般紧张,我的气息平静,双手沉稳,日光下,葛仲逊的面孔越来越清楚。唇角往两旁下垂,勾出的嘴线衬托两片无情的薄唇,干瘪的薄唇翕动,“黎姑娘,你再走近些!”

我口中称是。这可是你要我挨近的。

葛仲逊双目忽然睁开,垂垂老矣的面容立改,他沉吟道:“罗玄门的匿气?”

我道:“是。”

“江山辈有才人出。”葛仲逊笑道,“放开你的气劲,让老夫瞧瞧罗玄门的厉害。”

我不敢大意,停下脚步散开气劲,庭院内风声一紧。

“好。”葛仲逊赞道,“罗玄门果然了得,看你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修为竟同熙元一般达到了乘气后期。”

我口中虚词,心下却惊,连匿气之术都能看破,这便是武圣的实力吗?

“只是那罗玄门为大杲武宗一支,黎姑娘乃我西秦人氏,如何学了大杲的武学?”

我凝视他道:“早年飞来横祸,随家人逃难离境前往大杲,无意中拜师罗玄门,今年方回。”

葛仲逊漫不经心地问:“西疆黎族?”

“是。”

葛仲逊叹曰:“旧年黎族一事老夫也算耳闻目睹,难得黎族百年出一个武圣,却被这武圣牵累祸害了一族人。”

亲眼看着罪魁祸首佯装无事人,欷歔感叹自己犯下的罪孽,我的呼吸仍旧没有一丝变化。

“后来老夫前往黎族领地,那惨绝人寰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为了一本绝世秘籍,整个西秦武界甚至他国的武界都出动了。黎姑娘,老夫要跟你说声对不起,老夫身为西秦国师却不能佑护一方太平,令你们黎族几乎灭族。”

我将早编排好的谎言道出:“国师自责也于事无补。黎此次返西秦,只为寻找失散族人,顺便在江湖上打探,天一诀下落何处。我黎族为它付出了惨重代价,它应属于我黎族。”

葛仲逊眼中精光一闪,“姑娘可知天一诀是如何落到黎安初手中的吗?”

“愿闻其详。”

葛仲逊沉默半晌,而后无奈道:“天一诀是黎安初从家师墓中盗取的。”

我一怔,随后冷笑一声。

“黎姑娘定是不信,想那黎安初也尊为武圣,如何会盗人墓穴?但当日看见他出没家师坟地的有三人,一位便是琵琶大师王灵运。”

我暗骂,无耻也不至到葛仲逊的地步,栽赃之后还找个死人为证。

“当时老夫见他走出也没疑心,前往坟头上香才惊见坟冢大开,棺椁朝天。”

我不吭声,只听他道。葛仲逊顿了顿后见我无反应,又道:“老夫在棺盖上看见先师留字,这才知晓先师多年研修天一诀不得神髓,又顾虑此书一出江湖涂炭,便带入了黄土。不曾想黎安初哪里得来的消息,竟做下了不敬神明的丑事。因果相循,黎安初最后也没落好下场,只是连累了黎人。”

我静默了许久,才问:“不知国师是否修习过天一诀?”

葛仲逊一愣,长吁道:“家师命我专精一艺,因而无缘窥视。”

我心中有数,道:“还请国师援手,助我寻得天一诀。”

我成功演绎了一个一心求武的黎族武支女子,葛仲逊将信将疑地道:“老夫只知黎安初被群雄围捕缉杀,身负重伤后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存了心思想将天一诀留给自己的族人。你黎族当年出了个神童,名曰黎容,又称容哥儿。黎安初千里迢迢杀回黎族就是想将天一诀交到容哥儿手上,可惜却令容哥儿一家及整个黎族象齿焚身。据传容哥儿因此身死,他的家被掘地三尺,却没有人找到天一诀。依老夫猜测,天一诀不在黎族手上,就是落入黎族领地附近的西疆人手中。你可前往西疆暗查,顺便寻回离散的族人。”

“国师所言极是。”我往前一步,自我一路进庄园,就没看见过侍卫,也没察觉附近有高手隐蔽。此刻就我与葛仲逊二人,只要能近他三尺,我就有机会。至于退路,我从来没想过,刺杀一国国师之后会有退路吗?

“黎姑娘,你的琵琶弹得极好,不知大杲哪位乐师有本事教出你这样的琵琶?”葛仲逊放下手中暖炉,拍了拍手。

不过须臾,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葛仲逊背后。我眯起了眼,能躲过我的感知,此人应是准武圣级以上的高手,看来我要重新谋划。

葛仲逊示意那人递上“中正九天”,深深望我道:“熙元骄狂不羁,极少求人,那日却求我给他‘中正九天’。以姑娘的乐音造诣,姑娘的修为,还有姑娘的品貌,这把‘中正九天’再相配不过了。”

我摇头没有接受“中正九天”,这把足以令所有琵琶乐师垂涎的名器。手捧“妃子血”,我淡然道:“惯手才使得。”

葛仲逊劝道:“若姑娘不接‘中正九天’,只怕这世上再无人能受。自王灵运没了后,它已沉寂多年。纵然是绝世的乐器也需绝世的乐师才能弹奏出最美妙的乐曲,姑娘不信的话,且静下心来聆听,琵琶也会心碎。”

我一手举起“妃子血”,反问:“国师可见我手中琵琶?”

“是啊,一把颜色极其妖丽,样式却简陋的琵琶,它有何特殊?”

我抱回琵琶,俯首温柔地道:“‘中正九天’会心碎的话,那它就会流血。”

葛仲逊默了片刻,令手下收器而退。

“姑娘果然不比常人,不知老夫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姑娘一曲流血琵琶?”

“请指教。”我静静地伫立,接近正午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有一点暖意。比起寒风的恣意,阳光无疑更令人松懈。

葛仲逊赞许地注视我。我一直站到有人送来黄梨木椅,这才坐下,坐下后又半天纹丝不动,只拿眼望天际。

我们都很有耐性,他在等一曲绝世之乐,而我在等一刻绝佳时机。我离他七尺,远是远了些,但还在能攻击的范围内。

乘气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后是准武圣,而后才是武圣。三阶的差距,若我与他正面较量,毫不夸张的结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敌。

我深吸一口气,手触琴弦。沉重的乐声响起,一曲《汉阳古意》仿佛推开了蛛丝密布的厚重巨门,昨日繁华的都市再现。白马香车大道连斜,凤吐流苏龙衔华盖,谁家的娇小楼前相逢,莺啼燕呢口氛氲。

嘈杂喧闹的第一折令葛仲逊稍感意外,与所有初次倾听“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难相信那么一把粗制古怪的琵琶能凭借沉哑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乐音,且动人心扉。葛仲逊凝视着我的手,想必也识破了罗玄门另一项密技,确实没有手速的造诣,难使“妃子血”声乐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弹“妃子血”的时候,也只能轰奏俗音。

《汉阳古意》进入了哀艳的第二折,细柳青槐罗帷朱被,姬人紫裙侠客阔剑,昼夜不休的燕歌赵舞,春去秋来在不知不觉中年华老去,桃花犹在红颜衰,曾经比目空梦徊。

粗重的断音声声点点化简于繁,如画艺的留白,简洁和空隙带出余韵浓浓。每个人都有过往,都有年少,即便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也一样会怀念儿时的光阴。而葛仲逊是个老人,老人都爱追忆。有的人一老就爱唠叨往事,有的人却越老越寡言,实际上后者更缅怀旧日,绝口不提只为永远储存心底不愿与人分享。

我看着葛仲逊合目沉浸于乐曲,手印暗结,放出一丝气劲弹响了第三折。他立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诡谲曲调调高。霎时,乐境大变。斜月西沉江水凝滞,秋风入关征人望乡,冷箭风骚霜破四壁,汉阳城岌岌可危。排兵点将,征伐讨逆。我一丝不苟地奏出紧密变化繁多的乐章,同时紧绷心弦。葛仲逊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杀绝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阳光仍然白亮,宽解人的衣裳确实需要暖煦,若依着寒风的性子,只会添人厚衣。

汉阳古意切切铮铮后进入了最后一折,葛仲逊又缓缓闭目。乐音中流露出气劲,他的徒儿也会,并不稀奇。荒凉的曲调平铺伏陈,勾勒出战后的汉阳景致。

城树崔嵬英魂悲色,春风又绿举目无亲,翡翠屠苏歌却复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滚滚江河东去水,汉阳无情赖月明,婉转典雅的乐音溜出指间,一片若有似无的气劲,仿佛与温亮的日光合为一体,悄然围绕住了葛仲逊。

乐音绕腕,气劲垂缕,我屏息静气地捻弹尾乐,手心已湿心似满弓。五弦裂帛一声后,一滴血啪嗒溅落琵琶,跟着是一口血。我只觉胸口气闷,血气倒涌,还未爆出绝音,我已受了内伤。我算计着他,不曾想他也在算计我。当我专注于凝发气劲,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同样也暗使气劲反过来锁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远胜于我,使我以为周遭微玄的气场全是自己的,于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

“果然是流血琵琶。”葛仲逊感慨,“破絮藏秀,粗器别样,一曲值千金。王灵运犹在,也只能愧对‘中正九天’。”

我低头捧琴压抑着问:“为什么?”

葛仲逊换了语气,“你连伤熙元两次,害他修为倒退,若非他以死相胁,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里弹琵琶吗?”

我暗自调息,无比失望地听着。

“说起来你倒与熙元般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但就你那点微末伎俩,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葛仲逊笑了笑,“好在你还算个明白人,也就试探,不然就不是受点伤那么简单了!年轻人哪,总不安分,天纵奇才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黎族容哥儿的下场,神童都是早夭的。”

我强压心底被激起的恨意,有一点他没说错,天纵奇才确实不怎么样,即便我一出生就到武圣的境界,可他却早在这个境界很多年了,我需要更强大的武力。

“其实老夫很欣赏你,不知罗玄门哪位能人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修为、心性、胆色无不都是上上之品,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还如此年轻。唉,我是老了,看到你就想到昨日,想当年,老夫亦意气风发,剑啸江湖。”

我稳了气息,重抱“妃子血”。是的,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不怕死不意味着白送性命。

“国师的指点,黎会牢记心底。请国师保重,黎还会再来讨教。”我起身,缓缓道。葛仲逊你不能死,你还不能给我老死,你要等着我取你项上人头,你要等着我割开你的血管,偿我黎族的血债。

“黎姑娘留步。”葛仲逊喊住了我。我与他对视,除了冷漠和空洞,我再找不出其他表情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

“国师还有何指教?”

葛仲逊笑问:“姑娘还未回答老夫,师从罗玄门的哪位?”

我沉吟道:“只知家师姓苏。”罗玄门我一共只知道三个人,唯一能扯来用的只有苏堂竹,药王杜微和大杲昌帝的名号都太过惊世骇俗。

不想葛仲逊捋捋胡子,道:“老夫很意外,苏世南的资质平庸,却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我心想,苏世南,或许是苏堂竹的老爹,看来我扯对了。

只听葛仲逊又道:“黎姑娘,老夫奉劝你一句,此地乃西秦都城,与大杲朝廷有关的事最好不要牵扯。苏世南虽然可能是你授业之师,但他心在仕途,你若继续师从他,长久以往修为上恐难再有长进。”

望着葛仲逊闪烁的眸光,我知他在诱我橄榄枝。略思片刻,我不亢不卑地道:“国师可能猜错了,罗玄门下姓苏的或许不止苏世南一位,黎再谢国师指点。”

葛仲逊深深地凝望我,武圣的眼光锋芒渐露。忽然,他放开气劲,铺天盖地的强者气息改变了庄园氛围,遮蔽了正午光芒。我只觉身子僵硬,脚若铅石,竟再无法移动分毫。我的气劲不足以抵抗他的威压,深藏的愤恨和潜意识中的畏惧交织难分。

这就是他真正的实力?摧枯拉朽瓦解我的气劲,直逼我屈服。但是,我屈服个什么呢?我可以对西日昌低头,但绝不向葛仲逊低头。西日昌欠的只是我一人,葛仲逊欠的却是我满门。

我的气息再次紊乱,嘴角再次溢出鲜血,在强大的气劲压迫中,血滴得很慢,很慢。血坠落“妃子血”琴弦,因巨压而生的沉重,令血打动了琴弦。咚一声,振出余韵。

葛仲逊默然收手。我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抹去了嘴边血迹。

难平的呼吸,疯狂的杂念,叫嚣于体内嘶吼于血脉,险些令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很像……”葛仲逊低低叹息,“熙元伤了两次,你也伤了两次。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若需老夫助你寻找天一诀,只要到淼珍湖上夜弹一曲即可。”

我长笑一声,转身离去。败得稀里糊涂,伤得一塌糊涂,虽然不甘心,但天壤的差距横隔在那里。

二 鸠学凤曲

蹒跚着离开葛仲逊的庄园,我想到了很多细节。有三件事很重要。一,我分明伤了侯熙元三次,葛仲逊却只说两次,那我真正的绝杀之音他显然不知道;二,苏堂竹若与苏世南有血亲关系,追求仕途的亲人拜倒西日昌麾下,苏堂竹自然身不由己;三,葛仲逊与王灵运关系匪浅,但天下皆知王灵运的乐器是“中正九天”,那是谁人教出侯熙元一手好琴的?

我拒绝了来时的轿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回京都。伤上加伤,在别人看来严重的内伤,可相比我早几年那几次受伤,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只要觅个安静之所,修炼“照旷”即可。

步入城门的时候,我定下心来。虽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但我已然跳过了侯熙元搭上了葛仲逊,只要葛仲逊还惦记着天一诀,我就有的是机会,而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泰石巷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与侯熙元纠缠不清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李雍我也不会去找他,与西日昌有关的总是血腥腥。

我抱着“妃子血”低头在大街上走,肚子有些饿了,仇人的肉没吃上,口袋里一枚铜板都没有,也许我该再去倾城苑取点盘缠。在我眼里,倾城苑就是我的钱庄。妈妈往我身上投了几年钱,但转手卖我却从李雍那儿得了二百金。我也就缺钱才到她那儿去讨些利息,偶尔短个十金八金的,妈妈不会觉得。

我挪着步子往倾城苑走,走到半路觉着不对,有人尾随。

我蹒跚着绕往僻静的街巷,一边艰难地将“妃子血”挂到腰后。乐音杀人一方面可能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则惊骇世人。

我走入死巷,一手扶墙,佯装喘息。身后的人影再无处可避,总共四人堵着巷子,打头一人问:“姑娘不回泰石巷吗?”

知他们是侯府的人,我冷冷道:“我乃有夫之妇,你家公子血气方刚,这瓜田李下的,旁人可以当做不知,觍着脸皮死赖着,我可做不到。”

四人一怔,后而恼怒。

为首人忍怒道:“黎姑娘,若换了昨日我们还不敢与你交手,但你从国师那儿负伤而回,如何是我们对手?识相的,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休怪我们动手!”

虎落平阳被犬欺吗?我冷笑一声,勉力运劲翻指,结了个最简单的手印。

“敬酒不吃吃罚酒!”感知到我的气劲,四人冲了过来。

“去!”我的手印正中第一人的拳头,那人不过清元初的气劲,两相较劲,立时被我击飞,他身后的人没能接抱住,二人一并倒退七步方才站稳。

四人骇然。

寻常的看家护院岂有清元期的身手?当年西日昌遣人截我,出动的高手也不过清元的修为。四人想必也是侯府拔尖的,一招高下分明,便齐齐收了攻势。

我强压住气劲引发的气血翻涌,冷冷道:“挡死还是逃命,自己选!”

“小看姑娘了。”领首勉强站直道,“我等不是姑娘敌手,但姑娘也到了强弩之末。这京都城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姑娘能敌我们四人,却不知姑娘能敌四十人四百人否?”

我懒得跟他们啰唆,径自从四人中间穿过。四人不敢留我,却依然远远吊着,我回首,四人又缩了头去。

“早知道前面就结果了干净!”我低低地抛了句,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我确实到了强弩之末,重伤之下,就算杀了那四人,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京都街道,身子越来越乏力,腿脚越来越酸软,可我不能止步,我停下了或晕厥了,只会被人拖入泰石巷。至于借宿客栈,想都不用想,前脚住进后脚就会被赶出,有权有势的西秦宰相还摆不平区区商贾吗?

我从心底叹了口气,无他,忽然想到一人。如果这里是盛京,如果这里是大杲的都城,也许我连上街踱步都做不到。慢慢找吧,我只需一地偏隅安静疗伤。

午后的阳光明媚,京都里行人衣袂飘香,吃饱喝足的腻香。经过一家酒家,我忽然瞄到一熟人走出店门。

“叶……叶少游!”

叶少游身旁是叶子,他们身后还有几人我没看清。我认出他后,残存的气力便消失了。

“黎姑娘!”叶少游惊喜地应声。

我对他轻轻一笑,眼前的白亮光线消失,没入黑暗前,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了我。他的手比当年的李雍稍小,却更温暖。

我很幸运,与叶少游结伴同行的有洪信,双绝大师的修为接近武圣,两大南越著名乐师将我带入了京都他们的落脚地——越音坊,一家专售乐器的店铺。越音坊门面不大,内里却深广,云集了几百南越人,多为工匠。

我不走运的是,醒来就听见一个讨厌人说话,洪璋对她兄长洪珏道:“叶叠公子也真是的,吃个饭也能捡个女人回来。”

洪珏道:“别这样说,黎姑娘是叶公子的朋友,上回他们就一起上的七重溪。”

洪璋冷笑道:“就她?看她随身之物就知道根本不配当叶叠公子的朋友,倒是有几分姿色。哥,你们男人见着女子生得标致就会放宽尺度?”

洪珏压低声道:“璋妹小声说话,我怕黎姑娘醒来听到。”

洪璋却提高一度声道:“怕什么?听到就听到!越音坊这么多下人,为何偏要本小姐伺候她?”

这个女人说话比乌鸦还难听,我心道。远处似有人走近。

“少说几句……”

洪璋忽然温柔起来,“叶叠公子,你来看黎姑娘啊?”

“黎姑娘醒了吗?”叶少游问。

“睡了一宿,估摸着也该醒了!”

“有劳洪姑娘了,暂时也找不到仔细人看着她。”叶少游道。

“叶公子请放心,我爷爷说她的内伤调养个几日也就好了。”洪珏问,“只是不知黎姑娘招惹上谁?她一个美貌女子单行江湖,总是不妥。那日见你们走在一起,后来怎么分开了呢?”

“是啊是啊,黎姑娘究竟和你什么关系?”洪璋跟着问。

叶少游叹道:“我将她当朋友,只是不知她当我何人。”

“哦。”洪璋应了声。

三人入我房中,我依然合目佯睡。三人的气息声我辨得仔细,洪珏修为稍高到了清元初,只是不知他为何呼吸粗了些。

洪璋默了片刻,低了声问:“叶叠公子,为何黎姑娘的相貌与以前有所不同呢?”

叶少游轻轻道:“我初次见她她就是这样的,后来她换了西疆服就变得普通了些。”

洪璋无语,洪珏却道:“看来黎姑娘很聪明。”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洪璋又问:“黎姑娘的琵琶弹得如何?”

叶少游沉吟道:“很难评价。”

我暗思,我在他面前只弹过一次伤人琵琶,无曲无调,能得这样的品评,也算不错了。

不想叶少游又道:“她的乐音造诣不在我之下,只是凡俗中人难以欣赏。”

洪璋笑了声,“叶叠公子,我帮你照看她,你得教我笛子。”

叶少游道:“好。”

我微微摇头,再不醒来,只怕叶少游要对一只乌鸦更长的时间。我睁开双目,见着了一身雪绸的叶少游,第一感觉是衣食无缺了,恰时饥肠辘了声,叶少游恬淡而笑。洪珏连忙道:“总算醒了,醒了就好,我给你端粥菜去。”

“谢谢。”我答谢的是叶少游,但接口的却是洪珏,“不用谢,叶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我心下顿时了然。

温热的米粥很快送来,洪璋要喂我,我哪敢受她恩德,支撑起来自己接过,慢慢吃了。

叶少游问我如何受伤,我只道遇着匪人。叶少游知我不愿提,转而问:“往下如何打算?”

我黯然道:“去西疆。”杀不了葛仲逊,就只有大杲一条路,去大杲之前,我想拜祭下家人。

半日无语,只有三双目光凝视我。一双忧虑一双闪烁还有一双忽冷忽热,沉默直到洪信入房后才被打破。

“黎姑娘醒了?”

“爷爷回来啦!”

洪信走到我床边,对三人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黎姑娘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三人依言而出。

我静静地望着洪信,他犹豫片刻后问:“黎姑娘,你如何惹上侯家小公子的?”

“洪大师察觉到坊外有人盯着?”

洪信点头道:“老朽追踪一人后探得,似乎侯熙元被你伤得不轻。”

“那侯熙元正是当日七重溪弹琴之人。”

“原来如此。”洪信叹道,“这梁子结得不小,老朽还有几分薄面,侯家的人暂时还不敢造次,只是日后姑娘离开此间,恐难行西秦。”

我道:“待我伤好,自行离去不成问题,这几日就叨扰大师了。”

洪信坦诚道:“我洪信并不怕是非,但一双孙儿皆在身旁,难以照料周全,姑娘明白就是。”

想到洪璋那性子,换了我是她爷爷,也不会放心,当下我道:“洪姑娘是养尊处优的小姐,黎不过一介江湖女子,随便找个下人来端茶送饭即可,不敢劳驾洪姑娘。”

洪信一口应下。

洪信安排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姨娘,每日来三次。我白天休息,晚间修炼“照旷”,三日过去,内伤好了一多半。见我好转,叶少游和洪氏兄妹往我房里就跑得勤了。从他们的话里头,我得知那日我落下叶少游后,半道上他遇见了洪信祖孙三人,叶少游与洪信约好,回了师门后便往京都,这才有了大街上与我重逢的一幕。

叶少游言语不多,倒是偶尔插嘴的叶子透露出叶叠公子并不受师门厚爱,每次回师门待个两三天就会被打发出来。

洪璋愤愤不平道:“他们定是嫉妒叶叠公子乐音了得,自愧不如,又没什么好教的,只能支开了事。”

洪珏也道:“是啊,西秦的乐界已没落,如今连大杲都能搞起临川汇音,而西秦的新一辈人中,至今还未能出现过一个可与叶叠公子比肩的新秀,这叫西秦乐师的脸面往哪儿搁?”

叶少游连忙摆手道:“折煞叶某了,现今这床上就躺着一位西秦女乐师,叶某不才,自认乐音不及黎姑娘。”

洪璋笑吟吟望我,我淡淡道:“叶公子谦虚了。”

“不知黎姑娘能否让洪璋一饱耳福,一听那把红琵琶的曲音?”洪璋笑得更甜了。

叶少游面色一变,洪氏兄妹只以为他在担忧我出丑,却不知在叶少游心目里,我的琵琶乃杀人利器。

我瞟了洪璋一眼,悠悠道:“日后吧,日后有机会。”

叶少游和洪珏放下心石,洪璋显然不满意,她又道:“为何不是今日?莫非黎姑娘有什么不妥?”

这时候叶子接茬,“是啊,她还病着呢!你叫她弹什么琵琶?”

洪璋一转眼珠,拊掌笑道:“哎哟,是我孟浪了。洪璋给黎姑娘赔不是了,要不,就让洪璋给黎姑娘吹一曲新学的笛子?”说着她取下腰上翡翠笛,叶少游拦了一句,却哪里拦得住。

我瞧见叶子小嘴偷偷一歪,心下好笑。

洪璋吹奏的是一曲《百鸟朝凤》,明显是新学的曲,起音就有几分生硬。不过出生乐师世家的她,外加一把上品玉笛,曲子倒也能听听。我也不客气,倚床合目,就当自己还在倾城苑,听众姬人的杂乐。

《百鸟朝凤》最要紧的并非乐音造诣,而是乐音境界。凤乃鸟中王者,高贵的血统绚丽的羽毛都非王者的象征。古籍记载,凤是一种美丽的鸟类,以歌声与仪态为百鸟之王,能给人间带来祥瑞。凤的德行是美好,也只有叶少游这样瑶林琼树的人,以抱素怀朴之心才能演奏出百鸟朝凤的乐境。

至于洪璋,乌鸦耳,披上霞衣也不伦不类。

一曲终了,我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高尚,只要一比,便落了下层。真正的高贵和德品是从来不比的。我又比洪璋好到哪里?她不过口尖嘴利,刻薄心肠,而我却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这《百鸟朝凤》也不是我能弹的。

洪璋见我叹气,面上更喜,当我们几人面,向叶少游讨教起来。叶少游指点了几处手法,又建议她多往山林里走走。

“不就听听鸟声吗?我听得可不少。”洪璋如是道,叶少游也没再往下说。

我下地后,叶少游亲自送来一双雪白棉靴,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收下了。我穿着竹编鞋自己不觉露趾之冷,但落在有些迂腐的家伙眼里,总是不雅。收了白靴后,洪珏跟着送来一套灰狐裘衣。房间里炭火从不曾断过,我穿不上便搁在柜里。

洪璋自我下地后,每日都来邀曲,我一概推诿掉了。她面上骄气日重,我只当看不见。

在我告辞前,洪珏几次婉言相留。他的眼神我始终反感,真不知洪信如何生出这么对孙儿。

侯熙元虽然骄狂虽然霸道,还算个直性人,而洪珏远不如他。洪珏总是借话暗示我他的家世他的修为,我好歹也正经过过一阵大杲皇妃的日子,所谓的富贵荣华在我眼里还不及乞儿的逍遥自在,至于修为,二十五岁才到清元初期的洪珏只配给我提鞋。

论起追求女人的手段,终究是奸人厉害。他始终清楚我追求的是什么,他教我奇术授我秘籍,软硬兼施,抒情并狠毒。如果此生可以重来,如果没有天一诀,我会选择一个类似叶少游的男子为夫婿,但是没有如果,我的这一生已经打上了一个男人的烙印。我恨他,但也承认,他远比我强大。

三 与君沦落

在越音坊待了一旬,伤好了大半后,我再也待不下去。相比洪璋的乌鸦嘴洪珏的无聊,叶少游主仆的礼遇更叫我不舒坦。有一句话洪璋没有说错,我确实不配成为南越笛仙的朋友。叶少游干净得就像他身着的雪裳,一尘不染,而我心底的颜色不是血红就是黑。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不告而别,悄悄离开越音坊,退出叶少游的视线。

当我背上“妃子血”,纵身跃出窗户,踏上房瓦时,我听到了一曲委婉笛乐。清新俊逸高山流水,坊内有此笛艺唯有叶少游一人,我明了这是他为我送行。

我往笛声的方向投了一眼,转身几个起落,跃出了越音坊。脚上的白靴落地无声,柔棉轻盈。

越音坊前,我不得不止步,伤愈的侯熙元带着一干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果然与叶叠关系匪浅!”

“与你何干?”

我不想再度伤他,但不下毒手,我冲不出去。交手的动静引出了洪信等人。洪信站在门口凛然道:“原来是侯小公子大驾光临,不知为何在我越音坊前大动干戈?”

侯熙远冷冷道:“与洪大师无关,本公子不过捉回自己的女人!”

我斜他一眼,看来他还没躺够!

跟洪信出来的叶少游担忧地望我,洪珏恍然道:“怪不得我总觉着坊外有人盯梢,原来是侯公子的人!”洪璋压低声道:“勾三搭四,我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洪信沉声道:“老朽管不了那许多,但在我越音坊前动手,我就管得!”

叶子马上道:“黎姑娘,你伤还未全好,赶紧回来休养才是!”

我笑了笑,谢过童子好意。我想要走,岂是侯熙元能挡得住的?不过念在上回气劲相较中,侯熙元生怕我扛不住宁愿自己受伤的那点儿情意。

洪信沉吟之际,洪珏却对侯熙元抱拳道:“既然是侯公子找回自己的妻妾,我等也不方便过问,只是还请侯公子另换个地方!”

我心底嘲笑起来,这没种的男人。

侯熙元自不理会他,只对我道:“黎黎,跟我走吧!”

“要我说几次?”我冷笑道,“我早已成亲,就算未嫁也高攀不上!”

众人沉默,洪璋却低声道:“都嫁过男人,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好不知羞!”

“洪姑娘!”叶少游愠怒。

侯熙元当即道:“南越叶叠!”

叶少游转面应了声,我知情况不妙,侯熙元一定以为叶少游出声就是我的男人。说时迟那时快,侯熙元闪身逼近叶少游,我不假思索,箭步挡在叶少游身前,一掌接下了侯熙元的拳头。

“黎姑娘!”

“黎黎!”

砰一声拳掌相交后,两男人同时喊我。

我抬头凝视侯熙元道:“同样的话,你总要我说二遍,叶公子只是我的朋友。”

侯熙元瞪我,而后盯着叶少游道:“我信了,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挡在身前!”

这话很毒,我听到身后叶少游的呼吸变了。

我单手曲指结印,充满气劲的神秘手印顿时引回了侯熙元的视线。我身后的人看不到手印,只觉出越音坊前风声诡谲。洪信咦了一声,洪璋犹在道:“有些女人三天不打就会上房揭瓦,就那点修为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洪璋!”这次叶少游连名带姓地喊她。

“璋儿,别瞎说!”

我盯着侯熙元忽然笑了,一个比一个言辞恶毒吗?可真正恶毒的人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却不知。

侯熙元盯着我的手后退一步,我缓缓道:“曾经有个女子骂我狐媚,勾引她男人,后来她男人不要她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沦落为最悲惨的姬人,接客接到横死床头。”

“曾经还有个婢女狐假虎威,掌了我几巴掌,但事隔不久,她的主子就亲自跪在我面前,送上那婢女被砍下的一双玉手,求我放她一条生路。”

侯熙元瞳人一缩,我身后的叶少游发出一声倒吸。洪璋勉强问道:“你说这些个做何?”

我慢慢伸出手来,莹白之下粉红阡陌,那不是粉,那是血,我的手早染满鲜血,从临川河上挖出刀疤刘的心开始。

“得罪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欠我的人最终都会数倍还我!”我轻声仿佛叹息,葛仲逊,你欠我的,拿命来还都不够。

手印放出气劲,空气似凝冻,侯熙元再退三步,瞠目结舌地看我,我面前渐渐出现淡淡的螺旋,仿佛恶劣环境下恐怖的龙卷风,带动了凝寒的冬风。

“上元期!不,上元中期!”洪信惊道。

天一诀衍练的手印总能令我获得越级的武力,从越音坊苏醒后,我便发现自己晋级了,只是当时伤未愈,没有仔细检查体内气脉的变化,到此时,才被洪信一语道破。我不仅晋级了,而且达到了上元中期。

我微一偏首对雪裳狂舞,仍在强撑的叶少游道:“离我远点!”

叶少游的表情除了痛苦还有怜惜,他身后的洪氏兄妹红白了双脸,一羞一惧。我收回目光,对侯熙元道:“事不过三,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侯熙元目色复杂,唯独没有畏惧。我察觉到身后还无动静,喝道:“叶少游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手印气场之下,连侯熙元都退避三尺,而叶少游只有固气期的修为。

随我话音而动的却不是叶少游,而是侯熙元,他示意手下燃放了信弹。洪信当即道:“叶公子还不快进来?以黎姑娘的身手,独自逃脱不成问题!”

叶少游终于动了,但却太迟。无数高手从四面八方向越音坊奔来,而侯熙元下令:“活捉黎黎,诛南越叶叠!”

“你这呆子!”我骂了声,另一手后抓叶少游前襟。我若独自离去,叶少游必死无疑,事到如今,我只能带这音痴一起跑了。

蓄势的手印推了出去,声振夜空,我面前清元期以下的人全数被气旋击飞。尘嚣飞扬,我趁势抓着叶少游往城东奔逃。

一片嘈杂声。叶子在喊公子,侯熙元冰冷地叫追。我转握叶少游的手,拉着他飞蹿于夜色中。我第一次觉着叶少游身材高大,也第一次觉着音痴其实聪明绝顶。固气期的他,轻功身法远不及我,却配合着只用浮步任我牵引。饶是如此,多带一人还是影响了我的速度,身后很快出现风声,能追上我的无一不是乘气期以上的高手。

“黎……姑娘,你别顾我了。”

“废话休说!”东门前,赫然出现数条黑影。我隐隐觉着,这已经不是侯熙元的人了。宰相再位高权重,也只是个文臣,指使不了那么多高手。

我停下步法,放开叶少游,完全不理会对方言语,双手缔结手印,翻云叠掌,只求最快速度解决对方,冲破封线。螺旋气场再现,比起伤前更庞大更犀利。

东门前的七人颇有眼力,看我结印声势,立时排出阵形,星罗方阵,横勺北斗。

“去!”我双掌打在阵首之人双掌上,初觉对方气劲一衰,随后竟韧性反弹,大有绵绵不绝之势,我顿知不好,撤掌而退。再看七人进退有序首尾相应,阵势玄奥,我恍然明白他们是七人合力,若武斗最后落到气劲之较,找死的就是我。我的手印虽然另有精妙,但对北斗七星阵毫无用武之地。

七人亮剑,一片银光泻地,而我身后之路也被赶上的人堵死,杀气萦绕城门。

“姑娘身为我西秦人,既勾结大杲,又暗通南越,居心叵测。国师命我等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姑娘!”

我这才明白,为何陈风一出现,葛仲逊便召见了我,敢情老贼已察觉陈风替换奴仆见过了我。

“你们七人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号!”我冷冷道。

“天星门天星七子!”接我手印者不亢不卑地道。

我冷笑,“天星七子?呵呵,难怪一向不问俗事的天星门今夜又振振有词为国效力了!”天星门是西秦最强的武宗,也同罗玄门一般隐蔽神秘,只是他们自诩忠君爱国,但凡西秦需要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姑娘年纪轻轻,修为已臻上元,折于我七子之手,也不算丢脸!念及姑娘终究是我西秦人,还望姑娘回头是岸,弃暗投明,归于我西秦正道,无论国师大人还是我天星门,都会欣然接纳姑娘。”

我解下腰后“妃子血”,叶少游却反握我的手,“黎姑娘,天星门乃名门正派!”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名门正派?你南越洪信大师号称琴筝双绝,可谓正道,但他的一双孙儿算什么东西?无耻蝼蚁!名门正派江湖上多的是,但出身正道就是正人吗?不要说天星门,甚至连西秦国师都不是好东西!”

“姑娘若再执迷不悟,莫怪我等手下无情!只可惜姑娘二十不到上元的修为!”

甄别武者修为潜质的标准就看二十岁之前,武者能达到什么境界。一般而言,二十岁都不能达到清元期一生就不指望能成为武圣。我以十八芳华,臻至上元已算奇才,可实际上,这要归功于我修炼的乃是天下最神秘高深的天一诀。

叶少游没有我的手快,被我甩开后,他只捞扯住一片衣袖,“不要!”

我抱起琵琶,衣袖扯落一片。

“呆子!他们要你的性命,你还在担忧他们!”时不我待,再纠缠下去,就是他死我困的局面,我对叶少游道,“扣上我双肩,气劲循环。”

天星一子笑道:“姑娘,你们只得仓促二人,而我们却是经年累月熟谙彼此的七人,以你二人统共的气劲,如何抵得过我七人?”

我自不理会他,只对叶少游冷冷道:“不要扯我后腿,扣上!”

叶少游颤巍巍搭上我双肩。

以乐音独创的武学,纵然天星七子再广识博记也闻所未闻。七人自持身份,悠然自得给了我起音出手的机会。而我身后那些人虽然数目众多,却不具备天星七子的实力,也不敢上前叫阵,只一味等其他帮手。

我怀抱“妃子血”,体内气劲流动,连接起肩上那一双手。我已然顾不上日后必将引起葛仲逊的警心,此刻逃出西秦才是我唯一出路。

气劲循环,我并不借叶少游之力,我防的是他被我乐音伤及。固气期,场上众人只怕他修为最低。我冷笑一声,以极速手速缔结出最强手印。

仿佛没有任何动作,我的双手却如同跳搏的心房,忽而大了一圈,忽而又恢复正常。风声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周遭更安静了,静得能清楚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天星七子骤然变色,七剑寒光一闪,夜色与剑光辉映出一幅绝美的幕布,弦动音动,风动神动,“妃子血”起音便是一声惊心动魄的震耳轰鸣。音波是这世上最隐形的超级杀手,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我身后的一片人,修为差的都捂住了耳朵,强一些的则勉强运气支撑,而我面前的天星七子白了面色,七剑均是一颤,险些震落手腕。七人中一人惊道:“准武圣的修为!列北斗夺魂阵!”七剑重又连成一片,七人再不敢小觑,运足气劲抵御乐音,手中七剑追我而来。

肩上的那双手在颤抖,我一边拨响五弦,一边带动叶少游一起后退。天星七子都没有达到武圣的境界,只要维持足够的距离,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击溃他们。琵琶声声,乐音劲爆,将面对葛仲逊没能释放的怨念尽数倾泻。瞧着吧,这才是我真正的武力,乐音的攻击远在手印之上,正如此,我一拨弦,散发的气劲就越级到准武圣的实力。

空气在我面前仿佛凝固成形,一道道旁人无法以肉眼所见的音刃激穿而出。这是一曲《被难恨》。第一折风动江空战鼓催,以“妃子血”弹奏再适合不过。身后我看不到,只知有人倒地悲呼,一双手紧紧扣我肩胛,眼前七人惊骇的神情悉数于目。他们横手连剑,气劲共运,才能强行展开攻势,但这攻势显然打了折扣,天星七子的身法凝迟,我带着叶少游躲闪轻而易举。

指头不住敲拨,我轻声吟唱:“将军战死君王系,红颜薄命马上来。”再无当年月照宫难以控制的伤指之惨,借手印加之天一乐音的玄妙,武力提升在准武圣级上,一人独斗七位准武圣级数的高手,竟牢牢占据了上风。

身后之人跟着低吟一句:“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疾风落铅华。”音痴也会沉浸于杀乐。

我方才感慨,叶少游就扬声道:“天星诸位,收手吧!”真是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呆子!

回答他的是七剑相聚的咄咄声。天星七子被我逼出真火,阵形一变,七人诡谲地搭成人墙,一片墙面向我倒来,夹杂着道道剑光。我指节轻响,和着琵琶振音,《被难恨》第二折尖厉地呼啸而出。

“今夜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精妙的上乘剑法碰撞无形的音刃,交错声响竟断了片刻乐音的境界。剑气凌身,如万把匕首刺破肌肤。

无形遇有形,虚见实,我毕竟没有达到真正的准武圣境界,人墙最上端一人的剑刺伤了我。血水飞溅,我急退丈许,而天星七子也没得便宜,七人面色皆白如纸,散落回地,依然是破勺子样。

“黎……”我双臂的血染上肩上的手背,臂有一点沉。

我低低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琵琶为什么是这模样这颜色了吧!”它因我血红,以我血艳。我奋力抬肩扬手,第三折乐音,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不用我吟,无须他和,这一句同时响彻在我们心底。

我是做不得一个好人了,但他却是,能援手于他不愧对我最后的良心。

“虽然可能令你难堪,但我不能困死在这里。叶少游,抱紧我,我背你走!”

“妃子血”上淌下我的血,琵琶含铁挟沙的乐音充满东门。这一次叶少游没有犹豫,双手环绕住我,将他宽阔的胸膛贴在我了后背,先前为随我逃离保存的气劲全数输入我体内,虽然不多,但却是他的全部。

“走!”我运气爆音,拼着重创两败俱伤,纵身而前。喷薄暴雨的气劲气贯长虹,五尺内可重伤对手,三尺内必杀,而天星七子手中的宝剑正长三尺。

我带动叶少游,直箭疾前,但我不是蠢人,临到阵前弧左射音。兔起鹘落旋踵之间,我身受数剑,而天星七子左首三人撂倒,再起不了身,我冲出了城门。

身后远处,再远处,侯熙元凄厉的喊声越过倒地众人随风入耳,“黎黎……黎黎……”

四 音异心逆

我驮着叶少游飞速逃离京都,他一言不发,气劲全倾后虚脱在我背上。我只草草止住了自己身上的创口,也顾不上内息调理,一路狂奔。这回和以前在大杲不同,多出了个叶少游。我荒唐地胡思乱想,他要是苏堂竹的年纪苏堂竹的分量该有多好?有苏堂竹那继承药王的医术就更好了!

一气儿跑到清晨,官道上有商队车行往东,再也坚持不住的我,连忙与叶少游一起悄悄钻入一架马车内。

载满货物拥挤的车厢里,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叶少游面色苍白地凝视我。我放下表面变得暗红的“妃子血”。

“我连累你了。”他轻轻道。

我鼻哼一声,与其说他连累我,倒不如说我害他被侯熙元误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打算回南屏山吗?对不起,害你不能去西疆了!”

我瞪了眼他,压低声道:“给我听好了,这是疗伤的上乘心法口诀:素神是守,以神合一,知天履地,昭然而默……”

我将天一诀“照旷”篇说与他。第一遍我一句一顿,他惊愕了双目,凝神强记,第二遍我徐徐道来,他垂首沉思,而第三遍他已全然领会,牢记于心,抬首望我的目光清澈无比。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天下真正能读透看破天一诀的人就在眼前。

“你先按这此诀调息,我需要半日工夫静养。”授第二人天一诀的意念播种于心,我期待叶少游以他南越笛仙的乐音造诣,带给我更完美的音武之天一诀。

我们各自调息,叶少游只是虚空了气劲,几遍“照旷”后,他便恢复了状态,也包括他的君子状态。叶少游对我而坐开始局促不安,眼神忽上忽下飘左飘右,最后才锁定于车门。初时我能感知他的动静,但随着内伤调理的深入,我陷入了坐定的幻空态。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以往不曾觉察或者说忽略的天一诀晋级过程。去见葛仲逊的时候,我距上元期只一步之遥,而对武者而言,乘气以上的每一步晋级都异常艰难,有的武者终生卡于乘气后期或上元后期。他们每次自修都会觉着离突破很近很近,近到只有一线,近到似乎已经到了,却偏偏跨不过最后的门槛,无法再逾越。

南屏山修炼的时候,我每日都在期待晋级,每日都执著于当日进展了多少,结果两年间我毫无长足的进步,只从乘气初升到乘气中,并且怎么升的也浑然不晓,一日睡醒就到了。而此刻在逃亡的马车上,我并未追求晋级,天一诀却又升了。伤重的身躯,掏空的气劲,于照旷中缓慢恢复,然后一丝暖意从丹田油然而生。它慢腾腾地渡过腹腔,晃悠悠地升上胸腔,在心房打了个转后,暖意变粗,强而有力地向四肢百脉流去,分成七条线路周而复始不断流动。一时间我只觉得沉重的身体轻盈起来,疼痛减弱,车厢的颠簸不再难受,而成为波浪般的节奏,一上一下托我沉浮。当它运转一周后,我感到了武力与之前的不同,即便还负着伤,我却觉得自己变强了。强,带给我暂时的安全感,跟随着起伏的节奏,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叶少游腿上。抬头,叶少游的脸真跟抹多了胭脂一样。我尴尬地问:“我睡了多久?”

叶少游道:“大半天了。”

我移目望车外,晚霞满天。过了会儿,我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没。”

我转回头,道:“很好,我也身无分文!”

叶少游皱眉。他笛仙公子做惯,与钱银打交道的都是机灵的叶子。

“我……我们可以卖艺……”叶少游想到什么说什么。

“平时可以,现在不行。”我盯着他腰上的碧海潮澜,他面色一变,点点头。

看他那样,便知是心爱之物。我叹道:“这个也不能卖,一出手就知道是你的!我去偷点钱吧!”两个大活人总要吃饭,不过我话一出口就知道叶少游不会答应,果然他当即摇头,我心下长叹,君子就是麻烦人。

“砸成碎玉,你不要去偷!”他解下笛子递给我,然后撇头。

我接过笛子,然后问:“那你没它怎么办?”

叶少游低声道:“小时候家父不悦我吹笛,折了我不少笛子,但没有笛子,我用叶子也能吹曲,他才勉强让我继续学了。”

我捏着带有他体温的碧海潮澜,道一声:“音痴!”

叶少游忽然问我:“你可知为何越音坊那么多日,却极少听到我吹笛?”

我也觉得奇怪,除了昨晚吹他的一折送别,几乎没听过他的笛音。

“为何?”

叶少游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那日七重溪上闻你琵琶奇音,一弦鼓曲远伤侯熙元,那神奇的音律和气劲的运用,令我久久不能忘怀。我日思夜想,终于有一晚揣摩到类似你的乐音法子。”

我惊讶地盯着他。我没有听错吧?我还未教他天一诀乐音,他就能仅凭七重溪上我小试身手的一节乐音,领会推敲出了类似天一诀乐音的法子吗?

“后来只要我吹奏碧海潮澜,偶尔就会情不自禁地运用到气劲。”叶少游叹道,“我的笛音虽然与你的不同,但一样会影响到听者。黎姑娘,你还记得上回我说的能救人的乐音吗?”

我点头,心下更加震惊。与我不同,也能影响人的乐音?

“昨夜听了你的一番话,我这才知晓你经历坎坷,难怪你能演奏出那样的乐音。与你相比,我不过是个饱食暖衣的膏粱子弟,知稼穑艰难,也只会寄情山水。我不知道换了我是你,能否真的能做到,我现在所说的——”

“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叶少游轻轻道,“我的笛音不伤人。”

我反问:“你饿吗?”

他微诧地点头。

“知道梅花是怎么死的吗?”我冷笑道,“是被自己冷死的!天寒霜雪,除了傲梅怒菊,另有更多的无名野花开在人所不见的角落。它们要活下去,会选择人迹罕至的山野,会选择泥泞瘴气的沼泽,即便扎根于悬崖落土于肮脏,也会耗尽生命绽放。悬崖巉岩要倾覆它,它就伸展根系,抓牢脚下所有石土;毒瘴烂泥要吞没它,它便烂漫全境,彻底改变沼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妇人失贞羞愤自缢,将军拒降拔刀自刎,他们有节操,他们都死了。”我把玩着碧海潮澜,又问,“你饿吗?”

叶少游苦笑道:“我饿。”

“你很快就不会饿了,追我们的人来了,他们身上有钱。”我将碧海潮澜还给他,“让我听听南越笛仙的乐音,不伤人的乐音!”我虽仍可弹奏,但势必会牵动内伤,而我还很好奇叶少游的笛音。

叶少游犹豫再三,听到车外风声异样,还是接过了碧海潮澜。

这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背上的青筋都很文弱,于白皙的肤色下淡淡的绿,但这双手一接过笛子后,儒雅文弱就消失了,我能想到的词就是神奇。

叶少游的手指很长,甚至连作为乐音禁指的小指都长约接近无名指。典雅优美的双手扣在笛身上,碧笛凑近唇边,还未出一音,我便觉着周遭环境的改变。似乎已不再身居马车,仿佛脱离了逃亡路途,一片似幻似梦的乐境不可思议地出现。轻轻的一声笛音,拉开了朦胧覆盖在乐境上的薄纱,景色逐渐明艳起来。蓝天白云,原野万顷,鸟语花香,温暖柔和的气流洋溢。

这是我第二次聆听叶少游的笛曲,上一回擂台门前他用碧海潮澜硬是奏出了不适笛乐的《筹边楼》,出神入化的笛艺也只令我赞叹,但这一次他的笛声却叫我心怡神飞。他只用了固气期的一成气劲,可以说微乎其微,偏偏这一缕如丝若烟的气劲,却能无任何障碍,扣开人的心扉。

一首无名笛曲,却比世上任何笛曲都出色,甚至胜过笛曲中的经典。叶少游一曲成名的《百鸟朝凤》,它犹如和风细雨,润泽世间,粉蝶扑飞入掌心,细沙摩拭过脚心;它宛如母亲对婴儿的亲吻,爱人之间最简朴的抚触,轻轻打动心房最柔弱的部分。

春困渐涌,我骇然明了,他所谓的不伤人却能影响人的乐音,原来竟是催眠曲。

温情敦厚的乐音,春暖花开的乐境,这世上何人能拒?

以微弱胜强劲,当世又有几人能做到?

就是这样的笛乐,他却要毁了笛子。

马车不知不觉中停驻,车后追来的人只余二人,而他们的脚步显然也放慢了,放轻了。

能抵御叶少游乐音者,修为起码要达到区分高手和一流高手的乘气期。我抓紧了“妃子血”,定神凝气倾听笛曲,却始终找不到切入的折点,偶尔几音凌空,我也下不去手破了他的音境。

叶少游的乐音手法与我的截然不同,正如我们不同的乐音效用。他的极自然,仿佛气劲与乐音水乳交融,他即是笛,笛即是他,轻柔毫不强发气劲,而我倾近全力强发气劲还不够,还总想让乐音充满更多气劲。除此之外,我另震惊地发现,他的气劲流露与天一诀乐音相似。七重溪上侯熙元的古琴根本不能算乐音气劲,他只是仗着乘气后期滂湃的气劲,配合上乐音,令人错觉乐音伤人,但叶少游却做到了真正的乐音糅合气劲,而我先前一直以为只有天一诀的心法才能修炼得出。

我不得不感慨,南越音痴的天赋惊人,叶少游以他乐音上的造诣和心境的净澈,创新了武者乐音。望着他沉浸笛乐不知食玉炊桂,我再次清醒地意识到,云就是云,泥就是泥。

追来的二人越来越近,距离数丈后却停了步子。我判断他们的任务不是捉拿我们,而是跟踪。

我无声地推开车门,但动作还是惊醒了叶少游,他干净地收了笛曲,抬头问道:“他们都睡着了吧?”

就修为而言,音痴还是很弱啊!我道:“都睡着了,我找谁要钱?”

躲在官道旁枯木后的二人突然发力狂奔,竟是逃跑,我哭笑不得。

“啊?”叶少游这才知道还有两尾漏网之鱼。

“你催眠了一堆人,我吓走了最后的两个。看来上天是不会白掉银钱给我们了,可惜你那一曲美妙笛乐,连讨个赏的份儿都没。”

我跃下马车,解开缰绳,叶少游也跟着下车,却木了一刻才道:“你……你要偷马?”

我拍醒打盹的黑马,淡淡道:“借来一用,到临川就放了。”

叶少游还要啰唆,我冷冷道:“你不想追上来的人都死在我手里,就跟我一样,借马一程!”

我翻身上马,叶少游犹豫了一下,也上了另一匹马。

这一招很管用,如法炮制,到了临川,我又将他骗上船,骗他穿,再骗他吃。

当叶少游身穿一袭下人的粗布衣裳,压抑地坐在我面前,我问他:“还饿吗?”

他沉声道:“我很难受。”

“只吃了几口粗茶淡饭,换了身衣裳罢了。”

他默了半晌,然后问:“哪来的钱?”碧海潮澜还在他腰上,他断定我卖了那两匹马。

我道:“卖你的钱。”

他一怔。我补全道:“卖你衣服的钱。”他这才放下心来。

我笑了笑,转目缓缓东流的江水。我是骗他的,他的雪裳虽好,仓促之间也换不到几个钱,我卖的还是马。阔绰公子不知油盐价,谦谦君子最好骗。

“黎姑娘,我们是去大杲吗?”他这一句话破坏了我沉静许久的心绪。

我缓缓道:“叶公子,到了大杲后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忘记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江湖儿女多身不由己,不要问缘由,只要知晓我不会害你就是。”无论我是否回大杲皇宫,一旦踏入大杲境内,就等同落在那人眼线之中。侯熙元与我没有关系尚且要杀叶少游,而那与我有关的奸人会放过他?最安全的莫过于从此再不相见。当下我冷声又道:“你我本非同路人,到了大杲后你凭着碧海潮澜自己回南越吧!”

叶少游睁大了双眼。

既然已下决心抛他于大杲边境,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先传他天一诀乐音。

“还不知你我是否能成功跑出西秦,我将我的心法心得说与你听,你记下后自己琢磨……”

“不!”他打断道。

“我内伤未愈,再撞上几个天星七子那样的人,我定然不敌,你想想你我被人追上的下场!”

叶少游眼眸一暗。

我低低道:“一生万象,品物流行。其始无首,其卒无尾;一隐一现,一仆一起……”

我不仅将自己研修的乐音心法说与他,还将天一诀的总纲说了。这浸染我族人鲜血的绝世武学,我曾视为生命,曾坚信学成之后定能报得血仇,但它却一度使我失望。我用了六年的时间不过修到固气期,还不如奸人年少的成就。我用了九年多的时光,方才从叶少游身上恍然大悟,一个心底充满仇恨的人,是无论如何都领会不到天一诀的精髓的。这便是我只知一,不知天的原因。我的心里只有仇恨,我的眼只能看到自己。

叶少游本不愿听,但音痴的神经很快发作,相与乐相与音,相与这天地下最神奇的武学。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率真之人,葆纯而悟天,而今我淳朴已残,孽根深种,再不复当年无知的天真,世间人事于我都黯淡了颜色。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同嚼蜡,再俊美的人物到我眼里只一具皮囊,天地间的万般乐音于我只有一音,杀!

我放缓了语调,也放舒了心境,逐字逐句夹杂着天一诀对叶少游阐述了我的以武入音。商船行水,仿佛无限迟缓了时光,月夜静幽,水声抚船。我渐渐错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天地永常在,日月固更迭,江水常流,树木向阳,人以群居,物以类分。风声、水声,吐纳声,人世间最自然的乐音,无一不是微弱的。相形之下,我的天一诀乐音是充满毁灭力量的灾难,风卷沙石冰封千里,甚至海啸咆哮地震山崩。

我的气息骤然紊乱,犹如一个苦心钻研半生的技师,突然察觉过去所有的心血都花费于剑走偏锋,那种不甘和追悔穿透了魂窍,逆流了脑浆。这就是天吗?广容众声,博爱苍生,漠视甚至排挤稀少异音?这就是我耗尽血泪心力却进展缓慢,但凡进展都需以血以伤铺就的天一诀?

我怨极反笑。所谓天下绝学,不过如此。所谓天下绝学,也是人编就的。我能理解,自己不喜欢的就厌恶,自己所爱的就褒扬,因为我自己也这样。我就这样了,汝辈去甘棠遗爱,我走我的不归路,至死。

既生强声,既生杀音,天地间就有它一席之地。若无,以我残生创存便是。前人能谱白昼之天,我为何不能撰个黑漆之天?何况黑白相对,昼夜相生。

叶少游皱眉望我。我收了笑,轻轻道:“天生天杀,你为音而生,我为音而死。我将所学所研尽数话你,也算不辜负这绝学的创始者。”

叶少游惊叹出声:“这是……”

我望着江水东流,低低道:“没有猜错,这就是。”

“不同的人读它会读出不同的武学。目下统共有五人有缘于它,二者从武,三人以武入音。你我二人,另有一身世坎坷的女子,但我没告诉她这就是天下武者垂涎,甚至不惜犯下罪行夺取的秘学。”将天一诀转陈于苏堂竹及那人,是我逼不得已,授之蓼花是她苦求泪诉些许感动了我,而今说与叶少游,却是无怨无悔。恐怕这全天下,也只他一人配得天一诀!

叶少游痛苦地道:“你……这可是你黎族以一族性命换来的,你就这样传给我了?”

我叹道:“当年赠我之人将它与我后,道:他这一生再无遗憾,我此刻的心情也正如此。藏金于山明珠沉渊,非我所愿。”

叶少游踌躇无措,我又冷冷道:“忘记它的本名,你我兼以武入音。”

叶少游挣扎了半日才安定下来,对我一揖到底,沉声道:“今日为师,少游此生铭记。”

“少来,你我一入大杲,从此便是路人,纵然相逢也不相识。”

夜风转凉,黎明前最黑暗。有人低叹,有人抛诸脑后。

重临唐洲,这西秦最东面的重城。当日西日昌还是昌王,曾在此地联络大杲官员,使董舒海越境来迎。当时我未及细思,如今想来蹊跷之极。西秦与大杲两国表面上友邦睦邻,但率军过境这等大事,乃兵家之忌。董部属军连夜开拔唐洲城外,往小里说是骚扰边境,往大说去那就无边了。可后来直到西日昌篡位功成,唐洲城的事也从未上过台面,难道大杲军士真猖狂至此吗?还是唐洲城的西秦守将怯弱无能?

“你在想什么?”身后叶少游问。

我顿了顿道:“在琢磨,今日吃些什么。”

叶少游道:“一钵食一碗水即可,这些日不都这样过来的?”

我点头,一路上淡饭凉水,清苦之极,叶少游却连眉头都未皱过。我当过乞丐,再苦的日子也熬过,但叶少游在逃出越音坊前却从未短衣少食,难为他能细嚼慢咽地吃糠喝稀。

“今日有所不同,吃过这一顿,我就再不管你死活。”

叶少游没有刺痛,他的眼底只有深深的哀伤,那种目光仿佛看穿了我的躯壳,揪出我厚重盔甲重重包围下的唯一弱点。我不喜欢。

“看来你连这一顿都不想吃了!”我别转了头。

我将身上不多的银钱一半买了干粮,另一半背过叶少游一起塞入包袱。

“拿着!”我将包袱丢给他。

“你不是西秦人的主要目标,他们还是要捉我,你跟我在一起出境反而不安全。再说现在我功力恢复了六七成,我不需要你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安静待着,我会先惊动他们,乘乱你就给我走!回了南越,再不准出来!”

叶少游捧着包袱,迟疑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道:“你……黎姑娘……你……”

我见不得他这样子,冷冷打断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就走!”

叶少游带着份伤感,轻声道:“珍重。”转身后,他垂首道:“其实你骗不了我,一时能骗,过后想想我就明白了。”

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于阳光灿烂的唐洲街道,我的世界终于回归一片黑暗。叶少游他带走了天一诀,也带走了我心底唯一的一道阳光,从此后我将与光明决裂,一黑到底。

他说我骗不了他,不是指卖马,而是指这个。

笛仙叶叠,他知道他说服不了我,他知道他离开我才是真正待我好。

我静了静心,跟着记忆走向当日西日昌带我住过一宿的落脚地。那里有大杲官员,那里可以搭一段去大杲的旅程。我同叶少游头两日纵马跑得还算快,而后转水路就慢了,西秦的追兵必然早追到我前头,而按我的路线,明摆着是去大杲。如此,唐洲城的边境绝对不好过。

当我现身于那日的豪宅时,感到惊讶的并非当年迎接昌王的官员,而是我。陈风静立宅前,仿佛等了我很久。

“大人,你来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吗?”

陈风木然道:“不肯定。我只是受命在此等候。”

陈风迎我入内后,我道:“我要回大杲!”

陈风却问:“敢问大人是回宫还是只回大杲?”

我心下暗叹,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陈风问到了关键。

“这二者有何区别?”

陈风恭敬道:“陛下知大人必不肯短了三年,若大人只回大杲,那请大人接陛下口谕。”

我白他一眼,他等片刻见我不行礼,也不变色,漠然道:“陛下口谕,命你里应外合,协同董将军攻克唐洲。”

我心一沉。我原想利用关系逃回大杲而后一走了之,那人却早盘算好了,反过来将我利用。

陈风对我一躬身,转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运筹帷幄,却一直挂念大人安危……”

我心里呸了一声,挂念我安危还要我打唐洲?

“陛下也知大人在外不易,难得结识一两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转眼又要分别。陛下也不忍太过责难大人,只要大人心里明白,要想那位南越笛仙安然出逃西秦,唐洲是必要动的。”

我眼皮一跳,陈风低头却似看到我的表情,继续道:“陛下圣明,无干大局的人,想必大人也不会入眼,区区一乐师若能令大人动情,那大人也不配成为陛下看中的人。”

我默然,天下能知我心者,奸人排首。软硬兼施的一番话,借由陈风平平而述,仿似就那么回事。也不知他在西秦布下多少眼线,更不知这漂亮话是真是假。

“今时唐洲非比往常,西秦京都遣来不少能人,这些人的性命才是陛下想要的。”上情道完,陈风开始交代奸人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