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杀了诗人
- (法)路易·德米兰达
- 2849字
- 2020-05-22 16:02:15
1 我将改变过去
一切已面目全非。魂不守舍的我试图让自己在这片名为“假寐”的森林里,在树荫底下安静地待一会儿。身体越不动弹,意识却翻搅得越厉害,一些句子在脑海里盘旋不止——巴多死了。几天前,夏至刚刚到来。
他,是个诗人,而我,自认几乎不懂写作。他的骤然离世留下一个空洞,让人眩晕,在这无止境的缺失之外,有关他的迥然不同的记忆开始接连涌现。我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生命的感激之情在这一刻仿佛枯竭殆尽。这真的可能吗?我毕竟只是个凡人,禁不住又哀嚎起来。但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我不想让笔下的文字继续陷于悲伤。枝杈交错的树荫底下,天气显得不那么热了。我所在的这片森林,离阿弗雷城墓地不远,过去我的孪生弟弟总习惯来这里散步。“巴多”,它不仅仅是个名字,还是一连串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动词,一桩尚未受到惩罚的罪行。但这一天不会等太久了。
我闭上眼睛。感到树木的香气旋绕升腾,带来酒醉时的回忆。我多么希望大脑可以稍稍出神一会儿,可以有一股气流像树叶经脉那般占据我的脑神经,好让我至少获得片刻的休息,腾出讲述的时间,去梳理、揣测一些别的什么,而不是被过往压得喘不过气。眼前的蕨类植物蒙上了一层超自然的光。“属于植物熠熠生辉的次元”,他在最后一本记事簿里如此写道,那是他死前的第23天。
死,多么愚蠢的字眼。巴多是他作为诗人的笔名;他本名贝纳尔多,2010年5月15日星期六死于汉堡,年仅38岁。当时有人推搡了他……
只是那么一推、一撞,他从思腾舒兹地铁站台跌了下去。“思腾舒兹”……这个词在德语里的意思是“繁星海角”。也许20年后的我会笑着想起这个名字,可此时此刻,我不自觉地眉头紧蹙。我还在寻找这个单词背后真正的力量。
我成了一名伤员,但我不会再成天抱怨了,因为这是一场战争。这个故事已变身为一场战斗……
警察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支小型木质万花筒,用礼物包装纸裹着。我把它作为证物保留了下来,有朝一日我要愤怒地把它塞到凶手的嘴里——因为必定有一个凶手,绝不会有其他可能。如果他说的是人类的语言,我会让他乖乖闭嘴。
根据仅有的几名现场目击者的说法,嫌疑人是英国疯拉姆足球俱乐部的一个球迷。我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场噩梦。那个球迷喝醉了,或许是不小心撞了我弟弟,当时列车正要进站,他转眼溜之大吉。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警官先生!3天之后,5月18日,我在信箱里收到一张来自汉堡美术馆的明信片,上面印有费尔南德·赫诺普夫1897年创作的面具作品——那是一张被叶片环绕的天使脸庞,左右耳后分别长出一只翅膀。明信片背面是我弟弟的字迹,这无疑是他去世前一夜写下的诗句:
我们从不间断生长
在被超越的坠跌之巅,
想要美好的未来
那就把过去改变。
——你的多情种
莫大的震惊让我欲哭无泪。事实上,多亏这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留言,将我从葬礼举行前的郁郁不可终日中解救。过去,巴多总会从世界各地给我寄明信片,其中也少不了巴黎,他习惯在文末用“多情种”这个称呼来署名,并曾在某首诗里解释过这个新词的含义:这世上有些人一旦失去激情的滋养,便会旋即枯萎,甚至难以感到存在的意义。激情对他们而言,是与氧气同等重要的必需品。我弟弟尽管天性乐观,然而,身处这个长久以来不断试图打压我们、碾碎我们,把我们当作食物投喂给机器和礼节的无聊世界——这个被他叫做“OROR”的充满惶恐的世界——他已经被闷得快要窒息。以“OROR”的标准来衡量,巴多有时是个冒冒失失、好奇心太重的暴脾气,但远不至于丧失理智:如果他写信告诉我说,我们能够改变过去,说得那么肯定,想必某种程度上这确实可行。但要怎么做?那正是需要我来证明的。
以下是我给你遗言的回复,巴多:
坠跌?
多情之举抑或密谋之罪?
舍、得,比我们更强的是谁?
白日飞升……
——你的正义使者
2010年5月25日,一个星期二的清晨,巴多的葬礼在“假寐”森林旁的阿弗雷城墓地举行,离他的家仅500米。自那天起,我便搬进了墓地附近带花园的底楼单人公寓。那些刻着各式各样人名的墓碑群里,有一座属于鲍里斯·维昂——这个名字让我回想起了年少时的阅读时光,是他教会了我们懂得去珍惜天马行空的白日梦。而从今往后,巴多将同鲍里斯一起长眠于此,也许这里的其他住客将会听到他们俩的谈话。我弟弟曾说,静止的夜晚,仿佛是由大树底下铺展开的一支影子部队,在都市与森林之间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边界,前者如同磐石一般坚硬,而后者则像水花飞溅般生动。有时候,墓地的古老围墙边甚至会窜进一头莽撞的牝鹿。
这一切实在让人始料未及。以前的我也和小鹿那样无忧无虑,从没真正尝过孤独的滋味。而此刻,我兀自伫立在树丛中间,泪水已经陪伴了我2个月,可有时我又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空气中仿佛飘散着属于巴多的某个印记、某段回忆、某种元素……
葬礼结束后,我们的父母伤心欲绝,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在我位于巴黎的公寓里住了一个星期。两周前,我退租了那里的房子,搬进了巴多的家。父母则回到了葡萄牙,在我弟弟出事之前,他们一直过着那种可以说是“安度晚年”的退休生活。可如今他们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用缓慢拖长的语调,我成了他们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为了安抚他们,我变得愈发坚强,就像进行这次调查一样。
2个月来,我漫步于这片被草木环绕的领地,只要不是和我一起混迹,巴多都会在这里修身养性,积累生活的能量。我时常为自己生涩的文笔羞愧不已。如果是他,一定懂得用另一种笔调来讲故事,他的那些笔记本就是最好的证明。也许他的猝然离世也是一种证明,因为那些用不同寻常的方式讲述和行动的人们,总会不经意间侵扰凡人的美梦。
小小的房间里,隐约透露着叶绿素的气息,与弟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的手稿,他的衣服,他的纯白家具,还有他的衣服、他的铸铁床、他的沉默、写满他字迹的记事簿,以及满满两书架书——一个放在卧室,另一个则在厨房……花园有两个房间那么大,传统的砖墙与缠绕其上的爬山虎为这屋子增添了不少英伦风味……斜面书桌正对着窗户,每天早晨,在去巴黎的建筑事务所上班之前,他都会在这张书桌前,站着创作他的诗歌。如今,我也在这张黑色的高脚书桌上,断断续续地写下这本书,这份调查报告,像他一样站着。我要从萦绕着我孪生弟弟灵魂的这个世界中汲取力量,这力量哪怕微不足道,也仍驱使着我继续追寻。我究竟是在追寻一个凶手,还是好几个?
一个诗人以一种可疑的方式作别人世,但愿这样的死亡事件可以引起人们的警醒。那些思忖着这事同我有何关系的男男女女,不妨回味一下属于你们的纯粹时刻——当你刚从美梦中醒来,刚经历一场美丽邂逅抑或一夜温存;当某个疯狂的奢望终被实现,或面对周遭世界的神奇而感到惊讶不已;当你聆听低语,或萌生幻想。那些认为诗歌不过是无能之人的绣花功夫的人们——尽管他们嘴上不会这么明说——试着听听内心的纷扰杂音、来自欲望的轰轰鼓声,还有百无聊赖的声声叹息吧!面对眼前这些丑陋的聒噪与病态的安逸,别再压抑你们与之交锋的决心。是谁杀死了诗人?不紧不慢地……我必须保持清醒,尽管这几乎不可能。不然,谁知道呢,下一个被了结的也许就是我。
我会把事实的零部件一一拆解。如果可能的话,我将改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