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破茧
  • 贾煜
  • 4300字
  • 2020-04-29 12:40:29

阳光和煦的那天,室内温度与湿度适中,我等来了阚老手术的日子。按照指令,我解开智能病床,将他推往手术室。

手术室位于养老城主楼的顶楼,医疗设备堪比世界一流医院,医生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他们都以能为阚老治病而自豪,因为今后就又多了一个证明养老城医术高超的噱头。

穿过笔直的长廊,我站到尽头这边,一扭头,望见对面的生态园,被划割成齐整的田字格,绿油油一片,健壮的老人们在其中种菜,玩得忘乎所以。“叮铃”一声,阚老的专用电梯到了,我收回视线,瞥了一眼楼下的那个角落,果然,门卫阿瑞斯抬头望向这边,他的目光如两道利箭般射来,我在它还未射中之前,把脑袋缩了进去。这时,一个黑东西从我余光中掠过,我转头去寻,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提高了警惕。

进入电梯,病床感应到变化,自动调整为与电梯相应的宽度,未惊扰到阚老。

电梯里,楼层的数字不断跳动,像爆炸装置上的倒计时器,我有些紧张,不敢去看,就看铁门上反照出的自己。那是个18岁的女孩,齐耳短发、齐眉刘海、杏眼翘鼻,高耸的领口紧紧抵着下颌,永远是一副谨慎甚微的样子。看着她,我脑中的计划越来越清晰。不知从何时起,我学会了观察,养老城里安装了多少摄像头、热感器、密码门,有多少护理师、管理人员、安保人员,等等,我都记在了心里,因为我要实施一个计划——逃跑计划!

我想着逃跑路线,突然看见那个黑东西,降落在阚老外露的手指上,我扬起巴掌扇过去,那东西迅敏地飞开,我用被单盖住阚老的手指。在这个世上,想要阚老死的人与想要他活的人一样多,因此阚老的安保级别是最高的,在他活动的三米之内,随时都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但现在狭小的电梯里,只有我能保护他。

黑东西在电梯半空“嗡嗡”飞行,我即刻辨认出那是一只生化苍蝇,它的基因被改造过,身体内置一个光学神经刺激器,当神经细胞和翅膀协同作用时,指令就会以光脉冲的形式发送出来,对它的飞行路径和动作进行指引。我敢确定,在它身上还携带着某种毒素,只要它接触阚老的身体,就定会置阚老于死地。

我集中精力,眼睛横扫四周,一见它冒出来,就挥手臂拍过去,但它反应极快,动作也相当敏捷,稍微感应到我手臂的热能,就逃之夭夭。几个回合下来,我没拍死它,还差点惊动阚老。电梯在不断升高,我将阚老的被单掀开,诱惑它停下来,在它感应到我即将来袭,腾然飞起时,我一个劈叉腿,两脚蹬上电梯箱,凌空曲身,双手合十,一拍,将它成功挤压在了手心里。

我端详它七零八散的尸体,用一根手指将它弹开。阚老忽然动了一下,我惊了惊,低头看床边的监测器。屏幕上,这位183岁老人的心率是正常的,其他器官的运作也在正常范围,唯一变化的是意识状态,数值表明他清醒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紧闭,呼吸均匀,面部毫无表情。

我轻唤了他一声,他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眼,许久,目光才集中在我脸上。他看我的眼神很空洞,满脸是防备,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你的护理师。”我一字一顿地答,他又忘了我,我不得不强调,“今天是我护理你的第13870天。”

他没再吱声,仿佛用尽了力气,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眨眼,就那么呆滞地望向天花板,像一条漂在水面的死鱼。他患了阿兹海默症,记忆和认知正在加速丧失,这比其他器官衰竭更可怕。在他家人看来,最可怕的是,因他症状加剧而丧失的商业价值。

阚老是养老城的创始人,他以“康养医结合”的模式,发展了一整套配套的养老项目,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养老产业链,垄断了国内的养老市场。在老龄化愈加严重的情况下,他率先整合各类资源,从一个普通的养老院开始,在周边布置康养项目,逐渐建起住宅区、商业区、医疗区、生态园、金融中心……还投入大量资金,成立了科研院,专门研究药品、保健品、医疗器械等,但这些研究只服务于养老城里的老人。因此,他的养老城不仅以出色的护理服务占据优势,还以领先而专业的医疗服务抢占了商机,据统计,在养老城生活的老人,比其他老人的寿命,平均延长了二十岁有余,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延长数字还在增大,阚老自身就是一个鲜活的广告。老人们开始趋之若鹜地申请进来。如今,养老城的人数还在不断壮大,老人们的寿命还在不断延长,商业奇迹和生化奇迹还在不断上演。

这时,电梯门开了,我推着病床继续往前。临近手术室,我看见外面的平台上挤满了人,除了阚老的家人和记者,养老城里的管理人员都到了这里,他们一见我出现,就如潮水般涌来。

几个安保挡住了人潮,只让阚老的儿子阚总紧贴我身后,急急步入手术室。他是阚老唯一的继承人。

手术室相当宽敞,被玻璃分隔为三个房间,我和阚总留在最外面一间,穿着无菌服的护士将病床推入中间一间,而主治医生在最里面一间。我看见护士将病床与手术台进行无缝衔接,把阚老稳当地转移到手术台,再启动床边机械臂系统和成像系统,做着术前准备工作。一个机器麻醉师在另一边,精准地调配药剂。

医生助理走过来了,满脸堆笑,嘴角的弧度刚刚好,让人感觉那笑容真诚可靠。他向阚总鞠躬,朝我们面前的玻璃一指,玻璃变成了三维影像,一个彩色的人脑立体图,跃然眼前。

助理不疾不徐地介绍手术原理,手又一挥,立体图被剖成一个横截面。他指着黄绿相交的区域说:“这里是大脑的颞顶交界区,它承担着识别自身想法和欲望,并且理解‘其他人与我拥有各自独立意志’的功能。我们人类是从这个部位和其他脑叶综合提取信息,在脑内形成一个代表人的物质身体的精神意象,并界定身体在空间和时间中的位置。而阿兹海默症患者,正是颞顶交界区受损或遇到了干扰,导致记忆和认知衰退,或行为异常,所以我们今天要做的手术,就是修复老爷子的颞顶交界区……”

“成功率高吗?”阚总不耐烦地打断他。

“60%。”助理比画了个手势,“我们是植入微纳机器人修复,如果第一次手术效果好,需要再做两次进行巩固,如果手术效果一般,建议不用再……”

“给老子记住了!”阚总抓起他的衣领,露出凶悍的表情,“手术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绝不能让外面记者有半点说辞,否则集团就完了!”阚总松开手,往旁边啐了一口痰,“他要是垮了,我们就都完蛋了!”

“放心,放心。”助理保持着笑容,点头哈腰,“这次手术采用的微纳机器人,是最新型的,体积比人体细胞小10倍,灵活度也更高,在人体内能以30微米/秒的速度移动,我们通过光纤维操控它们,完全不用担心……”

阚总扭头出门,“砰”的关门声,把助理的话隔断在手术室里。

我跟着他出来,退到一边,再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电梯旁。只要阚老不在身边,就没人注意我,所以今天,是我逃跑的最好时机!

出逃路线已反复在我脑中模拟过了,不需要任何犹豫,我低头匆匆行走。我绕过主楼的中庭,喷泉池还在卖力地唱歌喷水;我穿过一楼大厅,阿瑞斯又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顺着墙根走进食堂,一只黑狗对着我吠个不止;我闪身跑入商业街,做活动的主持人不停地呼喊我;我装作散步进了庄园,佣人们毕恭毕敬地向我打招呼;最后,我偷偷潜入康复中心,藏到急救车上,在车前往治疗中心的途中,跳下来,从郁金香园里匍匐而过,最终到达了管控塔。

不得不承认,作为阚老的护理师,我拥有比其他护理师更多的特权。我每过一道门卡,都那么顺利,通行牌让我畅通无阻,现在,我只需进入管控塔,偷出我的身份码,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养老城了。据说身份码就像以前的“卖身契”,养老城里所有人的身份码,都被没收了统一管理。

我躲过塔门口的监视,从后侧的一道窗户翻进去,再从安全通道一路小跑而上。我断定今天这里值班的人不多,因为大多数人都去守着阚老做手术了,所以放心地直奔档案室。但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一堵巨大的铁门挡在了我和档案室之间,塔里除了塔顶的操控室有人,其他人的确不在,可这样,我也没办法去偷档案室管理员的门卡了。

我躲在档案室外面的机房里,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掩面沉思,我该怎么办?原路返回?继续护理阚老几十年?不!我不能再容忍那样的日子!

我心里的呐喊声越来越大,促使我站起来,在机房里徘徊。忽然,机房背后一个机器引起了我注意,那是两个巴掌大的平台,呈摊开的书状,嵌在档案室和机房之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当我触碰它时,它就启动了,一个优美的女声飘然而出:“欢迎您前来查询,请输入身份码或工号。”

我试着输入自己的工号,无效。我又输入另一个护理师的工号,也无效。我想了想,输入一个安保的工号,还是无效。我犯难了,把能记住的工号都输入了一遍,最终,那个商业活动主持人的工号,竟然通过了!

我用手指触摸着机器,探索了一会儿,才知这是个档案检索备用机。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索引分为两大块,一块是“人类”,一块是“非人类”。“人类”中可以通过“姓名”“年龄”“医疗级别”等类别搜索,而“非人类”之下,则是分为“机器人”“生化人”“仿生人”三类。看到这儿,我懵了,养老院里的机器人很常见,比如那些送餐的、做清洁的还有做手术的,但是生化人和仿生人,在此之前我并不知,于是我再点下去,看到在这两类之下,又有“器官型号”“出厂时间”“使用年限”等选择。以我的智力,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很快回过神来,提醒自己正在出逃,我要搜索的是自己。

我立即返回主页,输入了名字,搜索结果却令我害怕,因为我的名字出现在“非人类”块!我再输入自己的工号,显示的是:仿生人,TRI制5.2代,高级护理型,档案位于D区76列9号。

我感觉天旋地转,重新输入了一次,结果依旧。

我崩溃了,眼前一片混沌,瘫软下去,第一次察觉到,由机械组合的身体出了故障,不能再呼吸,也不能再思考。

我不知怎么走回去的,但在离开管控塔的路上,我回忆起来时的勇猛;佣人们向我打招呼时,我心底漾起人类才有的优越感;活动主持人叫我时,假装没听见的我有些心慌;听到犬吠声时,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阿瑞斯盯着我时,我能从他的脸上感受到某种爱意;路过喷水池时,我的皮肤也真切感受到了洒下来的毛毛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切身体验到的,我怎么可能不是人!

回到主楼,阚老正好做完手术,我机械地推着他返回病房。在我身后,安保阻断了记者的拍照,阚总接受着另一些记者的采访,没人发现我逃走了,又回来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为何放心把阚老交给一个小姑娘照顾,因为我——不是人!

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我可靠,只需一个指令,就会无条件服从;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我专业,只需输入算法,就能胜任所有工作;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我低廉,只需一次性买断,就不用再操心雇佣成本的问题……如此一想,我疑心养老城所有的护理师,都是仿生人。

这个想法让我战栗,如果真是这样,仿生人的数量就相当庞大了,如果他们都知道了自己是仿生人,那会怎么样?可是,如果我们真是仿生人,那怎么可能有自我意识?我是怎么想到逃跑的?难道我是第一个觉醒的仿生人?一串串问号在我脑子里展开,像连环扣那般延伸下去,形成一个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