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行风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塞回去,将整盒烟扔进了垃圾桶。
他回到殓尸房,乔灵已经冷静下来,见到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哥哥的事让你们费心了,请给我一点时间,他欠公司的钱我会慢慢偿还。”
聂睿庭没有跟乔灵提乔扬挪用公款的事,是她自己觉察出来的,乔扬最近给她账户里转了好几笔高额钱款,还跟她说要是他有什么事,不要太伤心。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聂行风安慰了乔灵几句,将钱款的事一语带过,又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她,以便她有困难时方便联络。
那笔巨额公款如果真让乔灵来还,只怕她几辈子都还不起,既然如此,又何必去为难她,而且乔扬意外死亡,他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当时如果他不追赶的话,也许不会造成那个悲惨的结局。乔扬虽然犯了罪,但罪不致死。
至于乔扬为什么会去陈雪儿家,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门口人影一闪,一个女生的黑纱裙在外面轻轻飘动,随即便离开了。
聂行风看到,忙向乔灵告辞,他追出去左右看看,见那个黑裙女生已走到尽头的楼梯口处。
“小姐,请等等。”
女生没有理会,走下楼梯,铃声突然从她皮包里传出,她脚步略微一停,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却没有接听。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寂静长廊里听来分外刺耳。
“陈小姐,为什么不接听?是不知该跟我说什么吗?”聂行风慢慢走近女生,关掉了正在拨打的手机。
女生转过身,没有答话,只默默看他。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秀发飘飘,跟陈雪儿档案上的照片很像,不过他知道她们不是同一人,她是陈冰儿,陈雪儿的姐姐。
“这个手机号是你同事告诉我的,我打过很多次,却一直接不通,你同事说你去外地出差,其实你并没有去出差,而是扮成陈雪儿,在我公司里装神弄鬼对吧?”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从一开始他就对那所谓的幽魂觉得奇怪,不过中途被张玄误导方向,直到在陈雪儿家听到她姨婆说的那番话后,才猛然醒悟,一切都是陈冰儿在搞鬼。
被揭穿身份,陈冰儿很平静,“我们换个地方详谈好吗?”
两人来到休憩室,陈冰儿坐下后,开门见山道:“你猜得不错,我是陈冰儿,不过我去出差了,只是在出差途中感应到妹妹出事,所以返了回来。”
“感应?”
“是啊,从小到大,我跟妹妹之间就有种很微妙的牵系,我能感觉到她的想法、行动,甚至安危,这次也一样,我感应到她有危险,她向我求救,我很担心,就赶了回来,可是一切都晚了。”
聂行风不信鬼神,不过对心理感应的说法倒能接受,问:“既然你感觉到陈雪儿出了事,为什么不报警?”
“你认为哪个警察会相信‘感应’这种说法?我不是不想报警,而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雪儿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哪里,我只能凭感觉去公司找她,就在第二十三楼,你的办公室附近,我能感觉到她存在的气息,可是,仅此而已。”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报表有问题的?你想让我帮忙查找,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明,反而扮鬼吓人?”
“报表有问题?我不知道,我只是从那些纸上感觉到有雪儿的气息,才拿来交给你的,那晚的事不好意思,我想如果直接去请你帮忙,你一定不会在意,所以才那样做。”
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因此误打误撞,查出财务问题,聂行风问:“你吓唬乔扬,是因为怀疑你妹妹出事跟他有关?”
“我没有想吓唬他,我只是想找他问清楚而已,谁知每次他都吓成那样子,昨晚的事我不是故意的。”陈冰儿叹了口气,“聂先生,希望你能帮助我们,雪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她有不幸发生。”
见她一脸伤心,聂行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只好道:“别想太多,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
下午,聂行风回到公司,立刻召开董事会,说明了财务上的漏洞问题,财务部几位负责人也一起出席,会上他见周言一直皱着眉头,神色很紧张。
这几天周言被贪污事件搞得心神疲惫,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散会后,聂行风把他叫住,说:“别想太多了,虽然乔扬是你提拔起来的,但他犯错是他的问题,与你无关。”
听了这话,周言一脸感激,连声说一定要慎重处理这件事,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会后,聂行风回到办公室,李婷告诉他,张玄跑来找过他好几次,临走时还让她转问董事长什么时候有空。
他什么时候都没空!
聂睿庭照他的吩咐回去陪爷爷,以防事情传到老人耳朵里,这里就他一人坐镇,他刚接手公司,对这里的运作还不很了解,现在又出现财务了问题,让他感到有些吃不消,哪有心情去理会那个神棍。
工作一直做到夜幕垂下,聂行风觉得有些乏累,忽听外面传来嘈杂声,跟着李婷跑进来,一张脸煞白无色,指着窗外叫:“不、不好了,周科长……他,他跳楼自杀了!”
聂行风心一跳,奔到窗前,勉强推开生涩的窗户,探头去看,天色太暗,只隐约看到下面围了不少人。他飞快奔出去,来不及等电梯,顺着楼梯跑到二十一楼财务部。财务部门前也围满了人,见到他,连忙让出通路。
周言的办公室在财务部最里面,门已经被撞开,聂行风一进去,就看到几名职员愣在那里,一名女生正低声抽泣,侧旁玻璃窗大开,上面的百叶窗帘被扯得七零八落,在风中轻微摇晃。
聂行风来到窗前,窗前有张和窗台齐高的桌子,原本摆在上面的几盆观赏花草被移到旁边,他推了推半开的窗户,那半扇窗猛地滑到窗框尽处,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楼下依旧是围观的人群,远处依稀传来救护车的尖锐响声,聂行风转过头,问那几名职员:“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刚才科长出来沏茶时还好好的,好像还跟谁讲电话,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惨叫声,门被反锁着,我们撞开门奔进来时,就看到窗户开着,科长已跳下了楼。”说话的是那个小声抽泣的女生,她的办公桌离周言的房间最近,所以惨叫声听得很清楚。
房间里出奇的闷热,聂行风烦躁地松松领口,看了一眼窗户上方的空调,发现它没有运转。
“李顺长呢?”
“他刚才来过,在听说科长跳楼后,就急忙赶下去了,现在应该在楼下。”
聂行风来到周言的办公桌前,右侧放着还散着清香的茉莉花茶,茶水没动过,记事簿上胡乱写着几个字:
“乔扬 过错 欲望和贪婪 罪恶的源泉”
看来这是周言的绝笔了,话语虽短,却隐藏深意,似在忏悔。
难道所有的事真的都是周言做的?
想到下午他离开时,还对自己保证要尽快解决失误的神情,聂行风皱皱眉:“刚才就他一个人在这里?”
“是啊,这两天科长心情不好,所以大家都尽量避免打扰他,出事时,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眼神落在桌脚一处,一个长圆形的黑色物体引起聂行风的注意,他伸手捡起来。
“董事长,出大事了!”
聂行风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手里的物体,一声大吼传来,他揉揉两侧太阳穴。
为什么不管什么事这个神棍都要来凑热闹?
张玄风一样旋进来,奔到聂行风身旁,看看桌上,又跑到窗口探头往外看。
聂行风懒得理会他,出了财务部,奔下楼去,张玄紧紧跟上。
来到大厦楼下,聂行风推开众人奔进去,待看到惨状,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
几名医护人员已经赶到,摇摇头,做了个放弃的手势。
聂行风退到一边,见张玄正对着周言躺倒的方向不断伸屈手指,他没好气地问:“你又在搞什么?”
“……没,我手指头抽筋。”
见聂行风脸色不善,张玄不敢说他是在招周言的魂魄,可怎么都招不来,这很奇怪,按理说,那帮鬼差办事效率没这么高的,这边人刚殁,他们就把魂拘走了。
“董事长……”
李顺长的出现为张玄解了围,他看上去也吓得不轻,脸色惨白,话音也发抖,叫了聂行风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重重叹了口气。
刺耳的警笛传来,警车驶近了,看到有几辆新闻采访车也跟在后面,聂行风心想这件事铁定要上明早新闻头条了。
现场勘定很快就结束了,死者从二十一楼坠楼,后脑着地,当场死亡,经财务部的职员们共同证实,当时周言的办公室是反锁的,从他进去到出事,没有人进去过,所以初步断定是自杀。
等警方查证完,都快凌晨了,聂行风拉开窗户,外面凉风习习,和谐静谧,很难想像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坠楼事件。
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一定要以死亡来结束呢?
“别难过了,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没吃饭呢,我帮你买的盒饭,快趁热吃。”
聂行风转过身,张玄大模大样推门进来,手里还拿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盒饭。
被警方盘问了几个小时,其他职员早就撑不住,等笔录都做完了,都立刻打卡下班,像小强这样坚强的只有张玄一个人。
被他这么一说,聂行风还真有些饿了,他回到座位坐下,张玄把饭盒递给他,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吃饭。
饭菜很香,聂行风却食不知味,连着两天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死亡,说实话,那感觉实在太糟糕,他有些羡慕张玄的粗神经了,这时候还能吃得这么香。
“你是不是没胃口?”好半天才注意到聂行风的便当没怎么动过,张玄后知后觉地问,“我帮你去买杯饮料吧,你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不,你这状态咖啡就免了。”
他跑出去一会儿,拿了两杯热可可进来,放在聂行风面前。
“我最喜欢这玩意儿,早上没时间吃饭,就把它当早点,你没胃口,就多喝些可可,可以补充一下热量。”
浓郁香气扑来,聂行风抿了一口,有些甜,不过感觉不坏。
看着张玄埋头吃饭,聂行风突然想起周言自杀前曾去沏过茶,是他最喜欢的茉莉花,可是最终他却一口没喝。
“你说,周言真的是自杀吗?”
“当然,他的办公室是反锁的,他不是自杀,难道是被鬼推下去的吗?”
聂行风本来想相谈的心思顿时消失无踪,他就知道神棍三句不离本行,跟他交流等于对牛弹琴。
吃完饭,张玄把盒饭收拾了,又跑去关窗,说:这么晚,早该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聂行风拿了公文包,他还在窗口嘟囔,聂行风问:“怎么了?”
“怎么搞的,窗这么涩。”
“是润滑问题,回头我让人修一下。”
张玄关了窗,将窗帘落下,拉着聂行风离开,道:“那顺便把我们科长办公室的也修一修,前段时间大厦重新装修过,他抱怨说窗户太新了,反而不好用,其实我倒觉得科长办公室也该装成封闭式的窗户,安全嘛,不过要是真想跳楼,就算全楼封闭,还可以去天台跳……”
聂行风盯着窗帘看,张玄说了半天见他不回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董事长你中邪了?”
“如果你跳楼,会拼命拉扯窗帘吗?”想起被拉扯得不成形状的百叶窗,聂行风问。
张玄耸耸肩:“不会,我不会跳楼那么无聊的。”
聂行风白了他一眼,来到窗前,将百叶窗拉开一半,道:“如果一个人想自杀,他首先要拉开窗帘,然后拉开窗,跳下去,你见过扯着窗帘跳楼的人吗?”
他边解释边比划,张玄歪头想了想,突然一拍脑门,大叫:“董事长,我太崇拜你了,难怪我刚才招不到周言的魂,他一定是被冤魂扯下楼的……”
终于忍不住了,聂行风抡起公文包甩了过去。
把这神棍当小强一样拍死算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张玄没被拍死,不仅没死,还软磨硬泡地赖上了聂行风的车,抢了驾驶座位,担任他的车夫,他的借口是:聂行风现在心绪太不稳定,出车祸的可能性百分之二百,所以身为他麾下职员,自己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
当然,话的后半部分张玄没敢说出口,那就是高富帅可遇不可求,绝不可以看着他出事。
就这样,张玄把聂行风一路送回了家,又自动自发随他进门,说冤魂太厉,为防止他跟周言一样遭遇同样的命运,自己将对他做二十四小时免费保护。
看着张玄小强一样上蹿下跳地四处贴道符,把他好好一个家弄得像个道观,聂行风就倍感无力,有心摘下来,转念一想,以他对张玄的了解,看到道符被摘掉,张玄绝对会锲而不舍地再贴一遍,他已经累了一天,没精力再跟张玄折腾,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去了。
好在张玄没像上次那样强占他的床,而是乖乖跑去客卧,或许真是累了,聂行风躺下后很快就沉进梦乡,直到手机铃声把他叫醒。
是聂睿庭的来电,聂行风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早上八点了。
“大哥,你看新闻了吗?里面报道了周言自杀的消息。”
聂睿庭把声音压得很低,聂行风问:“爷爷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把报纸藏起来了,电视也没开,我昨晚就得到消息了,不过没时间给你打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吗?”
“从现场来看,警方是这样判断的,公司的事你别管,用心陪爷爷就好,这边我负责……”
“早餐煮好了!”
大叫打断了聂行风的话,张玄推门进来,聂睿庭听到了,“啊,原来张玄也在,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回头再聊。”
电话被挂断了,看着张玄,聂行风一脸咬牙切齿。
张玄眨眨眼,问:“董事长你好像不太高兴?”
深呼吸,深呼吸。
聂行风用力呼吸,悲哀地发现,自己今后的大好人生可能都要毁在这个神棍手上了。
周言自杀后第三天,聂行风接到警局电话,请他去处理相关事宜,周言的妻子已经过世,两个儿女现在都在国外,他在这里没有直系亲属,聂行风已让李婷通知了他的儿女,不过回来还要花些时间。
周言的验尸报告出来了,证实他是剧烈撞击下脑组织严重损伤致死,他临死前写的字句也证实是他的笔迹,所以警方断定他是自杀。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就是死者腿上的淤青,可能是他爬桌子时碰撞的。”
接待聂行风的警察指着验尸照片说。
照片上周言裸露的右膝盖下方有块两厘米大小的黄斑,但并不很明显。
“会不会是之前碰撞的?”
“不会,通常碰撞后,因为毛细血管血液流动较慢,等血液积聚到受伤部位后,才会形成淤青,而人死亡后血流逐渐停止,临死前经受的撞击很难形成青紫色,就会变成这种暗斑。”
“也许是有人推他下楼,在挣扎时撞击造成的?百叶窗都被扯烂了,一个要自杀的人不可能死命抓扯窗帘吧?”
“跳楼的人不敢面视下方,所以会隔着窗帘,从心理学角度来解释,是死亡恐惧感在作祟。死者身高有一米八,能将他推至桌上,再推下楼的必须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而且一定会留下搏斗的痕迹,可是当时没人听到任何声响,最重要的一点,房门是反锁的,如果有凶手,那他杀人后去了哪里?”
警察肯定的口吻让聂行风想起张玄的冤魂索命论,不由自嘲一笑。他一定鬼上身了,竟有那么一点点信了张玄的说法,可能是潜意识里,他不相信周言会自杀,那是个沉稳坚忍的人,他相信自己没看错。
如果是冤魂索命,那冤魂是谁?陈雪儿吗?
出了警局,聂行风打电话给陈冰儿,可是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
回到公司,有关周言经手过的财务细账报出来了,里面果然有许多誊改过的痕迹,看到这些,聂行风头痛起来。他该怎么去跟爷爷解释周言挪用公款、畏罪自杀的事?
正烦心着,李婷的内线电话打进来,说张玄来找他,问要不要让他进来。
“问他有什么事,没事就去工作,别来烦我!”
聂行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就听到张玄清亮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请告诉董事长,我今晚不能陪他了,我得回家一趟,我家弟弟太顽皮,一直留他一人在家我不放心,不过董事长家我都做了布置,绝对没问题,让他养精蓄锐,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