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真想在黑暗中多耽搁一会儿。玛,线条弯弯的,曲着一条腿扭腰斜立,在我身下啃草。我身子发懒,歪头躺在马脖子上。田野静悄悄的。我眼前浮现出蒂耶纳吃饭时的样子,平静,英俊。晚餐时没人跟我讲话,除了爸爸叫我去请医生。蒂耶纳也好,尼古拉也好,都没有瞧我一眼。我心里想我一会儿去蒂耶纳的房间找他。尤其今晚,谁也不会注意。我回想起比格的男人们,他们盼着医生来,但又不公开承认。他们需要医生来结束他们的等待。这对他们无异于一杯过烈的酒。

玛又以它清脆有力的步子小跑起来。夜里,农庄的人一定心里在想:“这肯定是维雷纳特家的姑娘”,然后在马蹄声中重新入睡。玛几乎蹄不着地,得得的叩击着燧石路,擦出朵朵火花。今晚,再过一会儿,蒂耶纳。我清楚地记得玛的两肋顶着我的皮肤,还记得对蒂耶纳的思念和玛一样温热。

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任何人。我躺在玛的背上,它猜我把它忘了,把步子放得更加轻柔。

医生十分年轻。老的去年死了。这一位我们还不认识。他建议开车送我回去。我对他说我有马,我在前面领路。他问我:“你舅舅出什么事了?我好知道该带什么。”我说他被牝马踢了一脚,踢在肝部。什么时候出的事?我对他说:“今早。”想到要上我们那儿去,他兴味盎然,话挺多。想想看,他认识维雷纳特一家,也去过比格。从大路看过去,老屋的两堵山墙很美。我进的是餐厅,他跟我提起隔壁的门诊室,嗓音洪亮清脆。我到的时候他刚用完晚餐;尚未撤去餐具的桌上摊着一本打开的书。这个房间重新装修过,干净,雪白。旁边的厨房里,传来女佣收拾东西的声音。他准备医药箱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那么的累。我跌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里,头倚在橱柜上。就在此刻,我有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念:我们遇到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等了它那么久;我夜里都梦见它。我梦见它发生了,把我们解脱了。别人不可能不做这样的梦。从早上起我就相信它,相信它发生了。我心里很舒坦。突然,我又一次觉得我一直在做这个梦。热罗姆,在楼上叫喊的热罗姆死了算什么,作为我们自由的开始,这不重要。

遽然而来的疲惫令我合上了双眼。医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舒服吗,维雷纳特小姐?”他戴一副铁架眼镜,嘴边长了一圈疱,有光泽的金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说热罗姆的情况非常不好,我认为他没救了。医生思索片刻,就玛踢人的事向我提了几个问题,随后又去取了一点吗啡。“令人担心的是肝破裂。他酗酒吗,你舅舅?”他的声调变了;他没了兴趣。我说舅舅酗酒,我还补充说他应该知道这点,这个地区的人很清楚,所有的人,所有那些……

我们出了门。我纵马飞奔。我叫他到比格后等我,不然在交叉路口他会找不到路,那个地点有十条路通往树林。其实,我是不愿意他比我先到热罗姆的房间,听他讲述这场争吵。热罗姆不会拿这件事炫耀,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担心。

玛很不高兴。它满口白沫地跑到汽车旁。医生等着我。我让牝马自己回去,我们俩一起爬坡。一登上高地,就开始听见热罗姆的叫声。我感觉他好像丢了一个孩子;他的声音我已听不出来。他的呻吟声更响,不再是喊声,而是嘶哑的喘息声,从腹部深处刮擦出的、丝毫不顾廉耻的、被活活剥皮的声音;当它穿过高地时,好像听得见空气的瑟瑟声。我们很不自在。医生顿时停下脚步,抓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听。夜漆黑一片,但我看见他的金属架圆框眼镜闪着光。他冷不丁对我说:“他在捯气儿!这是捯气儿声。干吗不早点来叫我?”我求他别吓着热罗姆,他极易被吓倒。现在,必须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受到惊吓,热罗姆才会乱讲话。

餐厅里只有蒂耶纳等着我们。他站起来,把手插在口袋里,没跟医生打招呼就走了出去。我明白他生气了。我把他丢在这儿听热罗姆哀号。他出去后,我感觉被他抛弃了。

爸爸和妈妈待在热罗姆的房间里,给他敷药,擦额头的汗。医生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开始给热罗姆检查。热罗姆脸色异常,黄中带绿。嘴唇与脸的其他部分已分不清楚。嘴唇和眼睑都肿了起来。枕头汗湿了。牙齿打战。医生又问我:“多长时间了?”我照实说:“今天早上。”热罗姆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我疼,大夫,这儿,疼死了。”他指了指肋部。医生撩开衬衣。肝的位置呈深蓝色,肿得厉害。医生触摸它时,热罗姆叫得更响了。医生放下衬衣,动作徐缓地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支安瓿,给热罗姆注射。热罗姆和医生互视了五分钟。我的父母出去了。医生面带微笑,捏着舅舅的手腕,脸上流露出自信的满足。热罗姆开始眨眼皮,叫喊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安静的时候他就舔舔嘴唇。他的叫喊渐渐有了点人味。医生悄悄对我说:“是吗啡。”热罗姆的呻吟越来越轻,后来,好像甜蜜地在夜色中伸了个懒腰,终于停止了。他睡着了。我替他盖好被。我们丢下他,去了餐厅。医生朝我转过身来:“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可以吗?你父母呢?没关系?你舅舅没救了,你们当然可以把他送到佩里格去,但这没用。”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困了。谈话毫无用处。我不知如何打发这位医生。他奇怪没见到任何人。我也觉得爸爸和妈妈应该在场。我对他说,他们老了,累了。他给了我好几支吗啡和一个针管,告诉我如何使用。再没有别的可做了?没有了。我向他道谢。他走了。

我关好家里所有的门,熄了灯。没有人露面。上楼前,我去了父母的房间。他们已经躺在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背对背睡着了。我在他们身边待了一会儿。妈妈四十来岁有的我。爸爸那年将近五十。双亲老了。妈妈的头发始终有股香草的味道。爸爸,他睡着和他醒着的时候一个样。他的睡眠跟昆虫一样不引人注目,难以觉察。朝黢黑院子的窗户开着。夜深了。

夜里,热罗姆又叫喊起来。

每夜,直到他死的那天,当我晚上给他打的针失去效用时,他又开始疼得直叫。他把大家吵醒了,但谁也没想到抱怨。除了我,没人起来。我下了楼,每次都发现他浑身冰冷,汗流浃背。他在黑暗中醒来,对死十分恐惧。这时,在两次捯气儿之间,他嘴里会吐出最温柔的名字。他对我说,我是他的小弗朗苏,唯一理解他的人。我给他打一针,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当针剂开始起作用时,他偶尔腼腆地冲我微笑,为了让我也冲他微笑,为了不再害怕。他什么都不吃,人瘦了。我相信,在最后的日子,他连感到疼痛的气力都没有了。是恐惧令他叫喊,好让我下楼到他身边,不孤零零一个人待着。

一天晚上,他快睡着的时候寻找我的手,求我请公证人来。我说:“请公证人干吗?”他身无分文。他没有坚持。第二天,他又求我去请他,虽然知道这没有用。他大概喜欢听我再说一遍,可能仍隐隐约约地希望我觉得这没有用,因为他不会死。

我们又请了一次大夫。众人以为热罗姆被玛踢了一脚,纷纷来打听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上一模一样。然而,热罗姆的死期不会再拖下去。我们感到它正一天天逼近。我们已等了很久。我记得我们全都固执地、小心翼翼地闭口不提。仿佛每个人都防着其他人。而恰恰相反,我们空前地团结一致。

男人们收回了麦子,然后去森林砍了柴。必须为冬天做准备。已是八月末了。

我从来不去蒂耶纳的房间,他也不想办法见我。尼古拉只跟蒂耶纳和克莱芒丝讲话。吃饭时见得到他;其他时候,他和往常一样干活。我们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令他恼怒了。这种缓解淡化了他的行为,使他接受它,赞成它。如果热罗姆马上死掉,事情的突然也许更容易让他感到内疚。而现在,他有时可能会想热罗姆死不了。要是这样,他大概会感到万分遗憾,不得不意识到,如果他没有杀死热罗姆,热罗姆也是该杀的。

打架后整整过了九天。热罗姆在第十天的夜里死了。他夜里没有叫我。当我一觉醒来,看到房间窗户上熹微的晨光时,我明白他大概死了。我去叫蒂耶纳,我们下了楼。热罗姆死了。他的嘴张着,细长的手随意垂在身体两侧。他不再出汗。脸不再像他叫喊时那样肿,脑袋沉甸甸地架在脖子上。床很凌乱,保持着热罗姆的最后动作留下的状态。现在房间里显得非常宁静。我觉得,热罗姆的死跟我本人的死完全不同,跟蒂耶纳的死,以及人们历来想象的死同样差得很远。它大概发生在入夜时分,现在热罗姆的样子不再吓人,他死了,就是说,他成了一件永久受到死神庇护的东西。热罗姆终于离开了我们,靠自己的力量独自撑到最后一刻。他没有叫我,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睡着的时候糊里糊涂死的,还是先恢复了知觉却不愿叫我。我怀疑他最后对我们充满鄙视,为此我马上消除了对他的全部怨气。

我们拉上他的被单,把他的手贴着身体放好,让他端端正正躺在床中央。在蒂耶纳的帮助下,我用一条手绢系在他头周围,合上了他的嘴。他很沉,尤其脑袋,跟双脚和膝盖一样,只剩下了重量。

我拉开窗帘。蒂耶纳对我说这没必要。但他随我去做。我注意到,他的沉默与通常不一样。他的确无话对我说。他走近靠在窗边的我。天刚蒙蒙亮。还没有人醒来。蒂耶纳和我一样望着我们从来不去的荒芜的园子。蓝色的薄雾漂浮在树木之间。我们面前的小径上,夜间绽放的小红玫瑰等候着朝阳。听得见几只鸟的啁啾。我们不想叫其他人。我见蒂耶纳的脸离我的脸非常近。一道白色的光照在上面。乘他眺望远处的当儿,我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它。他的嘴巴放松,几乎半张着,双唇翕动;我见他轻轻呵出白气。他的头发散发出晨曦的气味,仿佛他是在露天过的夜。

我把他带到厨房给他煮咖啡喝。谁都没有醒。没有任何响动。我们一下子觉得极为孤单。他突然走过来把手放到我的臀部,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此刻这样做了,后来却好多日子对我不理不睬。他问我冷不冷。有几秒钟我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浮现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利时小城R,一些安静的城市,空荡荡的广场,大海。接着我们默默地喝了咖啡。

诺埃尔叫了起来。房子里响起走路的声音。我对蒂耶纳说,他或许可以去齐耶斯请大夫开证明和办理一切丧葬手续。“这倒是的,”他回答,“我没想到。”克莱芒丝抱着诺埃尔来了,诺埃尔面带微笑。克莱芒丝刚从床上爬起来;硬直的头发披在双肩。她跟每天早上一样问我:“怎么样?”我说热罗姆死了。她把诺埃尔放到椅子上,快步走了出去。诺埃尔依然微笑着,玩起了桌布的穗子。

爸爸和妈妈并肩坐在客厅里。他们几乎不回应众人的吊唁,想方设法岔开话题。白昼将尽,妈妈说:“某某还没来,还有某某和某某。”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和爸爸坐在客厅里,接待左邻右舍。

我们很少待在这间客厅里,它总让我回想起爸爸当过市长的比利时小城R。十九年前,那次不寻常的招待会后,爸爸正是坐在这张黑橡木扶手的椅子里,把我抱到膝头,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们就要动身去法国了,我的小弗朗苏。”

除了市里的官员,谁也没来妈妈的招待会。

大客厅的一角,由三名小提琴手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爸爸邀请市府首席顾问的妻子跳了第一支舞。没有人响应,十五分钟里,只有爸爸和她跳舞。我眼前又浮现出这位女子的面孔。她在爸爸的带动下跳着,有点晕乎,不过是厌恶得晕乎。一曲舞毕,官员们用嘴唇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香槟酒,然后立刻走了。离开的时候,他们簇拥在与爸爸共舞的那位顾问太太的身边,她此时一脸英雄的神态。乐手们分享了冷餐,然后也走了,剩下我们四个待在大客厅里。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因为我和尼古拉,我们在安乐椅里睡着了。早上醒来,我们发现爸爸和妈妈保持着头天的姿势,头一动不动,低声交谈着,若不是他们嘴里还吐出几个字眼,我简直以为他们身穿节日盛装,睁着眼睡着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不时用柔和的嗓音评论头天的晚会,言谈中对官员们不含一丝一毫的怨恨。妈妈说:“这不可能,不可能……”爸爸回答:“确实如此。”妈妈又说:“我没有计算娜诺姑妈的耳环。”爸爸说:“这样一来,我们剩下的比原先估计的要多得多。”我记得有一刻他说:“我不愿意城里人看见你们。你乘夜车走吧。”

我半闭上眼睛,不敢让他们看出我醒了。电灯依然亮着,秋日的晨光已照到窗棂。仆人一个都没露面,整座房子静悄悄的。绿色观赏植物后面,是乐手们坐的椅子和冷餐桌。桌子还没收拾,闪闪发亮,在灯光下一片杯盘狼藉。爸爸说:“你叫热罗姆陪你走。”

后来我得知,一个月前热罗姆将爸爸卷入了证券交易,爸爸为了还债,挪用了市府的社会救济金。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爸爸还没来得及补上这笔钱,省长就来视察了。妈妈说:“不能说热罗姆有罪。”爸爸回答说:对,热罗姆没罪,因为是他这个市长拿了公家的钱给热罗姆的。没有他,热罗姆根本弄不到那些钱。当然,这是热罗姆求他这么做的,但情急之下他昏了头,他完全应该拒绝。“搬家的事,他会好好帮你的。”爸爸说。“我明天就去安特卫普。娜诺的耳环暂时够用了。”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