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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伸手熄灭床头灯的一瞬间,南天月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从屋外的什么地方传了过来,像是缓慢的脚步声,像是那座落地钟一样不温不火地在时间的轨道上行走,又像是夜风撩拨屋瓦上的浮叶,叹息着飘落在窗外。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知道,今晚又要失眠了。因为,她和躲在这个空旷昏暗的豪宅里的一个神秘客有了约定,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神秘客就要造访了。他是谁,她不知道。但他就在那里,即便不是活生生地躲在大而无当的卧室一隅,也是死寂般地停留在黑漆漆的空气中不肯离去。
有时她在想,或许是自己搞错了,或许是她反客为主了,真正的客人其实是她,而那个神秘客,他才是主人。
搬进这个大宅已经大半年了,她根本就找不到做主人的感觉。在这个现在称之为家的建筑物里,她总觉得,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好像一个神秘的他无处不在。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相信,那肯定是一个幽灵。所以,她知道,在这样一座迷宫里,她必须学会和这个神秘客和平共处。
阵阵微风穿过轻纱拂过她的脸颊,仿佛那个神秘客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声倾诉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她有点颤抖了,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怕,我们会和平共处的。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思念起野风。这时,她会在床上辗转反侧望着卧室的天花板,于是,那个神秘客就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飘忽的他,和难以安宁下来的她似乎同样孤单,同样需要彼此的抚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静谧的夜晚品啜与那个神秘客共处一室的时间。这种时候,这种不期而约似乎总能使她寒性的身体感受到丝缕的热度。
偶尔的,她也会起身把床头灯拧开。床头灯点亮的一刹那,那个神秘客便会悄然消失。这时,她可能就会翻开枕边的一本老相册,低头翻看相册里那些泛黄的照片。
今晚,她又翻开了那本老相册。一张泛黄的照片上,两个稚气未脱的青年男女肩并肩紧紧地靠在一起,脸上定格着幸福的微笑。
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
野风的宿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靠墙一前一后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堆放着衣物,另一张床靠窗,挂着蚊帐,这就是他的床。对面摆着一张小书桌,书桌的一头有一个很大的木箱子。门边一角,放着一个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的铁制脸盆架。
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朴素。
“这箱子里是什么呀?”她非常好奇地问。
“这是睡那张床的老刘的箱子,丫已经有半年没来了。”野风对那张空床努努嘴说。
“他不用去上课吗?”她拍了拍那张床上的灰尘。
“丫是这儿的教师,我们这个楼是教职员工宿舍。我父亲以前在这儿工作。过来,我让你看看里面的东西,”野风说着,把大箱子打开。
“哇!这么多书啊!”当布满灰尘的箱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她惊叫了起来。
“嘘!小声点!没想到吧?”野风得意地伸手抽出一本书来。
“哎!别,别乱动人家的东西啊!”她忙阻止他。
“没事儿,丫是铁哥们儿。”野风并没有住手。
“你怎么老是丫丫丫的,不是丫,是他!”她认真地纠正他。
“哎,说习惯了,一时也难改。”
“真想不到这里还藏了这么多好书啊!”
“这里有一半儿是我的书呢。”野风更加得意了。
“老刘的书大多是《英汉大词典》、《俄汉大词典》一类的大部头的工具书。没多大意思。”
“哎,《基督山恩仇记》?这你也有?”她眼明手快地抽出一本书来。
“你眼睛够尖的!这本书可不得了,是我拿好几本书换来的呢!”
“哎呀,都快被你翻烂了啊!”
“是啊,翻的次数有点多了。”
“咦!这套《二十四史》是谁的?”她顺手又捧起其中的一本《史记》,匆忙翻开。
“奇怪!这扉页上怎么给挖了个洞啊?”她把那一页翻来覆去地琢磨,显然是有人用刻刀把上面原有的印章挖走了。为什么呢?
“哈哈!猜不出来吧?这可是本人的杰作啊!”野风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什么?!你……”她惊呆了。
“是啊!这本来是我们院儿的藏书,”野风理直气壮地说。
“啊!这么说这些书是你从图书馆偷来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偷书不算偷嘛,应该说是顺来的。丫图书馆又不借书给学生看,与其烂在图书馆,还不如让咱爱书人秉烛夜读,浓缩人生呢!”野风倒振振有词了起来。
“那你老实交代吧!这些书是怎么顺出来的?”她不依不饶地说。
没想到她一提起这个话题,野风便眉飞色舞了起来。
“这事儿,哥们儿我策划了很久了,先是把地形和门锁都研究好了。那天晚上,我找了一个哥们儿帮我在图书馆门口把风接应,一切都按预定计划进行,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你就没想到碰到人怎么办吗?”
“想到了啊,爱谁谁吧,到时候见机行事瞎编个借口呗。”他一脸的自信。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用词,“爱谁谁”,重音在第一个字“爱”上,充分表达了满不在乎和玩世不恭的强大内心。
“那后来呢?”她心有不甘地继续追问着。
“后来等我把两麻袋的书拖到哥们儿的自行车后座上,才发现最大的问题是麻袋太大太沉,根本没法儿骑着走,”他带点自嘲地说。
“那怎么办呢?”她着急地问。
“只好是我推着车,丫,不,是他,他扶着麻袋。走了好几个小时,都快给累瘫了!”
“是不是怕人发现才把图书馆的图章给抠下来呀!”
“对啊!你很聪明嘛!”野风调皮地夸奖她说。
他说,这些书后来又几经周折,还跟随他回过河南老家呢。
那之后,在河南老家那个山沟里,每天晚上,野风都会独自爬到一个破旧的房顶上。伴着月光,他会一边嚼着从树上掉到房顶上的大枣,一边如饥似渴地啃读了那些大部头。他常常遥望星空,憧憬着美好未来,思考着宇宙和人生的大问题。
两年后,野风回到北京,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第二届高考。最终,野风以很高的分数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成为那个年代令人羡慕的七八级大学生。
听完野风的光荣读书史,她笑着对野风说:“还好高考没有口试,不然你一口一个丫的,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我最恨偷东西的人了,看在你爱书如命的份上,就放你一马吧。”嘴上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顺书这件事使野风在她的眼里变得高大了起来。
她合起相册,叹了一口气。飘浮在空气中的那个神秘客像是在回应她似的,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我搞错了,那个神秘客,他或许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此时的南天月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穹顶想着。
那个身影忽隐忽现,借着从斑斓的窗玻璃那里挤进来的皎洁的月光,忽而向她走近,忽而又离她远去。慢慢的,那个身影变得清晰起来,不远处传来一个牧师低沉的话语。
牧师的声音清晰得好像透亮,可她拼命去辨识那里面的每一个音节,但还是听不明白牧师在说着什么。身边,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像野风一样也是一颗硕大的头颅。她像是应答机一样回应着牧师的话语。
走出那个小教堂,她以为自己可能会变得像是一只摆脱了藩篱的小鸟儿,轻盈地飞起。可怎么会两脚迟滞呢?
小教堂外的街巷,一抹红云在天边颤抖着,像是南天月心中汩动着的血。热的,带着生的气息和温度,正在流向一个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