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一次闯入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那么炫目,那么忙碌,那么喧闹。
小女孩看到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人从各个方向走过来,又走过去。时不时有人向她投来讶异的目光,就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她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个装扮奇怪的大块头——后来有人教她说那是“保安”——对她说:
“喂,小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那声音很粗鲁,小女孩慌慌张张地从原地逃开了。
她跑了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广场。
地上铺满了正方形的扁平石子,周围环绕着葱郁的树木。树木后面林立着金碧辉煌、高耸入云的大楼。那些形状像窄长箱子一样的大楼本应是她眺望窗外时看惯了的,现在看起来却像是第一次见到的风景。
——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比自己的睡房,比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房间要大得多。往上看去,映在眼里的不是天花板,而是高不可攀的蓝天和流淌的白云。风摇动叶子,抚摸着小女孩的脸颊和发丝。
她收回视线,看见围着广场的树木前方摆着一条窄长的褐色椅子——那叫“长凳”,这也是后来有人教她的。
那条长凳的正中间,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是一个成年男人——好像是。
他穿着全黑的衣服,双手轻轻交握在腹部,靠着椅背呆呆地仰望着天空。她看不出他的年纪,个子比自己高的看起来都像是大人。
没有别的人。
跟她刚才待的地方完全不同,这里没有路过的行人,也听不见吵闹的说话声。宁静的广场一角,他——应该是“他”吧——一直坐着,如同石像一般。
小女孩向男人走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碰到的那个大块头让她害怕,可对眼前这个男人,她完全没有产生害怕的感觉。
男人转头对着小女孩。
他盯着小女孩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了?”
很平静的声音。她还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小女孩没回答,他又问:“你从哪儿来的?”
她扭头往自己刚才所在的那个方向——最高的那栋大楼指了指。是吗——男人喃喃道。
之后他们继续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
你爸爸妈妈呢?——不知道。没有。
那哥哥姐姐呢?——有。
你找不到他们了?——不知道。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嗯。
对小女孩的回答,男人只应了一句“是吗”。
时间在沉默中流过。
“你在干什么?”这次换小女孩问道。
一时没有回答。男人又盯着天空——没干什么,就这么待着,等时间过去。他这样回答。
小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刚才他问自己的问题问了回去。
你从哪儿来的?——不记得了。我已经忘了。
你有哥哥姐姐吗?——没有。我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
你找不到他们了吗?——不是。但从某种意义来说,也许是。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嗯。
沉默再次降临。
男人抬头看天。小女孩爬到长凳上,坐到男人旁边。长凳对她而言太高了,她坐在上面双脚够不到地面。
她把视线移向天空。她觉得坐到这儿的话,也许就能看到男人在看的东西了。
可她只看到云朵在辽阔的蓝天上缓缓飘过。
她又看向旁边,男人正低头看着自己。然后他又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怎么了呢?会不会是看不到他本来在看的东西了?
男人刚才在看的,自己也能看到吗?她又一次仰望天空,可映入眼帘的依然只有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
不知不觉眼皮沉重起来,小女孩闭上了眼睛。
瑟瑟风声惊醒了她,蓝色的天空开始暗了下来。
“醒了?”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愣愣地坐起来。身上盖着一块像黑布一样的东西,本来从长凳边垂下晃荡着的双腿被直直地摆在长凳上。
男人还坐在刚才那个地方,上半身变成了白色的。他伸手拿起盖在小女孩身上的布,没一会儿男人的上半身又变回了黑色。
“早点儿回去吧。”男人跟她说。
哥哥姐姐的面孔突然浮现在眼前,胸口袭来一阵窒息般的痛楚——我得回去。
她跳下长凳,成功站稳了没有摔倒。她往回跑,好几次跑着跑着就停下来回头看,每次回头男人的身影都变小了一些,最终隐没在树后面看不见了。
回到家,大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紧紧抱着她。
你回来了——她从抱住她背部颤抖的双臂感受到了姐姐无言的心声。“对不起。”小女孩小声说。
二哥的表情分辨不出情绪,又像放心了又像在生气,或者是在悲伤,他嘟囔着说——你赶紧走了才好呢。“你说什么呢。”姐姐敲了哥哥的头一下。
他们俩总是这么吵嘴。其他的哥哥姐姐都在专心致志地吃饭。她全身都沉浸在“我回来了”的感受中。
可是……
为什么呢?
她明明应该回来——可为什么胸口的痛楚不会消失呢?
几天后,她奋力穿过喧嚣的人群来到广场,发现男人依然坐在长凳上。
他好像还记得自己,男人微微张开眼睛,喃喃道:“是你啊。”
她跟上次一样,爬上长凳坐到男人旁边。男人什么也没说,看了她一眼,又和之前一样仰望天空。
他在看什么呢?
小女孩心里想着,嘴上问了出来,男人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又再次看着天空回答她说:
——往昔的记忆。
“往昔的记忆”?
小女孩学着男人的样子仰起头,可映在她眼里的依然和之前一样,只有蓝天和云朵。别人是看不见的——男人唇角泛起笑意。
那笑容带着些微寂寞——可小女孩第一次看到他笑,她有点儿高兴。
那之后,和男人并排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成了小女孩每天必做的一个小功课。
小女孩每次去广场,男人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同一条长凳上。有时候有人看着她,或者有客人来,那天她就不能到广场来了,可只要小女孩去的时候男人肯定坐在长凳上。
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也会来这里吗?可不知为何这个问题她问不出口。
男人什么也没说。
他有时会零零碎碎地问她一些问题,比如有没有朋友,学校在哪儿。她回答说不知道,男人就和之前一样只回她一句“是吗”,之后就什么都不问了。
总在长凳上坐着,她好像慢慢有点儿明白,这个广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首先,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来。
上了年纪的人跟一种有四只脚的温顺生物——好像是叫狗——一起散步,高大的男人或女人“哼哧哼哧”气喘吁吁地跑步横穿过广场。也有一些视线投向自己,但没人露出奇怪的神情。甚至有人会露出笑脸对自己轻轻挥手,这时候小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含糊地也向对方举举手。
只是经过的人非常少。有的时候从她来到广场坐在长凳上,和男人一起看天直到回去,这之间没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
为什么呢?
天空这么高,风这么舒服,可为什么几乎没人来呢?
因为这是个被遗忘的地方。男人回答她。
——不在主干道上,附近也没有商店。只有散步的人会信步经过这里。大家都到挨着主干道的大公园去了。
男人的解释很难,她连一半都没听懂,可被遗忘的地方这句话神奇地留在了她的脑海中。
是嘛……被遗忘了啊。
身在此处的自己,说不定他也是,都被好多人遗忘了。
自己还有哥哥姐姐,可这个人说不定已经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了。
那种痛楚又一次贯穿她的胸口。
压在胸口的痛楚让她难受得想哭。
她坐在长凳上,把身体向男人挪近了一点点。男人看向她,什么也没说,又重新把视线投向天空。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天,直到那一天。
小女孩一如往常去到广场,看到了一样她不熟悉的东西。
在长凳下边。男人左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黑袋子。
“那是什么?”小女孩指着袋子问。男人向脚下瞅了一眼,像是才注意到似的低声说:“哦,是行李袋吧。”
——是谁遗失的吧。可能有人偶然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忘了拿。
遗失在被遗忘的地方的东西,感觉好奇怪。她蹲下去看那个行李袋,男人就把脚移开了。小女孩从长凳下把行李袋拽出来,很重。她摸索着想要怎么才能打开这个袋子,男人出声制止了她:最好别打开。
——不该看里面的东西。如果能的话,最好能原封不动还给失主。
还给失主,那要怎么做呢?她不知如何是好,男人就教她:这应该交给警察。
她不知道男人说的“警察”是什么,但是她见过“保安”,交给那个人就好了吗?
小女孩用双手抱起行李袋。对她而言有些重,但还不至于拿不动。
——行不行?要不要我帮你?
没事——小女孩摇摇头,背对着男人往回走。其实她心里很不安,但她总觉得男人若是离开了长凳,瞬间就会变得不是他了。
行李袋摸起来硬硬的,还能听到轻微的奇怪声音。她很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可想起男人说的话,又忍住了。
要快点找到那个“保安”,把这个交给他。这样这就不是“遗失物品”了。
如果遗失物品不再是遗失物品——或许总有一天,他就也不是被遗忘的人了。
她走过她每次都走的路,回到了那个忙碌的地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寻找“保安”。
找到了。
在交织穿梭的人群对面,她好像瞥到了一个人影。
就在小女孩迈开脚步的瞬间——
行李袋里响起轻微的咔嚓声,一道闪光炸开。
※
爆炸声轰响。
窗户破碎的声音,哀号和惨叫。
围住广场的树木背后,不祥的黑烟冲天而起。
警笛响彻大街。他从长凳上站起来,盯着黑烟——
他迅速离开了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