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快搞清日军在黄姑闸的具体动向,铁锁主动向周国才请示入镇搞些情报。执行任务前,他回了一趟家。
铁锁这次入镇,一方面是为取得日军撤退前具体动向的情报;一方面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有机会,他要干掉西村为家人报仇,这是他计划好久的事情。这几日他在镇的外围一直和西村小队纠缠,又遇到国民党一支小分队,很难干掉西村,所以,他想利用这次去镇上执行任务的机会下手。
直到凌晨三点,铁锁都还没有睡觉,他的内心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不安。在漆黑的夜里,这间小小的屋子到处都让人感到透不过气。这种感觉不是因为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感到害怕或紧张而形成的,而是他失去家人之后的一种无助和孤单而导致的。
今晚的窗外,一片乳白色,那是月亮照在大地上的亮光。在这安静的夜晚,只有这月光是最美好的。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饥寒交迫,这里的人们都会过着最普通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现实中却是战争连连不断,国民党和日军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乡亲们被抓了一批又一批,这惶恐不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铁锁无数次在心里渴望着一种安宁的生活。
铁锁在想着入镇的办法,要是能把枪或手榴弹带进去,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这两日日军在入镇的各个路口加强了岗哨,枪和手榴弹自然是不可能带进去的,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天很快就要亮了,铁锁感到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非常漫长,一分一秒地熬着,心里始终是不安、不平静。家人的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报?这样的问题他在心里已经问了无数遍。
“谁?”窗外一个黑影闪过,铁锁的心一惊,他迅速隐蔽到门后面,小声地问。
“是我,素梅。”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声地回应,紧接着,又是咚、咚、咚三声敲门声。
“快进来。”铁锁打开门,素梅迅速进屋。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没和我爹说。”一进屋,还没等铁锁将门闩好,素梅就迫不及待地说。
“等天亮了,我们想办法混进去。”铁锁把素梅拉到里屋,为了安全,他没有点灯。
在这个异常安静的夜里,全村人都还在熟睡中,只有铁锁和素梅在这间黑暗的小屋里筹划着如何进入镇上,他们每次行动,都是秘密进行的,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发现他们经常不在村里,他们既不是新四军战士,也不是地下党,他们只是愿意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抗战胜利出一份力的普通群众,他们愿意为了胜利而心甘情愿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素梅看了看床边的两筐地瓜,走过去,把筐里的地瓜全部倒在地上,然后把柳条筐翻过来,果然看见筐子的底部有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你这不要命了,还想不想完成任务?”素梅一下抽出菜刀扔到床下,有些严厉地对铁锁说。
铁锁倚靠着床头,看着素梅,他没有动,心里很矛盾,如果是为了很好地完成任务,在镇上当然不要有任何行动,最好是神不知地进去,再鬼不觉地出来,可是他又想着报仇,这种深深的痛苦在矛盾之中让他无法平静自己的内心。素梅知道铁锁现在在想什么,她没有去惊扰他,而是一个人默默地把地上的地瓜又捡回到筐子里。
“素梅,别担心我,我不会犯傻了,完成这次任务要紧。”过了好久,铁锁转过头小声地对素梅说。他黝黑的脸在窗外射进来的一束月光下忽隐忽现。
对于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铁锁很爱她,也很敬佩她。虽然她看起来是一个很温顺的女子,但她的内心却是如此刚强。每次一起去执行任务,她都是如此冷静和沉稳,这让铁锁和她在一起感觉很踏实。其实铁锁知道,素梅也在找合适的机会给死去的母亲报仇。说起这件事来,素梅的确很命苦,十五年前的一个秋天,素梅跟随母亲从外地逃难到这里,经过村头的时候母亲饿昏了过去,刚好被路过的村长周金海救起,后来,周金海就把素梅她娘娶了。去年冬天,一天夜里,素梅她娘半夜起来寻找丢失的两头猪,刚走到村外的河边,就被路过的日本兵用刺刀穿透了心脏。此后,这事让素梅和周金海在心里都埋下了深深的仇恨。
铁锁和素梅相互依偎着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素梅已经睡去。铁锁感到头昏昏沉沉的,无力再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闭上眼睛,也不知不觉地睡去。
在梦中,铁锁梦见自己穿上了军装,手持一支钢枪带着素梅和战士们在下泊山半山腰阻击敌人。他趴在战壕里,身边都是没有见过的战友,他用力扣动着扳机,子弹却怎么也打不出来,眼睛也看不清前方,前面一片黑暗,只见一束束火光从敌人的枪炮里射出,火光从他的头顶穿过去。敌人很快就突破了第一道防线,炮弹犹如雨点一样从天而降,战壕被炸开了花,被炮弹炸飞得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土,哪里是人肉,就好像硕大的烟花瞬间爆开一样,然后散落在他的身上。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边,巨大的爆炸力将他和素梅从地面推上了天空,一直向上飘,飘得越来越远,下面好像是万丈深渊……
“素梅,素梅……”
“怎么了,铁锁,铁锁?”
铁锁被素梅的巴掌拍醒,他才知道刚才是一场梦,却有点舍不得梦醒得太早。因为在梦中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新四军战士,能够上战场杀敌。
天开始亮了,铁锁挑起柳条筐向村口走去,素梅跟在后面。
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人走动起来,估计都是去黄姑街上买东西的,铁锁和素梅混入人群中来到柳树村的日伪军关卡排队接受检查。伪军正在检查着往来的行人,突然有一辆日军卡车开过来,从车上下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原来是为了加强关卡的守备。
“三福,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小鬼子?”铁锁跟着排队的人群往前走着,凑到三福跟前,一边接受检查,一边问着。
“小声点,小声点,山上发现了新四军,上边有命令下来,加强守备。”每次铁锁过来,三福都是装模作样检查一番,然后就放铁锁进去了。因为在他的心里,总感觉铁锁对他不薄,又都是一个村的,自然也就让铁锁过去了。
铁锁和素梅刚走到镇上,驻在镇东边的日军向这边开过来,前边是伪军开道,后面是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保安团队长喊话道:
“靠边,靠边,全镇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不想找死的,全部靠边。”
“出事了,看来是出不去了。”铁锁拉着素梅跟着人群退到路边,还没有站稳,就听到镇东边响起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整个黄姑闸似乎都在摇晃。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慌乱得四处逃窜。铁锁和素梅朝一个小巷子跑去,透过巷子口可以看见,刚才朝西边跑过去的日军听到爆炸声,又撤了回来朝东边跑去了。
“哪来的爆炸声?”铁锁拉住正朝这边跑过来的一个老头,问他。
“鬼子的弹药库被炸了,还不躲起来,找死啊!”还没有等铁锁再问什么,老头就跑了。
“看来鬼子要来个全镇大搜捕了,我们去找翠莲。”铁锁带着素梅朝巷子尽头的河北桥走去。
日军被炸的弹药库就是镇东边原来的粮库,本来这批弹药是要在今晚运往师部转运到前方战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西村刚从指挥部挨训出来,联队长骂他办事不力,取消了他的假期,他只好带着小队全镇抓人,今天是惠子和真子在这里的最后一天,要不是弹药库被炸了,他还能多陪她们一些时间。可眼下他只能满大街到处抓人,却不能回去和惠子一起吃饭,不能向真子继续讲他在中国见到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了。他的心里很愤怒,此刻的愤怒让他只有拿这些中国老百姓来出气。在镇东头的河渡口,西村命令几个日本兵把十几个老百姓捆在一起,然后他拿起机枪一阵扫射。顿时,十几个老百姓全部倒入了河中。
西村似乎很解气,他转身上岸,看见惠子和真子在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他顿了顿,即刻走过去。
“您不该这么做。”惠子站在一旁低着头对西村说,她本来和真子是要出来透透气的,听说弹药库被炸了,丈夫要杀死老百姓解恨,她就赶过来想阻止丈夫,可还是来晚了。当她和真子赶到这里的时候,西村已经朝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枪了。真子看到这一幕,明白了这几年的战争把父亲变得如此残忍和疯狂。
西村安慰了惠子和真子几句,便让小林青木送她们回去,他带着小队继续去搜寻可疑的人。惠子和真子走在大街上,感觉今天的气氛异常紧张,也许更可怕的战争就要到来,镇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士兵在抓人和杀人,看见惠子和真子从这里走过,士兵们都回过头朝她们望去。这个时候,出现来自家乡的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亲切和温暖,尤其是这样美丽的女人,还穿着印有樱花的和服。这些士兵看见真子的和服上印有蝴蝶结,就知道她还是一个未婚少女,V字领里露出的洁白的肌肤吸引着这些正要朝老百姓开枪的士兵,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家乡的女人了。这个时候惠子和真子的到来,就好像在冬天的暴风雨夜里给他们点燃的一堆柴火,暖到了他们的内心。
小林青木走在惠子和真子的身后,看着那些朝这边投来羡慕的眼光的士兵,觉得很自豪。这样的美差让他来执行,他觉得是一份荣耀。他挺直了腰杆跟在后面,眼睛不时地看了看路过的士兵,他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也不时偷偷地从侧面看了看真子清秀的脸,这是他见到过的最美丽的脸。要不是有这场战争,如在日本遇见真子,他一定会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意,只可惜今天是真子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一路上真子对护送她们的小林青木有些好感,这种好感只是在心里,她和小林青木的年龄差不多大,又都是来自长崎,自然不会讨厌他。小林青木也借机和真子说话,真子却没有兴趣。她觉得身上的皮肤极其不舒服,尤其是后背,就像一团火在燃烧一样吱吱地响,这让她联想到头两天晚上父亲在她后背上刻地图的情景。
那晚在真子的房间里,播放着《红楼梦》的曲子,这是西村特地送给她的礼物。曲子还没有听完,她就听到父亲和她说起有关地图的事情,本来这样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可西村偏偏将属于战争的事情和她的女儿联系起来,这让真子还不够成熟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她起初死活都不答应,但经不住父亲用家族的荣誉和老家外人对他们一家人的嘲讽为谈判的理由,她最终妥协了。她的肉体在那晚经历了一场刺心的痛苦历程,这种痛苦只有她和她父亲两个人知道。那晚,西村走后,真子卧在床角哭到了天亮。
到了住处,小林青木似乎有些不舍,他临走时还回头看了看真子。真子站在门口,对他微笑着挥挥手,似乎在做一次告别。
外面平静了,不再听到枪声,铁锁和素梅从翠莲家后门出来,沿着巷子往镇西边走去。这里聚集了很多要出镇的人等着开关卡放行。铁锁和素梅混入人群中间,然后悄悄地来到三福身边。
“三福。”铁锁小声地喊他。
“哦?铁锁哥来了,这就要回去?”三福一看铁锁和素梅来了,赶忙过来招呼。
“回去了,怎么还戒严呢?”铁锁故意装着无所谓地随口一问。
“这几日共军和国军闹得凶,连我们都受罪,西村没事就过来找兄弟们麻烦,这不刚走,再等等。”三福一肚子牢骚。
“拿着,抽空去喝点小酒。”趁人不注意时,铁锁拿出两块银圆塞给三福,然后笑眯眯地走回到人群中。
“什么情况?”素梅问。
“再等等,别急。”铁锁一边把素梅拉到一旁坐下,一边在环顾着周围日军布置的岗哨。
“这鬼子的弹药库也不知道是谁炸的。”
“不管是谁干的,也算是为黄姑镇的百姓立功了,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铁锁说。
他每次经过这里时,胸口都有一股闷闷的烈火似乎要喷发出来,如果手里有枪,或有一颗手榴弹,他非要杀几个小鬼子不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也算为家人报仇了。可现在自己毕竟是手无寸铁之人,素梅也在身边,就这样贸然和小鬼子去拼命,那这条命也只能白白送掉,也会牵连素梅。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家人的仇不但报不了,反而也让素梅送了命。一直等到太阳快要下山时才放行,铁锁和素梅跟着人群向新桥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