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访客

胡海若原本并不是一个心细的人,他从小就大大咧咧,忘东忘西,甚至有时连路也记不住,常常讨饭讨着忘记了回来的路,但幸好要饭的花子本来就没有家,不管在哪个小巷胡同里都是过,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都能躺,区别无非就是舒服不舒服罢了。刚参军的第一年,他还保持着这种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死了哪里埋的心态,认为自己活了十多年已经是多赚,这凄惨的一生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留恋,十二岁之前沿街讨饭,贫病交加,受尽万人轻贱,十二岁之后,参了军,虽说把碎了一地的节操和尊严捡了起来,但更加的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一刀剁了脑袋去换银子领赏。但自从那场冬季的峡谷之战——他曾和公生夷提到过的吃上了烤马肉的那次战斗之后,他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热切地渴望活着、渴望吃、渴望睡,渴望着自己永远生龙活虎,永远不受伤,打那之后,他才开始变得懂事起来,拼命练武,熟记行军地形,开始动起许久不用快成了摆设的脑子思考起了问题,用林四的话来说——小崽子开窍了。

自从遇到了梁统,被超武候收入门下,更加让胡海若见识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之前活到哪天算哪天的想法才算彻底从他脑子里粉碎——像撕纸一样被撕得粉碎。

后来成了统兵大将,乃至再后来执掌军畿处,专门为梁统做一些台面上和台面下的事情,终于让他成为了大家眼中的小狐狸。

“不对,有问题。”“小狐狸”胡海若心里还在琢磨着那天晚上易子山堪称迷惑的行为,他把碗筷一放,看着正在狼吞虎咽吃东西的白子游——后者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依旧在猛吃。

“小白?”

白子游夹菜的手停住了,看着满脸写着疑问的胡海若。

“小白,你们虎丘派……”胡海若本想说“是不是脑子都有点憨憨的”,但转念一想,不能这么问,问了让白子游怎么回答?难道要承认吗?

白子游眨巴一下眼睛,不知道他要说啥。

“……是不是和我天生八字相克?怎么就盯着找我一个人的麻烦?那天晚上你出去探路探消息去了,你那个易师兄,我和你说了吧?他娘的直接砍到我床上来了,听那个意思好像把你们虎丘派在云中的卧底被清剿了这事算我头上了……我可是替你们在办事,你说我冤不冤?”

白子游低头任他数落并不还口,毕竟他是当事人之一,亲眼目睹了假万刚审讯及被杀的全过程,公生夷还险些受了伤。

胡海若端起碗喝了一口鲈鱼莼菜羹,道:“行了,不和你说这些糟心的事了,你还真是个小白,一问三不知的……诶,问你一下,你这几天见到你这易师兄没有?”

白子游想了想,摇摇头:“很少,按照你的吩咐,师父居住的馆驿我不怎么敢靠近,有时只是离远了看一看里面的动向,也不敢太久,防止别人起疑,这次师父带来随行服侍的弟子并不多,不过我确实很少见到易师兄的踪影……可能师父见他比较精干,差他干一些上下联络的事吧。”

胡海若无所事事地夹起了一块鱼肉,穷极无聊地沥干上面的鱼汤,道:“那也有可能,没准是我想多了,没事,吃你的吧。”

他站起身,道:“我还有点事,你先吃,我出去一趟。”

他嘴上说没事,其实心里已经再怀疑了,怀疑易子山像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专门找自己寻衅滋事,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放出风去,搞得现在不少人都知道虎丘派和他自己有梁子,以至于被人大晚上的堵到门里砍。

本着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至理名言的高度认同,胡海若决定晚上去找公生夷聊聊,看看这位脑子里装满了无数人的信息资料的天才会给他个什么答复。

然而到了门上却傻了,白来了一趟。

“请问你家公侍郎在吗,下官都察司佥事胡某拜见,还请通传。”

“哦,找我家大人,大人刚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知道吗?”

“不知道。”

胡海若还道那门房有贼心,嘻嘻哈哈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大银来,塞到了他手上,道:“这位大哥辛苦,晚上天气凉,买点热酒暖暖身。”

那门房没料到自己还能遇上这样的事,盯着手里那块大银看了半天,咽了一下口水,恋恋不舍地把银子交还到了胡海若手上,害羞的笑了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小人是真不知道,不敢期满大人。”

胡海若这才信了,看来公生夷这厮,对自己手下人管得还挺严的,不过这大晚上的,他去哪了?手底下人都不告诉。

胡海若回府的时候,白子游很听话的居然还在吃,但是桌上多了一个小胖子。

“见过胡佥事。”

“孟清秋,你怎么来了?”胡海若看着几日不见略微发福的孟掌记,知道他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孟清秋这次神色颇有一些紧张,见到胡海若之后一个劲的擦汗,道:“佥事大人,下官倘若没事可不敢到您府上叨扰,有一件要紧事要和您汇报,这……”说罢眼神瞄了一下正在吃的白子游。

白子游被孟清秋看得发毛,不知道这胖子一个劲看自己干嘛。

胡海若心道:“怪不得你师父不待见你,这眼力价……这简直是眼瘸。”随即冲孟清秋笑笑:“无妨,孟掌记,我们去书房详谈。”

孟清秋被胡海若带到了书房,看了看四下里无人,小声道:“佥事大人,下官最近追查到了一些事情……和您汇报一下。”

胡海若见孟清秋说话吞吞吐吐,又专门趁着晚上到家里来说,知道事有蹊跷,道:“孟掌记请坐,慢慢说。”

孟清秋缓缓饮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茶,面上挂上一抹忧色,道:“佥事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牵涉到我北海国官场中许多大人呀。”

一句话给胡海若说得来了兴致,问道:“究竟何事?”

孟清秋道:“这个……上次佥事大人给我安排的追查那份名单的事,我专门去了吏部和我们都察司的案牍库查看资料,原来手头上移交过来的文档资料也前前后后仔细核查了一遍,在这其中发现了一本记录,里面记录的是都察司历年巡视督查各部的详细资料,这不是官方资料,仅仅是个人记录的一本备忘录,下官特意带来了,请您过目。”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了严严实实的灰布包裹,他一层一层打开,取出一本寸许厚度的笔记来,交到了胡海若手上,看样子内容应该很有料。

胡海若将那本子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并不急着打开,问道:“作者是谁?”

“王云生,就是下官这个职位的上一任掌记。”

都察司老掌记的笔记,里面究竟记载了什么?让孟清秋专程送过来?

胡海若翻开笔记,立即被里面的内容吸引过去了——倒不是因为有多劲爆,而是……字迹简直像是狗爬出来的。

胡海若有些没料到,都察司的掌记那可是一个天天和文档书本,笔墨纸砚打交道的职业,字迹怎么……

他随手又翻了一页,却发现字迹隽秀利落,执笔工整流利,横竖间隔分寸拿捏得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望之令人眼前一爽,显然是下过多年苦工的文抄公的笔迹。

胡海若将那笔记前前后后仔细翻阅了一遍,这本笔记所载内容是按年份划分,记录了历年情况,初始几年字迹端正,所记录的语句通顺流利,条理清晰明了,一眼就可以看出巡查人员的结论,其中偶有字迹跳脱部分,但也并不很严重。可直到去年,那字迹简直潦草的难以辨认,话语也是零零碎碎,难以叫人看清各种含义,往往只言片语之间含糊不清,上一句还在讲某人,下一句直接跳转到了另外一个,简直就像是一本中间少了页码的戏剧话本,全然不挨着,更加吊诡的是,越到后来这老掌记用笔越飞扬,还夹杂了土话俚语,甚至阴毒狠辣的咒骂之言,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梦里说话用脚写的。

胡海若仔细对比了一番,虽然字迹前后差异极大,但细微之处还是可以发现,确实是一个人的字迹,那就不应该了。

胡海若哭笑不得,问道:“这……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

孟清秋道:“大人您也看出来了?唉,这位老掌记呀,可真是个可怜人,您道下官为何能补了这缺?当然了,和大人您的力荐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个老掌记呀,疯了!”

“大人不必惊讶,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这个位置自从老掌记疯了之后无法主持工作,去职了之后,大家都认为这个职位不吉利,克主,容易招邪,所以一直迟迟无人来补缺,这才便宜了下官。”

“这位王掌记什么时候疯的?”

“听说是去年九月去职的,都快一年了,听说当时已经疯的不像样了,连他家里的婆娘都不认了,靠近了还要躲着呢。”

疯了,一个掌管文牍资料的小官疯了,这种事在朝野之中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反正能当文抄公的有的是,大不了再找一个,没人愿意来空着也无所谓,缺一个闲职,都察司的衙门难道还能停摆了?

可胡海若总觉着不太对劲,时间上也太巧了吧,记得公生夷和自己说过一嘴,北海国的老皇帝,是几月份驾崩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