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无由

夜色深沉,胡海若坐在窗前,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新月透过树木枝丫,水银般清冷的月光洒向中庭,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错愕和惘然。他在宁国从小兵做起,后又为将为官,心中黑白分明,条分缕析,便算中间有着极大的灰色地带,也能八面玲珑,转圜其中,虽说事情往往都很难做,但却并没有什么能真正令他感到困惑,感到为难之处,他只觉世间之事皆有定法,无论何人何事,都有内在的破绽和逻辑,只要够聪明,够机变,便都不算为难,哪怕一时半刻无法攻克,时间久了,抓住规律了也都不在话下。

可今日的事情他自己都感到诧异,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到现在还在好奇,刚刚为什么和敌国的皇帝说了那么多废话?又为什么满自以为是地以为敌国的小皇帝会听自己的话?公生夷虽孤高耿介,却也不敢乱了分寸,可自己刚刚明显不受控制了,不止很粗鲁地打断了公生夷善意的提醒,更是直接对小皇帝疾言厉色,还用力推了一把。他心里虽然一直吊儿郎当感觉无所谓,可还是性命要紧,还想多活两年多吃两年干饭,这么做风险可着实太大,搞不好没等逃出北海就被砍了脑袋。

他摇了摇头,可能是有些自作多情地将小皇帝当成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像是恨铁不成钢地在冲过去的自己发脾气。

他已经回府多时,小皇帝也由公生夷送了回去,天色渐晚,竟然感觉有些困意。

今夜难得上床早,没有读书,也没有出去闲逛,更没有出去抓人,沾了枕头就沉沉睡下,然而便是休息也不能清净,他梦到了小时候,太久远的事情记不住了,父母对他而言就像一团模模糊糊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就连回忆都是无从下手只能瞎猜,他自己模样颇为俊俏,想来父母应该也是如此,然而能给他留下儿时记忆的,除了林四叔那张黝黑干瘦的冷脸,就是被狼狗追,被大人打的光景。

他正梦见身处战场,正在与敌搏杀,敌人是个精壮的汉子,正在抡起大刀一刀一刀砍向他,他一个瘦弱的小孩子,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全是仗着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在硬撑硬扛,然而战场上终究是力大者胜,敌人一刀破空斩来,“嗡”的一声破空之声响起,他闭起眼来一片茫然,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真实感,直觉得那刀声斩破了梦境与现实的分野,直接向他身前袭来!

胡海若惊醒,身体生生向下挪了三尺,“噗”的一声轻响,枕头已被利器刺破,随后“滋啦”一声裂帛断锦之声,眼前棉絮飞舞,一柄冰冷的长剑挑破枕头,毒蛇一般刺向蜷缩在大床上一角的胡海若。

胡海若临危不乱,刺杀与被刺杀,他经历的太多,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和冷静,双掌一推,身上的一床蚕丝棉被直接飞了起来,在他玄黄锻体功的灌注之下像一张张开了的大网兜头盖脸罩向对方。那刺客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楞了一下,后退三步一剑横削,将棉被一分为二,随即,长剑势头不减,将面前茶几上的杯盏打落一地,噼里啪啦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胡海若身子一窜,已然越过被一分为二的棉被站在了地上。

那刺客见他披头散发,赤足而立,却仍有一股逼人心魄的煞气,忍不住气为之一夺。

胡海若向他睥睨而视,问道:“虎丘派?”

那刺客不答,挺身一剑破空,再次刺来。胡海若微微冷笑,身子向左一侧,右手不动,左手缓缓抬起,伸出拇指和食指,像捉虫子一样去捉那剑尖。那刺客对他颇为忌惮,见他一只左手就敢直接拿自己的兵刃,不敢直刺,急忙变招,剑尖抖动,方向骤然一转,改刺为割,直接削他左手拇指,胡海若冷笑一声,懒洋洋地变了个招,动作幅度并不大,因此并不需要如何迅速——左手向下挪了一寸,堪堪避过那一剑横削,接着左手食指点出,“铮”的一声,食指弹在了剑身上。

那刺客手腕一阵酸软,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当下不敢停留,身子一矮,向门外滑出。

府中的下人们听见老爷房间里传来声响,还道是闹了贼,纷纷抄起笤帚疙瘩,长条板凳,铁锹铁镐地冲了过来,只见老爷披头散发,鞋也不穿便把这偷东西的小毛贼打得满院子乱跑,一时之间惊住了,纷纷不约而同从来帮忙的变成了看热闹的。

那刺客见院里围了一圈人,反倒不再奔跑,回过头来一把扯掉了蒙面黑布。

那刺客面容清瘦,一脸倨傲神色,竟是虎丘派的易子山。

“是你!”

“你家掌门呢?”

胡海若看着脸色苍白受了自己一指的易子山问道。

玄黄锻体功颇为霸道,虽然刚刚一指弹在了剑身上,却也令易子山着实难受了一会,丹府气海剧震,好像突然插进来了一柄刀子。

趁着大家见到刺客主动摘下黑布而震惊的功夫,易子山调整好了气息,大声道:“胡贼!你做的好事!戕害同门还在此大言炎炎,恬不知耻?”

胡海若:“……”

真是人在家中睡,祸从天上来,这小子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给挤扁了?说得是什么胡话?

胡海若正要说话,易子山抢先一步道:“胡贼!我与你势不两立!你给我小心着点!”说罢,一点脚便飞过了墙头,远远遁去了。

胡海若没来由地被人搅扰了一场梦,又被人当众叫骂了半天,也是郁闷的很,挥了挥手,冲众人道:“那是个疯子,不要理会,都去休息吧!”

府里众人见老爷一脸晦气,也都不敢多问多说,从哪来回哪去,各忙各的去了。

第二日,胡海若在都察司闲逛了起来,手里拿着昨天从刘化若别府中顺手拿来的红色小果子反复思考,昨天刘化若临死前所说的内容不多,但样样耸人听闻。关于北海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倒是也听公生夷讲过一嘴,因此对于郑贵妃离奇而死也算熟悉,那郑贵妃是原太子刘琢生母,被毒死一事应该也和太后脱不了干系。听说太后那老女人跟了先皇多年,却没生下过男孩,一直心中对此颇为耿耿,想必是早就动了杀心,对于太子这边的势力要一点点剪除蚕食。看来这个宰相李玄同还真是和太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心思歹毒,手段狠辣。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晌午,单宣下了朝回来,见胡海若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道:“胡兄,你昨晚睡得不好?”

胡海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奇道:“单大人你说什么?”

单宣顿了顿,道:“没什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听说虎丘派的弟子昨夜到你府上寻衅滋事来着。”

胡海若一惊,又问道:“听谁说的,还说了些什么?”

单宣道:“此事好多人都以知晓了,说你胡大人可能和虎丘派结了什么梁子,胡兄,我听说虎丘掌门夏公明现在可在云中府呢,你还是小心点吧。”

胡海若苦笑道:“我不找事事找我啊,有什么办法呢?但愿是个误会,此事就此了结吧。”

单宣不再答话,伸出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胡海若瞥了一样,问道:“单大人以前也当过兵?”

单宣抬起手来看着自己手指根部的一层薄茧和手背上一道长长浅浅的伤口,低声道:“叫胡兄见笑了,年轻时的一腔热血罢了。”

胡海若道:“怎么会,单大人过谦了,好男儿仗剑四方,一腔热血洒河山也是应有之意,叫胡某好生佩服,只是没想到,单大人竟有这等豪气,要我说啊,这北海的朝堂以后还要多仰仗单大人这样的铁血男儿才行。”

单宣拱拱手,凄然一笑,淡声说道:“胡兄过誉了,单某人如今心如死灰,看着这满朝奸佞,心中着实伤痛难忍,老皇爷中道而崩,太子刘琢德厚而被废,如今被禁幽宫,生死难料,后宫专权,奸相误国,满朝文武贪赃舞弊,更有异地王公虎视眈眈,唉,我北海国……怎么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胡海若见单宣说得伤心,眼圈都微微泛红,拿起茶杯带着伤痕的手掌悬在半空颤抖起来。

单宣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放下茶杯,调整了一下情绪,道:“胡兄,你准备一下,一会随我走一趟,何尚书要见你。”

何尚书?那谁呀?胡海若愣了一下,问道:“是礼部尚书何贽大人吗?”

单宣见他反应快,点了点头。

胡海若奇道:“何老尚书为何要见我?”

单宣道:“并不是单独要见你,昨夜朝堂之中出了些情况,目前消息尚属于封锁状态,此事和礼部干系甚大,老师叫了公侍郎和我下了朝一同去他老人家府上商议,是公侍郎和老师提议,点名要你过去一起参与的。”

是啊,昨夜朝堂之中可不出了事呗,胡海若装作自己不知道,问道:“单大人可否透露一下?”

单宣抬头看了一眼左右无人,低声道:“端阳王刘榆的儿子刘炽昨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