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魔鬼

云中府城北一处荒僻的院落内。

白子游将衣不蔽体的已然全身瘫坐一团状的万刚放在了房间地上,将他的上半身靠在一个放置杂物的橱柜上,两条腿湿漉漉的,无力地垂在地上,残留的水渍在地上聚集成了一滩。

“你果然查到了。”陈旧的房间中,被阴影覆盖的一个角落里有人发出声响。

白子游大吃一惊,刚刚放下重量的肩膀此时忽然紧张得肌肉僵硬起来。

这间十分荒僻隐蔽的房间里还有人?怎么一直没有听见他的呼吸声?

“是夷兄,你早就到了。”胡海若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就好像这个人此时如果不出现才会令他感到吃惊一样。

惊吓过度的白子游没有仔细思考这个“夷兄”是谁,他紧张地回过头来,见到阴影里慢慢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也是一身夜行衣,身材清瘦高挑,身量似乎和胡海若一般高矮。那人没有蒙面,看样子早已到此多时,已经将蒙面的黑布摘掉了。

黑暗之中看得不够真切,隐约可见那人一双眸子宛如秋水一般澄澈清明,莹莹然,湛湛然,好似宝石一般珠莹玉润,干净到了极处。那人的面孔在月亮的清辉之下洁白得不似人的肤色,白璧一般几近透明,竟似无半分血色。

若是那人换掉夜行衣,换上一身白袍,白子游当真会以为是神仙下凡。

“胡兄果然手段高明,如此细微之处的纰漏都能被你发现。”公生夷谦逊地向胡海若低头示意。

“哪里哪里,还是夷兄你的手段高明,这种吃现成的本事才令小弟佩服呢。”胡海若笑吟吟地望向公生夷。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夜间出行探查真相必然瞒不过公生夷,不过这人的轻功真是厉害,说他是神仙是鬼魅都说得通,虽说早有防备,可是自己仍旧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跟踪,并且还是让他用了个老套路,先自己一步进了这间院子,悄无声息地躲在了阴影之中,静待自己送上门。

公生夷打嘴仗的本事却比胡海若差得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退到了一旁,不再说话了。

胡海若持着雨伞的右手轻轻挥出,嗤的一声轻响,一股劲风刺破了空气,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万刚右胸之上七分之处,恰到好处地解开了他的哑穴。

白子游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和自己同行了这么久的人简直隐藏得太深了,明明年纪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无论是心机智谋还是武功,自己似乎难以及得上对方的十分之一。

要说隔空取物,白子游自问也可以做得到,但胡海若这一手隔空解穴,自己的劲力先要穿过这柄长长的油布雨伞,再将真气凝结成如细丝一般穿过空气,准确地点在对方的要穴之上,恐怕自己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办得到,更何况他做得还是如此潇洒,如此举重若轻,好像根本不存在任何难度,闭着眼睛都可以随便做一样,更是令他感到诧异。

“小白,你还愣着干什么?有什么疑问请开始问吧。”胡海若转过头来,向白子游说道。

“我的师兄在哪里,快说!”白子游回过神来,双眉拧成一把要杀人的刀一样,恶狠狠地问道。

“什么你的师兄,我怎么知道,你们这是要干嘛,绑架朝廷命官吗?知道这是什么罪吗?”万刚喘着粗气,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刚才的一番打斗,让他消耗了太多的真气和体力,说起话来颤抖的厉害。

“那你为什么要冒充我们虎丘派的门人?”刚才一番打斗,白子游看得真真切切。胡海若有意放慢了出手节奏,逼那人用出本门功夫,那人绝非虎丘门下弟子。

“你说什么虎丘派,我冒充他们干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劝你,赶快将我放……放回去,绑架朝廷命官要满门抄斩的,你知不知道?”万刚的语调仍旧平静,除了气息不够均匀,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白子游两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浑身气得血液集中在了头顶,喘了几口气,在房间里快步走了一圈,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蹲下了身子,对万刚说道:“你不说是吧?这可是你逼我的!”

万刚警觉了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白子游不答话,右手拿起了万刚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了万刚左手的小指,声音冷厉起来,说道:“不答,断你一指。”

万刚嘴角发白,说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喀喇”一声闷响,令人毛骨悚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万刚的左右小指已被白子游生生捏断了。

“还不肯说?”白子游声音激动,眼睛里爬上了许多血丝。

万刚嘴角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渗出,半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喀喇”声再次响起,这次断的是左手无名指。

都说十指连心,一根一根折断手指,这种痛苦不用自己亲自遭遇也可以想象,尤其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节被折断,形成一个诡异可怖的形状,耳中传来清脆的指骨断裂的声音,都是极大的摧残和折磨。

“不知道……”万刚仍旧是这般说辞,只不过这次气息更加微弱,说完了这三个字,头一歪,昏了过去。

白子游捏住了他左手的中指,正要发力捏断。

“没有这个必要了。”

胡海若懒洋洋地声音响起。

“你已断他两指,他都没有说,他已接受了断指的痛苦,无论再断他几指他也都不会说的。”胡海若一边解释着,一边走到了白子游身旁。

他伸手拍了拍蹲在地上的白子游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走开了。

“夷兄,你可有什么高见?”胡海若问公生夷,语调很是轻快。

“……此人甚是硬气,无论怎样折磨他,他也应该都不会说的……”公生夷沉吟道,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丝怜悯和不忍。

胡海若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以刚才轻快的语调说道:“那你们就睁大眼睛看好了!”

话音未毕,右手的雨伞底部戳到了万刚左手断指处,剧烈的疼痛感以更加猛烈的形式涌上了万刚的大脑,他低哼了一声,醒转了过来。

胡海若走进了和此处房间相连通的厨房,拿起了放在最显眼处的用于洗菜淘米的大木盆,又回到了这间房。

他脚步没有停留,拿着那大木盆推开了大门,一股清冽的冷风夹杂着潮湿的雨滴吹进了房屋。

胡海若走到了房间外,将木盆放置在了门槛之外,房间的滴水檐之下。

木盆淅淅沥沥地开始接雨水。

公生夷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不过微微泛起了一丝疑惑。

白子游眼睛瞪得老大,简直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胡海若再次走回到了已经醒转过来的万刚身前,一把拿掉了蒙面黑布,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在那个盆接满水之前,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全部招来,否则你会比死还痛苦。”

万刚艰难地抬起头,满面怒色正好看见了胡海若一张毫无任何波澜,冷酷之极的面色,心里不知为何竟颤抖了起来。

他在面对白子游的满腔怒火之时内心刚毅果决,没有一丝害怕,因为他知道,如若说出了这个秘密,痛苦程度远不止断指这么简单。

可是当他此时看见了胡海若那张冷漠之极的表情,内心莫名战栗了起来,好像见到了魔鬼的面孔,一个将任何杀戮、折磨当做儿戏一般而泰然处之的魔鬼的面孔。

可分明那张面孔并没有任何的表情。

或许冷漠本身就比愤怒更加令人害怕。

“我要问的,你全部都知道,你的真名,你师承的门派,谁让你冒充虎丘门人,这背后有什么秘密,你一一说来,我不会再和你为难。”

胡海若冷冷的声音再次刺穿万刚的耳膜。

“我不知道……”万刚负隅顽抗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这次带着哭腔。

“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万刚哭嚎着,声音隐没在连天的雨声之中。

胡海若不再说话,眉头之间寒意更盛。

他走出房间之外,将那一个接满了水的大木盆端了进来,放在了万刚脚前的地面上。

紧接着,右手如风一般探出,提起万刚的衣领,如同拿婴儿一般将万刚提了过来,将他的头一把按在了木盆满满的水中。

水花溅起,一滴一滴细小的水珠在木盆外汇聚成了摊摊水迹。万刚身上刚刚淋过雨,本来就潮湿,此时更多的水珠溅了出来。

木盆很深,虽然流出了一些水,不过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万刚本能地挣扎,试图从木盆中抬起头颅,可自己头顶的手掌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自己纹丝不动。

他拼命挣扎,可是身子不听使唤,刚刚被封住了丹府气海,浑身使不出任何力道。他拼命闭气,防止水流进入自己的口鼻之中。

白子游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怎么也没有料到胡海若会用出这种低端的逼供方式。他自幼便喜欢在家乡附近的湖水里面练习闭气,随着练习的增加,年纪的增长,身体机能的提升,闭气时间也是越来越久,已然能从刚开始一刻钟不到提升到后来的三刻钟时间。后来他入了虎丘派,开始修习内力,知道这闭气之术可以随着内力修为的增长而大幅度提升,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不算为难,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来逼供?还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况且,这是逼问为主,总不会真的一气之下把他给溺死吧?

胡海若右手仍旧稳稳按住万刚的头颅,左手成掌按在了万刚的大椎穴上,一股纯阳暖流源源不绝输送进了万刚的体能。

支持了一刻钟,由于没有内力支撑,万刚苦苦咬紧牙关,防止水流涌入,好不辛苦,此时突然感觉到一股轻柔的暖流涌进了自己的经络,飘飘然地极为舒服。

可是这股暖意带来的舒适只持续了一瞬间,旋即而来的是这股暖流好似最轻柔的羽毛一般在自己经络之中游走不已,搔动着自己每一处神经,每一处脉络。

他仍旧在苦苦忍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就像几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奇痒难耐,想要伸手去挠,可是手脚不听使唤,难以动弹。

他只觉得越来越痒,五脏六腑好像爬满了小虫,几乎翻转过来。

然而最痛苦之处还在于自己还要苦苦闭气,防止水流入口入鼻。

胡海若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因为就没人可以在这种折磨下坚持下来。

看似是水中闭气,可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不用呼吸,时间久了都会松开一口气,任由水流进入口鼻。水流一旦入口入鼻,强烈的窒息感,被淹没感就会源源不断涌上来,人的本能,此时定会拼命的吸气,然而吸入口中,流入肺中的只有水流。

随着冰冷的水流进入肺腑,势必激起更加强烈的窒息感,吸气的愿望更加强烈,接着便会是第二口,第三口……

体内残存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体外,活下去的希望也一点点幻灭,可自己无能为力,头脑还处于清醒状态,只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在一点点将自己的生命剥离体外。

这比杀人痛苦得多,因为这可以彻底瓦解掉一个人的意志,任他英雄盖世,也抵受不住这种极致的痛苦。

都说水火无情,然而胡海若深知,水刑之酷烈远胜火刑,无论是以火烧面还是烙铁加身,这种痛楚终究不会摧毁人的意志。水看似柔弱,实则无孔不入,这也是水刑最为可怕之处。

这是宁国边军用以对付叛将细作,让其招供的常见手段。

果然,随着酸麻之感用上心头,万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都快从口中跳了出来,再也忍耐不住,水流抑制不住地涌入了他的口中。

第二口、第三口……

万刚的手脚不可控制地抽搐了起来,越来越有力,有时啪的一声,手掌击打在了木盆边缘,通的一声,脚踢在了地面上。

此时此刻,手掌上的断指处的疼痛已然全然不算什么。

万刚的头脑已然完全晕厥,只剩下四肢和躯干还在剧烈而有力地抽动着,节奏很快,仿佛中邪一般,像僵尸恶鬼一样不受控制地高速抽动着。

“哗”的一声响,万刚的头颅被胡海若提离了水面,只见万刚此时面色惨白如纸,口中、鼻中还有嘴角之上有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顺着脸部皮肤形成一道道触目的红线,红线缓缓变长,最后红线滴答,延伸到了地面之上。

白子游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胡海若的脸上,仍旧平静而冷漠,好像雕刻过的石板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万刚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地面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此刻的感觉仿佛再世为人,刚刚死过又重新活了一次一样。

他没有心思精力去考虑别的,本能地呼吸着空气。他的手脚此时全部僵直,根本不听使唤,他的头垂在地面的砖块上,形如废人。

然而,还没等他多喘几口气,头发再次被胡海若提了起来,重重地按在了早已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中。

这次时间更短,万刚早已精疲力尽,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大脑甚至还没有清醒过来,就再次被投入到了令人窒息的,剥离了人求生希望的深渊之中。

公生夷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胡海若,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