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散闲心听戏生愁,黑松林自尽遇贤

当天惠虎便带着望卿回自己家中。

惠虎早已在天津安了家,娶了亲。娶的女子名叫言琪,生了一个儿子,惠虎希望他以后不要卷入这黑帮的纷争中,平平凡凡地活着就好,因此给他取名叫杨凡。杨凡年纪比望卿自然小一些,言琪也教他识文断字了。

今日惠虎带望卿回来,就赶紧吩咐家里的佣人打扫出一间干净的屋子,让他住下。言琪不知望卿的来历,便询问惠虎。惠虎介绍,望卿便开口叫舅母,而言琪嘴上不说,心中似有不悦,因为这偌大的小伙子要惠虎养着。

转过天来,望卿便看出自己的舅母好像不太待见自己,可是寄人篱下也不敢多说,只能回自己的房间闷闷不乐。惠虎一天到晚总是忙,忙到自己家人都说不了几句话,望卿也不敢去打搅他。

这天晚饭,惠虎难得在家无事,便要和望卿喝酒。酒席宴上,惠虎是喝得烂醉如泥,可望卿却不敢多喝,怕再给他人添麻烦。夜色深了,众人便各自散了睡觉了,望卿也自己回房了。

此时窗外下雨飘在空中,望卿借着酒意,闻着雨的味道,便安然入睡了。

可睡到半夜,窗外的月光却突然洒在了他的脸上,照得他从梦乡中苏醒过来了。

此时夜深庭院寂无声,明月流空万影横。他抬头看着窗外,树影婆娑,蓦地想起了故乡。不知道小时候爬过的树还在吗;不知道一起读书的人怎么样了;更加不知道自己父母坟茔上的草已经多么高了……

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涌了上来,今夜是恐怕再也睡不着了。翻身坐在了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树影,痴痴地听着风在草木之间穿梭。他坐在那里好久了,久到连那月亮透过窗户的光影,从床上挪到了书桌上。

他站起了身,趿拉着鞋,把放在床边的衣服披上了。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借着月光,看见那书桌上、砚台里的墨水都没有干,那是下午在屋里无聊,磨开练字的。

他将桌上写过的纸团了起来,丢在地上。拿了一张崭新的纸,铺在桌上,将笔蘸了墨,填了一阕《西江月》:

昨夜霏雨入梦乡,黯然处,玉窗旁。浮萍漂泊,犹是无根相。思起桑榆旧梓样,枯井里,梧桐黄。

断垣残景无人赏,没言语,秋色茫。蟹眼新煮,却感茶味凉。明月空皎照轩窗,醒来时,心已惘。

写完了,看了看,仿佛是嘲笑自己一般,冷笑了两声。随后便将笔投在了笔洗里,趿拉着鞋走到床边,脱了衣服睡觉了。

次日天光大亮,望卿却没有醒来。惠虎推开门,想要来叫他一齐吃早饭,进门就踢到地上的纸团了。看书桌上笔还在笔洗里,便去将笔挂在笔架上。惠虎看见了桌上的这一阕词,知道自己的外甥是想家了。惠虎心中也不太好受,自己当年在俞家也曾寄人篱下,他也知道这种滋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惠虎叫醒了望卿,拿出了几块大洋,对他说道:

“你来天津这么多天了,叫杨凡带你出去逛逛,看看热闹,别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人都憋坏了。”

望卿点点头,将大洋放在自己的怀里。惠虎出门去了,好像又是谈生意去了。望卿本来想叫杨凡一齐去,可看见自己的舅母在教他念书,便不去叫了,对舅母说道:

“今日我出门走走,中午就不回来了。”

舅母点点头,也没叫人跟着。

天津的小吃数不胜数,便宜还好吃,根本用不了多少银钱。他逛了一个上午,吃了不知多少小吃了,以至于中午到了饭点,却也不饿。那下午干什么呢?

天津除了小吃,那还是出了名的曲艺之乡。那还有什么比听段鼓书、看出京戏更加热闹的呢?

先去听鼓书吧。那时候鼓书一般在茶园子里,买杯茶,往那里一坐,听段鼓书。看着演员在台上唱得热闹,台底下也开心。望卿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听个热闹,图个开心,心里还是挺快乐的。

听罢了鼓书,他又想去看出戏。小时候在家里,虽然过生日的时候看过戏,可是到戏院里去听戏,他还是没去过。溜达着看到了一家戏院,门外挂着戏单,贴的是《文昭关》。望卿听戏院门口这些人都说这出戏好,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托。管他呢,开心就好,去排着队买票吧。

望卿这个神童,自然知道《文昭关》的典故:这出戏出自《东周列国志》,讲得是楚平王无道,听信谗言,杀了伍子胥一家,剩下伍子胥一人出逃,逃到文昭关。文昭关上已经画影图形在捉拿伍子胥。伍子胥幸遇高贤东皋公,藏其家中。伍子胥思亲至极,一夜无眠,须发皆白。东皋公与好友皇甫讷定计,将伍子胥衣服与皇甫讷互换。皇甫讷假扮伍子胥让官吏拿他,让伍子胥趁乱逃出城去。东皋公去见关吏,说明被捕者是好友皇甫讷,将其救回。

望卿拿着票进去了,人现在还不多,他就坐了个位置,旁边坐着一位老伯。那老伯看望卿带着小吃来,便向他讨些,就着茶吃。望卿自然是很乐意的,便和老伯交谈起来。老伯便对他说这出戏的看点,哪一唱段是最精彩的。望卿本来不太懂戏,被他一说却对这出戏抱了很大的兴趣。

过了不多会,人熙熙攘攘全挤进来了,坐满了便站着,有的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伸着脑袋往台上看着,生怕错过了精彩的部分似的。

鼓乐一响,戏就开始了。望卿看大家都叫好,他也跟着叫,热闹之极。可演到伍子胥在夜里思念亲人的时候,悲情之处。那演员的一句哭腔:“爹娘啊!”便使望卿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再一句:“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他的眼泪就像河水决堤了一般,哭得衣服都湿了。

本来今天出门散心挺开心的,谁料到看了一出《文昭关》给勾起了伤心往事了。他看着戏,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又想起舅母这么不待见自己,自己回去也是看人家的脸色,真是像那戏词一般:“我冷冷清清向谁言?”越思越想,越想越悲,哭得眼前都模糊了,那老伯还问他怎么了,可他哪里有心回答,只顾着这么哭。

他就没有了看下去的心情了,挤开了众人,悲号着跑出去了。他也这样一边哭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又想起那戏中,伍子胥拔剑要自刎的剧情。

遭遇了这般的事情,像伍子胥那般的英雄都要自刎,为什么我不行呢?他叹了口气,心中想着今时今日便是和父母相聚地下之期。心一横,便向着城外走去,想要出城寻自尽去。

往城外走了一会,便有一处黑松林。他便往黑松林去了。黑松林中的松树高大,挡住了阳光,阴凉之极。风一吹来,吹得望卿身上凉意袭袭,又添了一丝悲情。

他选好了一跟树杈,站在树杈下,将自己的裤带解了下来,往那树杈上一搭,打了一个结,又试了试结绑得是否牢固。也不知从哪里捡了块大石头,往石头上一站,头往上一搭,一脚踢开了石头,身体就这样挂上去了。

刚刚挂上,身后就来了个老伯,是刚刚听戏时坐旁边的老伯。一路跟着他跑到这黑松林中,年纪大了,跑得气喘吁吁的。抱着腿往上一送,把人摘了下了。望卿坐倒地上,这老伯赶紧掐人中,拍着背。

望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了这老伯。这老伯看他醒了,便开口说话了:

“年轻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了?”

望卿叹了口气,回道:

“我是苦命的人,家遭回禄,父母双亡,北上寻亲,好不容易找到了舅父,可舅母却不待见我。她嫌我这般年纪还要用他们的钱。今日看那伍子胥这般的英雄都要寻死,我也不想活了。”

这老伯看着望卿说道:

“那我问你,那伍子胥自刎在文昭关了?”

望卿自然知道,便摇摇头。

那老伯又说话了:

“君子当留有用之身,成就事业才好。”

望卿点点头,也开始懊悔自己太冲动了。

那老伯也是喜欢这小伙子,看他文质彬彬的,便又说道:

“我在城里刚开了一个小报馆,正是少人的时候,你要不嫌弃来我这里干一些抄抄写写的工作,省得在家看你舅母的眼色,也多多少少挣点银钱。”

望卿站起来,施了一礼,对他说道:

“多谢老伯,救我性命,又给我工作,自当尽心竭力。今日里,我就像那伍子胥得遇东皋公。”

那老伯笑了笑,说道:

“什么伍子胥、东皋公的,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好好活着罢。”

那老伯是城里的一个小报馆的总编辑,名叫周庆吉,那报馆便叫做:“庆吉报社”。那时候的天津城中类似这样的小报馆多如牛毛。只要编辑稍微有点学问就可以开一家。

这老伯今天是受人之约来捧这位京戏演员的。一位粉丝出钱请他来看戏,然后叫他写一篇捧这位京戏演员的文章登在报纸上,给这位京戏演员扬扬腕。可看到一半,就看见望卿哭着跑出去了,心里好像十分悲伤,便跟了出来。可毕竟是老了,腿脚没有年轻人快,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

两个人溜溜达达地往回走,这周庆吉带着望卿去看了看自己的小报馆,望卿记住了地址,就和周庆吉约定明天早上就来上班。

周庆吉和望卿便各自回家了。周庆吉回家自然不用多说,那望卿回家便对惠虎说他找到工作了,以后要天天去上班了。惠虎自然也随便的,可言琪却喜上眉梢了,终于随了她心中所想。

从此后,望卿便去庆吉报社上班了。那上班回家的路上可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