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傍晚的九江城天气不好,风卷着云,云包着雨,雷在暗处涌动着,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意。俞恒刚刚从杭州进来今年的新鲜茶叶,人已下船,可是货物还在船上。他看看天空,似有大雨瓢泼将降。茶叶被雨淋到总是不妙,趁着大雨将降未降,雇了码头上的伙计,叫上家中的伙计,就往家中的后院仓库搬。
伙计们手脚勤快,一口气便把货物从船上搬到了仓库里,等到货物搬完,天还没有下雨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乌云的暗还是夜色的暗。大家也不着急回家,都坐在仓库歇息,看着管家拿着账本一笔一笔地记着。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俞家到底是家大业大,这么多茶。”
立刻就有人应和道:
“这九江城中茶叶生意俞家说第二,谁家敢说第一。这城中的大户人家都订他家的茶叶。”
管家在一旁记着账,听着伙计们的话心中也十分高兴。不知何时俞恒进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个个都非常尊敬。俞恒开口说道:
“辛苦大家了,时间紧,货物多,我已吩咐后厨,等会酒席就好,请大家随我来正厅,吃了晚饭再走。”
伙计中领头的说话了:
“老爷您赏饭,我们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我们身上肮脏,恐污了老爷正厅的地。老爷赏下两张条凳、一块木板来,往这仓库里一搭,我们就席地而坐,这吃就行了。”
俞恒看列位都点头附和,话已至此,也只能依着大家,便叫人搬来几张条凳,在条凳上支上几块干净的大木板,这就当桌子了。不久酒菜就上来了。大家看着眼前这桌子上的酒菜,都难以置信。自己给人家干了这么多年的活计,虽然说也有赏下饭来的,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方的。桌子上的菜码得结结实实的,烧黄二酒整坛预备着。
俞恒还客气道:
“时间仓促,家里预备着的菜也没有多少,好在家里的厨子手脚倒也勤快,也不知道做的菜合不合列位的胃口,大家不要嫌弃就好。”
领头的咽了咽口水说道:
“老爷,不瞒您说。我干苦力少说也有十五年了,人家都是几个烙饼,几个小菜,几两酒就打发我们了,从来就没见过您这么赏饭的。您瞧瞧这酒菜,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菜啊。”
众人也随声附和。俞恒笑了笑,便把话茬接过来了,对着大家说道:
“列位不要客气,碗筷都拿起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够还有。”
伙计们围着桌子,坐在地上,坐了一圈,拿着碗喝酒,吃起来自然是豪爽之极。俞恒看着心中痛快,就想和大家坐一起吃,便和伙计们商量道:
“列位,能否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
伙计们都震惊了,看着俞恒。领头的说话了:
“老爷要是不嫌我们身上脏,我们就给老爷让个位置吧。”
说完就挪了挪身子,大家也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个大空当来。俞恒就盘腿坐在这领头的旁边,管家就坐在俞恒另一边了,自然就有人拿来了碗筷,酒杯。
领头的拿着酒坛子,想要给俞恒和管家倒酒,但先说话了:
“老爷,尊管,你看我们喝酒都拿碗,你拿杯子怎么喝的开心?拿碗喝,我给您倒上。”
俞恒想要这份豪爽,便答应道:
“好,拿碗就拿碗喝。但是我提个条件,你们不要叫我老爷行不行?”
领头的倒上了酒,放下了酒坛子说道:
“那叫您什么?”
俞恒看了看大家,说道:
“我看大家好像都比我年轻,如果不嫌弃,就叫我声老哥。”
大家都点点头答应了。俞恒拿起了酒碗,浅浅地尝了一口,说了声:
“好酒啊。”
领头的附和道:
“这酒是真好,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喝到这么好的酒,尊管,这酒不便宜吧。”
管家也喝了一口,说道:
“伺候老爷,不敢不拿好酒。”
俞恒笑了笑,对管家说道:
“叫老哥,别叫老爷,今天酒桌上别分尊卑大小。”
管家笑了笑,点了点头。俞恒又对大家说道:
“正所谓江南三月听莺天,买酒莫论钱。大家喝起来,不要管他多少钱。”
大家推杯换盏,个个要敬俞恒和管家。俞恒和管家哪里还能不喝多。大家却知道自己的酒量,喝得微醺就不再喝了。趁着雨小,大家就匆匆地赶回了家。家里的小伙计把俞恒和管家搀到各自的房中,收拾了桌子,也睡下了。
黑夜之间,一声炸雷把俞恒给惊醒了,外面的雨声磅礴得就像万面鼙鼓一起响起来一般。他翻身下了床,惊动了惠凤,惠凤便问道:
“大半夜的干嘛去?”
俞恒酒还未醒,大着舌头说道:
“雨太大了,我怕仓库漏雨淋了茶叶,我去看看,你睡罢。”
说完便披上了衣裳,趿拉着鞋,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拿着油灯,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高一低的往仓库去了。
半夜更深,人困马乏。惠凤转个身便接着睡去了。俞恒一个人进了仓库,伞扔在门后,四处看看,好像没有漏雨。酒意和困意一齐涌了上来,便把灯往地上一放,人靠着装着茶叶的箱子就睡了。
春季的雨总是时大时小。刚刚大雨落地好似珍珠乱洒,打得池中的浮萍都翻了身。而现在呢?那雨就像一丝烟飘在空中,任你如何行走,都湿不了身上的衣襟。
漫长的夜晚还未过去,不知是谁的一声高喊却打破了此刻的静谧:
“着火了!后院着火了!”
瞬间,救火的人便涌向后院,水桶、水盆,能装水的都用上了,可是火势之大,一时难以熄灭。待到扑灭火之后,后院仓库和三间木屋已经荡然无存了。
惠凤终于意识到好像没有看见俞恒在救火,而刚刚夜半之间他说他要去仓库。惠凤一阵心慌,向家里的人喊道:
“快找老爷,快。”
家里四下找遍,哪里还能看见俞恒的身影。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烧了的仓库好像有一个人。”
大家都不敢去看,惠凤走过去看了一眼,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俞恒。突然感觉心口一紧,口中吐出了一口血,眼一闭,昏死过去了。大家抬着惠凤回房中,望卿跑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看了看,摇着头对管家说:
“夫人气血攻心,药石罔效。恐怕已经无能为力了,尊管要早做准备。”
管家不敢对其他人讲,只对望卿讲了。望卿没想到一夜之间遭倾遇祸,早已六神无主,就对管家说道:
“事已至此,全听管家安排。”
管家在俞家少说也有三十年了,风风雨雨的经历自然不少,管家首先将俞家的剩下的银钱清算了一下,一家一家地去拜访定了这一批茶叶的人家,并将银钱悉数退予了他们,转过头来又安葬了俞恒,这样一来,花费银钱自然不少,可是茶叶烧没了,茶铺就开不下去了,只好低价转了出去。茶铺一没,家中闲散的仆人伙计也自然留不住了。望卿学堂自然也上不成了,几个同窗好友还安慰望卿,对其言说:日后倘有机会,再来学堂就是了。
看惠凤的病愈来愈重,汤药、补药又不能停,管家无可奈何便和望卿商量:“少爷,家里的银钱所剩不多了,您看这……”
望卿心中自然明白,说道:
“管家费心了,您把我家的地卖了吧,反正我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留着也是没用。”
惠凤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把望卿叫到旁边,给了他一个盒子,抖抖手示意让他开起来看。是两封书信,是惠虎的书信,一封是上海寄来的,一封是天津寄来的,信中都是报安问好之词。望卿好像不知道有一个舅舅,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惠凤似乎想说什么,强抬起头,却难以言语,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
“去找他。”
说完便闭上了眼,沉沉地睡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管家料理了惠凤的后事,便问望卿将来怎么办。
望卿从怀里拿出了两封书信,给管家看,问管家道:
“我娘要我去找他,可是我不认识他。”
管家便对他说起了此前的事情:
“他叫杨惠虎,是你的舅舅,好赌成性,一份家财都被赌没了。他本来住在咱们家。他答应老爷不赌了,可是还是偷偷地赌,有一次欠了赌债,还不起,拿了咱们家的银钱,老爷赶他走了,就是在你的周岁宴后,你手臂的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原来惠凤担心望卿年纪轻轻,无依无靠,就让他去投奔惠虎,可是惠虎在那里也不知道。在上海?在天津?就是找到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记起前嫌。
望卿心中也踌躇,左右为难,最后牙关一咬,还是去找吧。一来是投奔,二来是也好将家中的事情告知于他。
望卿叫管家卖了房子,多予银钱遣散了家中的仆人,自己准备去投奔惠虎。
管家操持好一切,将剩余的银钱包好给了望卿,望卿拿着五块红布包着的五百块大洋,拿起了一卷,给了管家,说道:
“管家,你在我家这么多年辛苦了。我去找我舅父,前路不明,是生是死谁也不知,看你年岁已大,你就好好地安度晚年罢,这点银钱给你,权做养老之用。”
管家知道自己是去不了的,自己任劳任怨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可是拿着这一百块大洋心里总是不安,便上去紧紧地攥住了望卿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望卿挥挥手辞别了管家。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管家当做自己的家人,可现在他失去了所有家人。或许他应该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家人这么简单,但也没有办法,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想要找回来,是难于上青天的。
他被佑护了这么久,怎么能知道世事炎凉。他孑然一身,而此一去山高水长,不知道要碰见多少暗险奇事。他漂泊的一生从此便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