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有空闲的时候，人们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怀旧。因此，唐灵雨为自己安排了一场故地重游，时间是在高考的前四个月。

抽了一天下午的时间，唐灵雨回到了高中。她没有怀着去看望母校、看望老师的目的亦获是学艺归来炫耀成绩的心情，她一点儿也不感到轻松、愉悦。她回母校，是为了见一个人。

那天正值周末，校园里人丁稀少。唐灵雨习惯性地在赴约时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指定地点。她还想先在校园里走一会儿散散心。她感到既紧张又有点儿麻木，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那个她曾经经常发呆的花坛边。历史总是相似的，她坐了下来，又开始回想自己的家庭矛盾、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无限恐惧与压迫、她的心理疾病，以及这些年来她积攒下来的各种心结。她感到既难过又惆怅，但没有人理解，甚至哪怕只是了解她的心情。她接下来要做一件危险而又难以启齿的事。赴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还有不超过五分钟，唐灵雨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坐着还是该站起来慢慢赶往学校的艺体活动中心——那是她即将赴约的地方。她想立即站起来，然后飞快地赶往赴约地点，但是她很紧张。紧张的情绪导致她肚子都疼了，腿也有点儿酸麻。她就这样左右挪动着脚步、上上下下地站、坐了几回之后，距离约定时间便只剩下了两分钟。她这才开始真正动了起来，从小跑，到飞奔地冲向艺体活动中心。学校的艺体活动中心是一栋不算太高的教学楼，但它的造型奇特，富有设计感，像两架叠起来的有着优美、流畅曲线的飞碟，且上面那层比下面那层还要大。它位于校园的中心，所以称得上是学校里的标志性建筑。远远地，她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她浑身的血液开始不自觉地往头上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随即，她跑步的姿势也逐渐僵硬、机械化起来。她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跑着，跑向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被她的幻想塑造出来的人——由于被她加上了滤镜而在她的世界里变得失真的人。

于是，唐灵雨无疑是热情的，而章绮的态度就表现得很冷漠。他疏远又疑惑地问唐灵雨想要干什么，而唐灵雨却再也忍不住地百感交集地哭了起来。她不停地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这期间，她也逐渐明显地感受出了对面章绮的不耐烦。章绮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说：“唐灵雨你到底怎么了？你找我来，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啊？”

“你……你可能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唐灵雨话还没说完，章绮就立马接了一句：“呃……你这样……确实挺莫名其妙的，还很吓人，搞得我都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令唐灵雨刚到嘴边的一大堆话瞬间就被堵了回去。俩人突然就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终于，唐灵雨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哭到发虚的、颤抖的声音对章绮说：“我就是想对你说我喜欢你而已。”刚一说完，她就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在紧张和坦白之后，唐灵雨内心深处突然爆发的委屈瞬间压垮了她。她开始放声哭了起来，再也顾不上对面的章绮是怎么想的，以及会怎么看她了。时间仿佛静止在了她的哭声里，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只有阵阵哭声与空气共振着，发出直入灵魂的嗡呜。连唐灵雨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她晕乎乎的，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耳边清净了，她感到异常的疲惫，也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了。而这时候的天色，也已差不多接近了全黑。

“……唉……你……你哭完了吗？”章绮不想再独自面对这绝望且诡异的死寂，于是不得不无奈地挤出了这句话。

唐灵雨没有回答，因为她早已猜到了结局。

“唉……”章绮长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有点痛苦地，很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说：“说实话，我……我并不喜欢你，我对你……完全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而且……你刚刚哭得好吓人……唉……”

唐灵雨还是无动于衷。

“我真的不喜欢你，就是这样。”章绮又补充了一句。

“阿绮——！”一个拖着长调居然还能把婉转地撒娇显得特别自然的呼唤声在这时突然突兀地响起了。

然后，一个陌生女孩儿的声音就这样打破了僵局。章绮回过头的同时，唐灵雨也终于对外界有了点儿反应地抬眼向那个刚刚发出声音的人望去。那个人并不是她熟悉的代殷殷，而是另外一个女生——一个留着空气刘海，头发是黑长直，还化着明显的妆，涂着颜色鲜艳的口红的女生。那女生穿着卡其色的针织长袖过膝裙，裙子上面还点缀着棕色的印花。唐灵雨一开始只是觉得她很眼熟，随后霎那间便想了起来：“她不是隔壁班那个总是不穿校服的女生吗？”唐灵雨记得那个女生是有男朋友的，她男朋友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他们两个人以前经常在校园里当众秀恩爱，尤其是在有球赛的时候。

“阿绮！你陪我去艺体楼里的小卖部里买零食吃嘛！”那个女生飞快地不怀好意且不屑地打量了唐灵雨一眼后，搂着章绮的胳膊开始一边摇晃一边撒娇道。她撒娇的同时，还不忘用她那双戴着美瞳的大眼睛显露出无辜而又有点儿可怜的神情地盯着章绮的脸庞。

“好好好，哎呀你终于来了！我们快走吧！”章绮一边释然地笑着望向那女生，一边用轻松的语调说。

那个女生顿时做出了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可爱地咧开嘴笑了，眼睛弯弯的、亮亮的，还带着一丝宠溺：“嘻嘻，你最好了！”

于是，他们旁若无人地走了。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而且似乎看上去比想象中的更坏、更堕落。

这个时候，震惊的感觉稍微冲淡了一点唐灵雨的悲伤。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麻木地走到室外体育场边上的乒乓球台那里，但又害怕被买完东西出来的刚刚那二人看到，于是又赶紧换了个地方。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那个花坛边。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终于又重新开始释放自己那刚刚被打断的悲伤。这次，她没有坐在冰冷的花坛石沿上，而是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面抽泣。

当唐灵雨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近八点钟了。她在外面都快被冻僵了。唐爸晚上应该是有饭局所以还没回家，这令唐灵雨大松了一口气。而看到女儿这么晚回来，唐妈也免不了多说了她几句，但发觉了她状态好像不是很好之后，就也没再管她。

回到卧室，唐灵雨脱下冰冷的外套，还没脱下保暖秋裤和毛衣就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房间里面灯关着，窗帘开着，她能够从窗户里看到窗外其他居民楼上亮着的各色星星点点的灯光。远处的银行和电力局的尖尖的楼顶上也闪着或金色或红色的亮光，还有一些亮着的鲜明的霓虹灯字样和装饰楼边的彩灯。唐灵雨目不转睛地盯着银行大楼边上那些颇有设计感的金色灯光，那些金色的灯是安置在楼边上那些一条一条地凸出来的浮雕的凹陷处的吗？她一边发呆，一边无意识地想着这些无聊的、肉眼便可见到答案的问题。不知不觉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自己无尽的冰冷和麻木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许多纷繁复杂、零七八碎的琐事夹杂在一起，不仅宣判了唐灵雨当时所处的那个冬天是一个寒冷、无聊而又伤心的冬天，还预示着她高中三年的生涯即将在喧闹、无常的青春与虚度光阴中即将宣告结束，并迅速地彻底消逝。而这一切，更预示了接下来高考前的这最后一段时间里，唐灵雨将复习备考时的状态。

“当孩子们恐惧的时候，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睡觉。”

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残酷的现实完全不是靠睡觉就能逃避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