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某一天，当唐灵雨依照惯例趴在宿舍的窗台上画速写作业的时候，她突然深深地感到了一阵寒意。周围的室友们都从大大的行李箱里拿出了各种宽松暖和的牛仔外套、拼色外套，唐灵雨这才意识到已经立秋了。

那个周末回家到家，唐灵雨和唐妈说，她该带一些长袖外套去学校了，现在这个天气已经很冷了。唐妈打开柜子翻倒了一阵，一边拿出一件大紫色的修身运动外套，一边说：“妈妈这儿有两件好几年前买的纯色外套，诶，玫红色的在这儿……你在学校就先将就着穿这两件吧。”唐灵雨盯着那两件大红大紫的中老年款女士修身运动外套，又想了想室友们和其他时髦特长生们身上穿的那些流行款式，然后对唐妈说：“这两件外套的颜色也太鲜艳了，而且好显老，款式也不是年轻人穿的款式。我不想穿这种衣服去学校，这样穿会被别的同学笑话的！”

“哎呀，你还小呢，而且还在上学，穿得那么好看干嘛？而且这两件衣服可暖和了！现在你集训紧紧张张的也没时间买新的，就先这么穿着吧！有穿的就已经不错了！”唐妈理直气壮地回怼道。

“……那好吧……”唐灵雨无奈地接下那两件外套，同时，把唐妈新找出来的那两件长袖短款运动卫衣也收了起来。那两件卫衣倒是裁剪大气、款式好看，一件是铁灰色，一件是浅灰色，让人不禁联想到了莫兰迪的高级灰。“但是！这两件贴身的卫衣和那两件老年款外套真的是超级不搭啊！”唐灵雨在心里默默哀叹。

唐灵雨在下午六点多一点的时候坐上车，准备出发回学校。可即使唐妈紧开慢开，快七点钟的时候，等唐灵雨到了学校，天也已经全黑下来了。唐灵雨急匆匆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包这星期要穿的衣服、裤子、袜子和一大袋吃的就往学校里冲，她还要先上五楼的宿舍里去放东西呢。七点半的时候，每个班会有老师点名，她想提前去班里一会儿，好收拾收拾画材。唐灵雨最讨厌水粉课，因为在上水粉课之前要先清理掉脏掉、干掉的颜料。在那样一个争分夺秒的、全员跑马拉松的阶段里，这个过程就显得特别麻烦且浪费时间。但所有人，却都还不得不多做这一个步骤。余老师会在上课前挨个检查同学们的颜料这件事，是最令唐灵雨恐慌的事情之一。他会恐吓学生们，如果谁的颜料很脏，谁就要挨教棍。“隔壁班的周老师就不会这么做，而是会亲切地告诉同学们尽力而为就好，因为他知道每个同学都很累！”唐灵雨一边拿着方头刮刀刮下脏掉的颜料，然后将颜料涂抹在废弃的素描纸上，一边忍不住这么想。

四个小时过去了，还待在班里的同学们铁定是又要熬夜画画了。唐灵雨在一片她听不懂的由各地方言构成的聊天声中疲惫地抱起了速写板、碳笔盒和临摹教材，准备上楼。那个星期的速写作业特别多，两天要临摹十一张。照她那一小时一张的速度，恐怕第二天收作业的时候她也画不完。她忧心仲仲地抱着她那一摞刚画到第七张的速写作业回到宿舍，匆匆洗完漱，然后裹紧被子睡下了。

天气越来越冷，把所有难熬、乏味、疲惫冻结——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直至把所有苦难都凝固，再让一切生活都更加暗无天日。但这些又无疑是越发凸显出了越来越快的训练节奏，且加重了其炼狱程度。冬天，让需要时刻与惰性作斗争的学子们备受煎熬。刚到教室时的寒冷，让睡眠严重不足的学生们能瞬间获得短暂的、强烈的、超负荷的清醒，但由一个班六、七十人挤在一起而形成的人工暖气，又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一闭眼就昏天黑地。这时，只有巡视老师的暴力行为才能勉强把他们强行唤醒。

唐灵雨不管干什么都是细水长流，节奏缓慢。她只能在别人吃饭的时候继续练习，继续画画。她没时间去食堂吃饭。在一日三餐的时间点上，她会随便吃点苏打饼干、水果，或者是真空包装的牛肉来充饥。再加上每天久坐，搞得她免疫力越来越弱了。基本的睡眠保证不了，凌晨还要爬起来画画，窗外寒冷的空气透过老旧的不锈钢窗户缝，丝丝地透进来攻击着唐灵雨单薄的身体。因此，她画速写作业的时候正好赶上发烧乏力是常有的事。她的浑身感到阵阵恶寒，脸颊、额头，还有小臂都开始发烫。但作业是不得不完成的，她只能咬咬牙，冲一杯利咽解毒颗粒喝下去，然后继续画画。退烧的中药和厚厚的衣服帮助了她，让她的体温得以恢复。这样的过程几乎日复一日地在她身上上演。

全国联考结束后，学生们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点儿生气。短时间的调整假期过后，画室里的氛围轻松多了，大家的睡眠也能稍微增加一点点了。反正是考完了，优秀的同学自然拥有多数人所没有的自信与期待。平时就一直垫底的，也都破罐子破摔，随大流地开心或是紧张。几次模考和联考前夕那段最地狱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人们的大脑像是自动要去处理不开心的、煎熬的事情一样，把那段日子抹去，只留下一块块疲惫的空白和由于后怕而不愿再去回忆的抵触心态。

于唐灵雨而言，联考前几天唯一值得回味的，是火箭班的同学们画出的几幅特别漂亮的水粉画。她最喜欢金色、黄色调和紫色、粉色调的那两张。虽然都是默画出来的静物画，但那两张显然很有画者自己的风格和浓浓的趣味性。那张暖黄色调的画里面有几颗包裹着金色锡箔纸的糖果，很吸睛，并且很有高级感。紫粉色的那张超级梦幻，柔和的粉和柔软的紫融合得恰到好处，还有画面中物体的深色暗部做点缀，很像某个动画片里公主房间的一角。联考是美术特长生的世界里堪比高考一样重要的考试。所有人在学校里所付出的所有的苦和累都是在为了这个考试而做准备。“没有人会想经历这么累的高三的，我好羡慕那些国际班的同学啊！”唐灵雨在联考完之后总是会这样想——她为什么不在联考前受苦受累的时候这么想？因为那时候太累了没时间思考这些。

学校里出联考成绩的那天上午，每个班都在公放着五花八门的喜庆音乐。学校每一层的楼道里，都被嘈杂的敲锣打鼓声、唱着好运来的女高音声、唱诵各大经咒声……等等之类的声音挤满了。各班的老师们都齐聚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分数的公布，据说有的都跪下了。

班上，迟迟等不来老师的同学们逐渐炸锅。班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每个班的吵闹声都从门缝里传了出去，然后汇成一锅，给本就嘈杂的楼道里又迅速地增加了几十个分贝的音量。一切都按照往年的惯例，当老师们拿着成绩单纷纷回到各自班教室时，低音炮里的音乐暂停了，学生们不吵不闹，紧张得每秒钟都大汗淋漓，每一层楼都几乎是在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唐灵雨的紧张程度不亚于其他任何人。她的手心不停地往外冒汗，焦虑让她的肚子都疼了起来。班主任余老师一直都不太看好她，但是，在念到她名字的时候，余老师还是因震惊而停顿了一下：“唐灵雨……考得很不错嘛！”老师不禁赞扬了一句。

在知道了分数后，唐灵雨开心地释然了。她考了全班前10名，比班里剩下的五十多个同学的分数都要高。念完成绩后，大多数人都沉默了。再然后，班上就哭倒了一大片。小部分考得好的人蹦蹦跳跳地到处去问别人的成绩考得怎么样，而和唐灵雨同宿舍的那个火箭班的高调小城女生在得知了唐灵雨的成绩后，也不禁脸色一变，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然后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还挺高的啊，和我一样。”同学们都在忙着哭和笑，而唐灵雨班上的余老师则是在忙着到处打听谁不参加校考，然后，趁不参加校考的同学们走之前，把他们以后用不上的好东西通通搜刮走。唐灵雨在路过大敞着门的教职工宿舍时，还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余老师的战利品——一把看上去还很新的、宽敞的、有着长长靠背的不同于多数学生坐的小马扎的钓鱼椅。那把椅子宽敞到可以在上面睡觉。再想想他们班余老师平时暴躁、没有风度、缺乏师德的表现，唐灵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家长都投诉他了。

联考过后，绝大多数同学就要参加校考了。除了那些极少数联考考得相当好的。年后是直接去培训文化课，还是去参加校考，这些都由学生们自己决定。校考就是参加某个学校单独举行的考试，每个省都有一个集中了几百所大学校考的考试地点。

唐灵雨在家匆匆地过完年之后，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画材、画具，拎着行李箱，随大流地跟着学校的多数同学坐上大巴车，来到了省里的校考地点备考。那是一所正在修建的省内某知名大学的新校区，校区里有的大型建筑和设施甚至还没有竣工，但是宿舍倒全装修得焕然一新。美术生的行李可以说是所有特长生里面最多的，唐灵雨足足搬了两趟才把自己带的东西全都搬进了宿舍。宿舍一看就知道是崭新的——浅黄色的反着光的瓷地板，上床下桌格局的干净的成套设备，每个人的衣橱、抽屉、小柜子上面都还贴着封条。带队老师告诉唐灵雨他们不要撕封条，要放东西的话就把行李都放在桌子上或者是桌子下面的空隙里。在那里，每个宿舍有六个人，而且大家都必须是同班同学。因此，每个人的室友几乎都和之前在学校宿舍里的室友完全不一样。

参加校考的同学们几乎每个人都问家里要了两三千块钱的报名考试费外加生活费。在校考的这些学校里，有的学校贵有的学校便宜，但这些钱足够报个十几所高校了。唐灵雨中规中矩地用家里给她的三千多块钱在网上报了名、缴了费，然后按部就班地参加了她自己选择的十二所高校的考试。她选的那些高校其中不乏有BJ、杭州、重庆等这些热门城市里的大学。考试的花销付清后，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唐灵雨就自己花在了吃饭、生活用品和零食上。据唐灵雨所知，学校里还有一部分胆子特别大的同学一所学校都没有报，把父母给的两三千块钱的报名费全都自己霍霍掉用作娱乐了，那段时间过得最悠闲、最快乐的，无疑就是他们了。这样的消息真令唐灵雨这样的好孩子咂舌。

校考期间，各班的带队老师每天晚上都会到学生们的宿舍里督促他们练习画画以用来备考。速写、素描头像、水粉近物这三样，每个人每天都必须选一样来练习。晚上的时候，一些班的老师会检查本班学生前一天晚上画的作业。唐灵雨班上校考同学的带队老师依然是余老师。据说他在追求一个本校其他班的带队老师——一个脾气很差、很火爆的中年女人。以前在培训学校的画室里，背负着最多同学的最多骂名的，就是那个女老师。她的脾气太差了，从来不会顾及任何学生的面子——尤其是女学生。那个女老师个子矮矮的，有着削尖的下巴和颧骨，丹凤眼斜斜地往上挑着，说话的声音又粗砺又尖锐。为了讨她的欢心，余老师有一天晚上拿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儿，挨个儿敲自己班学生的宿舍门，并向他们每个人都强制索要零食，美其名曰：“哎呀我女朋友带的班里的同学不听她的话！让她很生气，她真的生气了！大家，来，都在这个袋子里放一点自己的零食哄哄她，表示一下心意嘛！快放吧！别犹豫了！”大家没办法，只能各自往那个袋子里放了一两件自己在学校超市里买的零食。唐灵雨见状，则是敷衍地往里面放了三小袋红糖。由于当时余老师收零食收得太开心了，一直处于洋洋得意、飘飘忽忽的状态，于是，他并未看出唐灵雨的不满和敷衍。要不然，唐灵雨在校考期间就要被他穿小鞋了。

没有人想要在晚上画画，因为那正是休闲的好时刻。经历了一整天的校考考试，大家都很累。早上，他们每个人都要很早起床，然后背着沉重的画袋，再提着一大盒硌手的颜料，在诺大的校园里面，无头苍蝇般地寻找考场。考场往往离宿舍很远，需要学校的志愿者们领路。但是有志愿者的集合点每天早上6:50就要出发——这个设定对于多数艺考生而言是极不友好的。中午，学生们的行程是，在学校食堂里吃饭或是叫一份外卖，然后睡不了半个小时就又要起床进行下午的考试。因此，在学生们眼里，晚上边吃外卖（或零食）边追剧（或打游戏）才应该是最普遍、最值得进行的做法。

唐灵雨的画袋里有一些联考前在画室里练习的作品，因此她可以用那些替代作业交给每天晚上监工的老师——余老师。其他班的老师晚上都不检查本班同学的作业，就只有余老师会检查所带的班级，而且还是天天检查。检查也就罢了，还每次都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嘴脸来。这可激起了同学们的不满，大家纷纷效仿起了那些带了“替代品”的同学们。而什么也没带的，就去找关系好的同学借。就这样，唐灵雨宿舍的六个女生每天都能快速地打发走来表面收作业实则催债、找茬儿、想要满足控制欲的余老师。第一次体会到悠闲大学生活的她们很快便沉浸在了这种提前到来的短暂却又绝佳的体验当中。各种影视剧和游戏像鸦片一样令她们欲罢不能。唐灵雨自然也不能幸免，当时的她还不想明白自制力到底为何物。事实证明，一旦各种外在的逼迫和压力消失，惰性自然会轻易地霸占人们的所有精神和肉体。唐灵雨开始整晚整晚地追一部名为《夏目友人帐》的动漫。动漫里，那个温柔清秀的男主角和超级治愈的剧情就是让她欲罢不能的精神鸦片。她痴痴地追着动漫，十几天的时间内就看完了六部。

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唐灵雨都会再看一会儿《夏目友人帐》。如果第二天有考试的话，她就会在十一点前逼自己暂停动漫，放下手机。而如果，第二天没有考试的话，她能看到凌晨一两点钟。夜幕下的人类是最容易感性的生物，唐灵雨感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动漫中那个少言寡语、温柔善良的男主角。“现实中要是真的有这样干净的男孩子那该多好啊！”她经常一边蜷缩在被窝里这样想，一边不禁伤感地落下泪来。每到这时候，她的思绪便又会不由自主地飘到她高中时期喜欢的人身上。残酷的现实和美好的期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足以把她撕裂。阵阵疲惫感和无力感向她席卷而来，她一阵阵地感到心痛——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