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唐灵雨
  • 清暚
  • 5435字
  • 2020-01-28 20:13:00

高二下学期,学校里新招了几个心理咨询老师,以解决学生们因即将升高三而产生的各种心理问题。唐灵雨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理处于亚健康的状态。因为她时不时地就会心绞痛,然后控制不住地去想一些悲伤、悲观的东西。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讲,这种症状被称为“心碎综合症候群”。每次唐妈开车带唐灵雨出去逛街的时候,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找理由,好让自己一个人留在车上,然后让妈妈独自去逛街。但,唐妈怎么可能会轻易妥协,她每次都会以“就是带你来逛街给你买东西的你不去怎么能行呢?”、“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寡气了?”等强势的观点作为说服女儿的理由,然后硬拉着唐灵雨进了商场。唐灵雨对此也无法反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并且,她也不敢跟母亲讲,因为她知道母亲很难理解她那些复杂到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那些情绪和想法。或者说,不是很难讲清楚,而是不能讲,因为唐妈从来就不会共情。而也正是因为这种特点,所以才造就了她们母女间现在的模式。那汹涌如洪水猛兽的悲伤情绪如果实在忍不住了,唐灵雨就睡觉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那种哭也不是爆发式的,而是掺杂着一种被迫发泄的无奈,声音也不能太大。以至于,最后每次发泄的效果都并不好。

不过,表达情绪的时间、机会并不会完全被那些不想去了解他人,也完全不理解他人的人所占据。它们偶尔也会落回到唐灵雨的手里。哭泣——最简单的表达痛苦、无助以及对爱的需求的方式,也是缓解压力和痛苦的最直接的方式。有一次,唐妈带着亲戚家的孩子和唐灵雨一起去购物中心逛街。当时,唐灵雨刚好处于一个巨大的情绪低谷当中,急需发泄和自我疏导。于是,她就以简单的“不想去,想独处。”为理由,简单、直接地拒绝了和她们一起逛街的提议,坚决死活都要留在车上一个人待着。唐妈见状,愤愤地丢下一句:“这孩子现在可怪了!”,便“梆——”地一声把门关上,把车门一锁,拉着唐灵雨的表姐逛街去了。

理解不只是这一个时代的稀缺品,每个时代仿佛都是如此。更何况,想要搞清一件事物的前因后果和本质,本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精力,莫非自己经历过的,否则很难共情。很多人花费很多年或许都尚未搞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痛苦。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每个人都能够选择用一些方式来发泄我们的痛苦——这是我们每个个体在独自面对自己时所特有的权利。

她们走了之后,这下车里就真的只剩下唐灵雨一个人了。于是,她从刚开始的小声抽泣,慢慢情绪越来越激烈,然后变成了放声大哭、嚎啕大哭,这个过程的转变用了不超过10秒钟。那一次,她哭得昏天黑地。不过,唐灵雨刚哭完,瘫倒在车后坐上没一会儿,正调整了没几下呼吸的时候,她的妈妈和表姐就回来了。不得不说,那一次发泄让她好受多了。

那段时间,唐灵雨因缺爱而暴饮暴食,还因暴饮暴食患上了肠胃病。唐妈发现女儿生病了,一边不耐烦地每周带着唐灵雨去看病、开药,一边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耐心也变得越来越少。而唐爸则更过分,他一看到唐灵雨因生病而难受得面色蜡黄、萎靡不振的样子就来气,于是,只要唐灵雨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一定会对唐灵雨骂骂咧咧道:“屁本事没有,屁毛病一堆!”、“这孩子怎么乱七八糟的毛病这么多呢!”、“我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瞎吃!瞎吃!活该把身体都吃坏了!”、“快别休息了,一天天的就知道躺在床上!赶紧起来努力奋斗!”、“有点拼搏精神行不行呀!”、“这么大了难道还要爸爸教你该怎么读书奋斗吗?”、“可不像爸爸年轻的时候,爸爸年轻的时候可知道吃苦了!”……无疑,这些都给本就被病痛折磨得身心俱疲、病情难控的唐灵雨雪上加霜。

一次,当唐灵雨再一次经历完噩梦般的双休日、节假日,然后拖着憔悴的面容回到学校后,她决定去医务室找心理咨询师聊聊。但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并不是能那么高效地就完成的。当她走到学校心理咨询室门口的时候,她紧张犹豫了很久。她一紧张,就想去洗手间。于是,她不知所措地在洗手间和咨询室门口徘徊了很久。大概发了15分钟的呆之后,她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大脑一片空白地推开了心理咨询室的门。心理咨询室里,在场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电脑前,桌上还有一份文件夹,上面压着薄薄一沓表格。其他座位都是空着的。

“您好,”唐灵雨胆怯地连说话都颤颤巍巍:“我想心理咨询。”

“好的同学,要提前预约的。你在这张表格上选个时间吧,顺便在下一张表格上填写一下你的个人信息。”年轻女子回答道。

“好的。”唐灵雨的声音很无力。她拿起笔,认真地在桌上填写起来。“填好了。”她把文件夹推向年轻女子。

“好的同学,你预约的是后天下午王爱萍老师的心理咨询,请提前五分钟来这个房间等待。”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唐灵雨出了心理咨询室后,立刻拿出手机百度自己预约的老师。但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到了预约的那天,唐灵雨如期到达心理咨询室。这次的值班人员换了一个,但也是一位看着温柔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见她来了,请她坐到沙发上,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唐灵雨不由地感到放松。过了几分钟,那女子将她请出所在的房间,领她进入另一个房间。王老师已经在要进行心理咨询的房间里等她了。和心理咨询室的工作人员一样,王老师的脸上也带着温和、关怀的笑容。

“王老师好。”待年轻的工作人员关上门,唐灵雨边调整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边盯着沙发旁小茶几上的满满一包抽纸。回过神来,才赶紧向老师问好。

“嗯,同学你好。”王老师的语气很温和,也很慢,像是生怕惊到她了一样:“你是高几的学生呀?”王老师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关切地询问她。

“老师……我是高二的……”,唐灵雨小声说。

“好,你……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或者说,你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吗?”王老师继续低声询问。

唐灵雨一听到“问题”、“困惑”,心里就堵得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觉心里非常难受,需要帮助……”

“好的,那你认为,具体的影响因素是哪方面的呢?是快到高三了,压力太大吗?嗯……还是你和家里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问题,让你感到很痛苦、很困惑?或者说,是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老师的语气依然是轻轻的。

“……”,唐灵雨沉默了一下答道:“是……是……后两者。”

王老师继续引导她:“具体是怎样的呢?方便向我透露一点吗?你不用害怕,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唐灵雨不说话了,开始哭。她小声地抽泣——虽然小声,但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不停地抽噎,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她试图心平气和地讲出话来,但完全失败了。伴随着她发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的声音,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王老师面对这样的情况,像是料到了一样。她先是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唐灵雨,然后小声地安慰她,并仔细询问了她的班级还有姓名。随后,她转身,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把唐灵雨所在班级的大资料袋拿了出来,开始翻找每个同学写过的心理自测资料。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学校统一让高二的所有学生到大礼堂去,上了一节心理公开课。那堂课上,心理咨询师让每个同学拿出一张纸,并在3分钟内在那上面写21个“我是什么什么,我怎么怎么样,我是……”,例如“我是一个乐观的人”、“我是内向的”或者是“我喜欢阳光和运动”之类的,完全有关于自己的短句子。而王老师现在正忙着找的,正是唐灵雨当时写的那张纸。

“嗯,找到了。”王老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拿着一张纸坐回了座位上。

“好了,小唐同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儿了?比刚刚感觉稍微好点儿了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王老师说:“还记得你们之前做的那个测试吗?介意我查看你的测试结果吗?”

唐灵雨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们来一起看看你写了些什么吧,……唔,介意我读出来吗,孩子?”在看到唐灵雨点头之后,王老师语气柔和,小声且语速非常慢地道:“我是一个天生敏感且迟钝的人,我最近常常感到很心痛,我现在很迷茫,我很讨厌非常讨厌我的爸爸,我经常受到家人的忽视、打击和打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就对了……”王老师念了几条之后便沉默了,一言不发地看完了剩下的所有条内容。

唐灵雨还在哭。这个哭虽然已经不是刚刚的嚎啕大哭,但是却饱含着一种特殊的“绝望感”,与重压之下还坚信希望并努力去尝试寻找希望的“释放感”,让人听了之后也感到很有压力、很痛心。不得不说她的哭声真的很有感染力。

王老师开始引导唐灵雨,让她进行自我探索,并试图为她作情绪疏导。她必须让唐灵雨自己看到并想去表达。几句引导之后,她让唐灵雨讲出了很多她想讲的话——其实是想表达的情绪。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一些特定的情绪,事件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情绪。

她们交流了大概一小时,下午大课间的时间都要结束了。王老师看了看表,然后关怀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当下暂时可以得出的部分结论:“小唐同学,你目前有一些抑郁和焦虑的症状,还有较为严重的躯体化。你说的心碎综合症候群还有肠易激综合症这类比较专业的说法,其实多数还是与你的心理因素有关。甚至是包括你现在肠胃上的一些疾病,其实都与你的情绪有关,那些病都是心因性的。如果你的情绪能好一些的话,你肠胃上的那些疾病也会好得更快。这样吧,如果方便的话,就是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抽空把你的监护人带过来一起聊聊。不行的话再说。”

唐灵雨没有说话。她很累,脑子一片空白。刚刚她低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两年来很多令她伤心和疑惑的事情。比如她的爸爸一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焦虑之后就会通过骂她吼她贬低她来发泄,不停地挑她毛病,无论她是在走路、吃饭还是出去玩。挑完毛病之后,唐爸还总是要说一句:“就是因为父母爱你才这么说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谁会管你!这么说都是为了你好,知足吧!你看那些没爸没妈的想被管都没人管!你不听我的听谁的!”有很多次唐灵雨都想反抗,但是,只要她一反驳,就一定会被打骂羞辱。对此,她总是愤怒透顶但又毫无办法。还有,她喜欢的所有男生,不知道为什么都那么花心,明明不喜欢她,却还总是会适时地说出一些好话来钓着她,这让她感到极大疑惑和受伤。还有,因为她的孤僻和喜欢自己一个人阅读的习惯,让她常常成为校园软暴力的受害者,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家庭条件不错,且独来独往,唐灵雨总是能无意间听到年级里有三五成群的女生小声地讨论她,同时还时不时地发出嘲笑的声音与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侮辱人的词汇。她并不是没有朋友,她的发小秦畅虽然和她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每个星期,她们都会煲一次电话粥。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依然特别好,但除此之外,唐灵雨无论是在初中交到的朋友还是在高中交到的朋友都太表面了,在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人能与她谈心,倾听她的经历、困惑、执着和所悟。她也不敢和自己的母亲倾诉她的烦恼。因为她知道,母亲是一个因脑回路单一而说话直接、状态懒散、神经大条,且几十年来从不会共情的女人,因此,唐妈基本上完全不可能理解她那些细腻的情绪。

唐灵雨感觉自己的状态差极了,怎么调整都调整不过来。那些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已经成了一只庞大的野兽,它沉睡的时候少,醒着折磨她的时刻倒很多。她时不时地就会感到心绞痛,焦虑、愤怒、压抑、郁闷时常轮番出现,然后轰炸她,让她满头大汗、喘不上气来。痛苦、麻木和迷茫让她无法专心学习。不难受的时候,她只能靠逃避现实和电子娱乐来麻痹自己。她的精神世界一片灰暗。她断断续续地讲,一边讲一边抽噎,讲到伤心之处的时候,免不了再大哭几声。王老师一边听,一边耐心地回应并适时地提出一些引导性的问题。

“其实遭遇类似痛苦的,并且和你同龄的孩子,不止一个两个,”王老师轻轻说出这一句后,沉思片刻,接着道:“大多数来咨询的同学和你遇到的情况都差不多,以后你们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以及工作了之后,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或许可能会减轻一些,但是也不一定。现在,让你自行调整至平静、放松愉悦的状态是不太可能了,想让你恢复到平稳的心态都不太容易。而且,照你原生家庭的这种情况来看,你和你父母沟通起来也不太容易。这样吧,如果可以的话,把你的父母都叫过来吧,我们一起聊一聊。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你也可以再预约心理咨询。有人干预和指导总比你一个人自己承受所有痛苦要强。总之,最近你可以尝试着尽最大的可能让自己放松下来,不要忘记时刻做一些深呼吸,喜欢干什么就没有顾虑地干点儿什么吧!以及最重要的是,不去把注意力放在解读他人的语言上会让你短时间内把心放宽一点。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你无需把那些背负在你自己身上。”

唐灵雨很感动,但她的情绪此时并不允许她立马开心起来。她只能一边擦眼泪,一边尽量把表情调整到平静地朝老师说:“嗯嗯!太谢谢您了!我会试着和我的父母说一下这件事的。”

从心理咨询室出来之后,已经是下午快六点了。那天是周五,晚自习可上可不上,但铃还是会照样打。

在高压的原生家庭里生存,知道得越多,反而会越痛苦。在任何愚昧的环境下,其实也都是如此,无论是在家、在学校还是在以后要步入的社会。累、疲惫……有时,无助而又迷茫的我们反而在发泄过后、非常疲惫的状态下,才能暂时本能地放空一下自己过度疲劳的身心和大脑。唐灵雨默默地看了看蜷缩在自己肥大校服下的,和自己一样无助,且还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匆匆跑去学校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三个饭团。便利店的冷雪区里有很多饭团、点心、果汁和三明治。唐灵雨最喜欢新奥尔良烤鸡饭团、三文鱼蛋黄酱饭团和酱香鱿鱼饭团。她把它们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了两分钟,拿出来后的饭团们热得烫手。她趁热把饭团吃了,这一次,她吃得很专心,心里没有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东西压着她。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治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