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唐灵雨的大学宿舍是一间六人间的上下铺。这令她很不能理解，因为她身边所有上过大学的人都告诉过她，南方大学的宿舍条件要比北方大学的宿舍条件好很多，基本上都能实现上床下桌的格局。因此，当看到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之后，她极其郁闷。

这不是一所特别好的大学。至少唐灵雨刚进去的时候学校还算不上一本。学校里没有游泳馆，没有高大上的服务楼，几乎每栋宿舍楼都破破烂烂，因年代久远而无法翻新。宿舍楼里，每个楼层的公共洗手间都是又脏又臭，简直让人无法进去。最重要的是，宿舍里面没有独立卫浴，充其量只有一个只能解决排泄问题和洗漱问题的独立的洗手间，然后——床还居然都是上下铺。

唐灵雨不得不在刚开学的那几天每天给自己的妈妈打电话，以及发消息——发很多很多的消息。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如此差劲的条件。但是她又实在是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因为唐妈告诉她，南方三线城市的国内二、三流大学当然不太可能乘载她们过多的期望。还有，在唐妈看来，有一个能住能上学的地方就已经不错了。并且，唐妈还明确地表示，不许复读，不能回家，一定要坚持在这所大学读下去，因为如果再复读一年的话，不确定因素就又增多了。这下，唐灵雨没辙了，只能开始慢慢地消化自己的崩溃，并强迫自己接受所有的事实。于是，她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焦虑和恐惧压倒了她、麻痹了她，使她摆出了一副表面上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那些日子里，唐灵雨总是会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肠胃因受到了过多的压力和刺激而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以至于每隔一会儿就会绞痛上一段时间。唐灵雨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报道的那一天理应是每一个宿舍的全体成员表面上欢天喜地地见面的日子。但由于学校整个宿舍的条件差到连让送自家孩子上学的家长们都感到咋舌的地步，因此唐灵雨的那个宿舍当下就诞生了一名要跑校的本地室友。这下，一个六人间的宿舍几乎等同于是只住了五个人。说实话，唐灵雨当时有一瞬间居然极其地羡慕那位住在本地可以跑校的室友——人总是矛盾的，本来她的终极目标是彻底地离开自己的原生家庭。她再也不想回家了，再也不想面对对她只有苛刻、逼迫和指责的家人了，然而，只是因为大学里面恶劣的住宿条件和住宿环境，居然就使她退缩了、想回家了。单说家里的住宿条件，那无疑是她的舒适圈。但是，奈何家又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身体健康与精神的怪圈。唐灵雨躺在宿舍里那狭窄的只能把手放在平行于身体两侧还翻一个身就摇摇晃晃、并且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声响的小窄床上，假装自己只是个疲惫的傻子，然后强迫自己闭眼休息。但是，每当她哪怕只是动了一小下也能让她那可怜的上铺小板床发出恼人的噪音时，她又不得不无奈地睁开眼睛。

唐灵雨想给自己专门因上大学而买的iPhone 8 Plus充电。她的枕头右侧抬起胳膊就能碰到的墙面上有一个突起的很明显的充电插座。唐灵雨刚想在心里感叹：“整个宿舍就只有这一点还稍微合理一点儿，每个人的床位上都有一个触手可及的充电插座……”然而，她刚往插座上插上充电器，就立马觉得不对劲了——太松了，根本就充不上电。唐灵雨彻底无语了。绝望再一次如潮水般涌来。她不想回家也暂时不能回家，但她更不想呆在学校。回家会被逼疯，会被唐爸每时每刻无形之中都会施加给她的各种精神压力压死。而呆在学校，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可能连正常的生活都压根儿进行不下去。她感到极度无力、身心俱疲。

宿舍里当下走了一名同学，宿舍群里当然就没有先前那么安静了。

“亲们～我家是本地的，所以决定跑校了哦！虽然不住在宿舍，但是平时上课的时候还是会经常回宿舍找你们玩的～［爱心］”那位刚到宿舍就即刻决定要去办理跑校的女生一走，或许是在坐上了私家轿车开启了回家之路后，就马上在名为“ 222的精致小仙女们”的宿舍群里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啊～！”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群主第一个回复道：“什么！你居然跑校！你走了之后我们会很无聊的啦！六人间的宿舍怎么能连人都不齐嘛～哼哼！你居然抛弃了我们大家！［难过］”

宿舍群的群主，唐灵雨报道的这天上午见过。就是她把唐灵雨拉进宿舍群的。那是一个体型娇小瘦弱，顶着齐刘海儿，脸被涂得煞白的女生。她刚开始说话时的声音柔柔弱弱还娇滴滴的，每说一句话都会自然地带出一些婉转的转音来。那女生披着一头长度比肩膀稍微长个十厘米左右的黑长直披肩发，她看向唐灵雨的时候，唐灵雨都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浅棕色的大美瞳bling bling地闪着亮光。那一天，她们相遇时的场景和对话是这样的。当时，当唐灵雨终于在报道的长队伍中被排到前面第一、两个时，站在她左面的，已经递交完了资料并正在把新发的资料往精致的包包里塞的那个女生在听到了审核资料员念出了“唐灵雨”这个名字之后，突然一下子把头扭到了唐灵雨这边，并且目不转睛地开始盯着她看。

“你就是唐灵雨嘛？”那女生带着喜悦的语气，直勾勾地盯着唐灵雨问道——那声音不高不低，甚至有点婉转动听，但唐灵雨依旧能够听出来那声音里暗涵着某种很冲且有些尖刻的劲头。

“是啊，我就是222宿舍的唐灵雨。你是？”唐灵雨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于是生硬地回答道。她从来就不擅长应付这种类型的女生。

“我们宿舍就差你了！暑假里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你！我现在把你拉进宿舍群！”那女生用轻松且轻盈过头，以至于带有一丝明显刻意的嗓音对唐灵雨说。而这也显得唐灵雨因本就心情低迷还硬要在表面工夫上强装轻松的生硬的语气更加地严肃且不近人情了。“嘻嘻嘻嘻嘻！我们都以为你这个学期不来了，要复读呢！哦对了，我叫王洝佳。”王洝佳补充道。

唐灵雨点点头，而王洝佳则是转身若无其事地走了。

时间回到下午。

宿舍群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在那位跑校同学和王洝佳开的头后面你一句我一句地断断续续、接二连三地回复起来。

“你说的哦！要经常回宿舍和我们一起玩儿～［傲娇］不许骗人！还有还有，每次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带点小惊喜！［偷笑］”王洝佳发完上一句牢骚之后，隔了几分钟接着说道。

“嘻嘻嘻，好的～［可爱］”跑校生室友这才回复了她。

“等你哦宝贝～”一个还未露面的室友也说话了。

为了客套一下，唐灵雨在群里发了个“哈哈哈”的大表情。

“你们还有谁没去录入照片信息吗？”唐灵雨宿舍的一个下铺的女生在群里问。现在宿舍里就她们两个人。

“我还没呢。”唐灵雨秒回。

“你在哪儿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录一下照片吧。”

“我就在宿舍呢。”唐灵雨回完这一句之后便坐了起来，看向了那个女孩儿的床铺。

那个女孩儿放下手机，回头看向唐灵雨所在的靠门的上铺。她们两个人友好地相视一笑。

唐灵雨爬下了床，对那个女孩儿说：“我们走吧，你知道那个录照片信息的地方在哪儿吗？”

“嗯，我知道。我去交咱们的床铺用品的钱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稳稳地答道。她的声音很让人安心。

“我叫唐灵雨，是咱宿舍5号床的。”

“我叫赵凛，我也不知道我是咱宿舍几号床的。”赵凛说罢，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笑自己刚才说的话很有趣一样。那笑容很友好，没有任何敌意。然后，她就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沉稳的状态。

唐灵雨和赵凛边走边慢慢地聊着天。在这个过程中，唐灵雨得知了赵凛的爸妈今天有事儿没有陪她一起来，陪她来的是她的一个亲戚和她亲戚的孩子。

“哦对了，”赵凛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陪你一起来的是你爸妈吧，还有你爷爷奶奶。你妈妈长得可真年轻，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在装被罩，你妈妈还帮了我一把呢！”

“啊是嘛！”唐灵雨回忆着，当时她应该是去交床上的被褥钱去了。

“嗯嗯，还挺感谢你妈妈的。”赵凛真诚地说道。

“不用谢不用谢！赵凛你是什么星座、什么血型的呢？”研究星座是唐灵雨的一个小癖好。

“嗯……”赵凛想了想，“嗯……我应该是狮子座，血型是B型血。我的生日是在八月中旬。”

唐灵雨惊喜了一下，赵凛居然和自己的发小阿畅是同星座同血型。“阳历生日是八月中旬的话，那你是狮子座没错了！”唐灵雨有点儿激动地说。

“嗯嗯，你还研究星座啊？”赵凛饶有兴趣地问。

“嘿嘿，小学、初中的时候研究的多一些。其实星座这东西，还是不要全信为好。”唐灵雨自信地解答着。

“嗯……”赵凛若有所思了一下，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录完照片信息之后，已经是晚上了，天全黑了下来。不得不说，那队伍排得可真长，耗了唐灵雨二人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期间，快到五点半的时候，王洝佳在宿舍群里喊话，说她妈妈要请全宿舍的人吃饭，有谁在学校的话就赶紧去学校北门选饭店。唐灵雨二人由于还在排队，于是就在群里委婉地以：“不好意思哦，我们在录信息的这里排队，可能要排到晚上六、七点钟去了。”为理由拒绝了。但王洝佳好像并不清楚她们俩现在到底在干些什么，也并不理解她们俩这么说的用意，于是，她开始在群里急躁地直接催促道：“那你们俩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呀？”唐灵雨和赵凛没办法，只好明确地回复“不去了。”

九月初的夜晚还是很热的。唐灵雨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和自己说得上话的室友。赵凛是一个情绪稳定且有点气场的女生，虽然白白净净、个子小小的，但是她让唐灵雨感到安心。赵凛身上有一种她们北方姑娘特有的气质，唐灵雨暂时还说不上来，但是却敢保证那是某种正面的气质。而且，赵凛还比唐灵雨这些应届的学生大三岁，这就在潜意识里给唐灵雨传递了一种“这是个会照顾人的大人”这样的信息。

赵凛说，她非常期待接下来的军训。她向唐灵雨坦白说她自己有一点军人情结，可能是因为她十三岁时的初恋男友现在已当上了军人的缘故。唐灵雨又问赵凛已经谈过多少次恋爱了，于是赵凛有一些不好意思地说：“嗯……大概……十多个吧，我也记不清了。”唐灵雨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由地感到十分震惊。她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她尚没有感情经历，还因为这样的信息是她以往不经常听到的。

成年人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当我们自以为看到了亦或是真正地踏进了各种所谓的“成熟”的门槛，我们又会怎样去定义这一切？唐灵雨不是一个情感经历丰富的人，她还没有谈过恋爱。她之前一直以为，“成熟”是形容心智和思想深度的其中一个抽象的概念，但这种想法在所谓的现实面前显然是有些过于理想化了。在单纯和天真还属于我们的时候，显然我们会很难预料到我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它们。这个失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失去？会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是在身体层面的还是在精神层面的？是轻易的还是困难的？……命运总会在我们还年轻到不谙世事的时候为我们制造出太多不可抗力。欲望、压迫、磨难、幻想、追求……等等太多的东西，哪怕是只有一点剂量，有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把我们猝不及防地推向各自的“成熟”。

唐灵雨的“成熟”，大概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呢？大概是在高中时听政治老师讲哲学课，然后开始思考自己——思考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然后渐渐使自己的思维模式开始成型的时候；是从记事起就开始被自己的爸爸无休无止地挑毛病、贬低和逼迫，日复一日地被极端地控制，然后听着唐爸失控地吼叫、骂人，暴力地击打、扔、摔、砸东西的时候；也是在高中时近距离地接触他人的恶意，在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仅仅只是因少言寡语，然后就被污言秽语极力地攻击之后，于是只能被迫思考其中的人性来使自己不那么困惑的时候；还有，还有在当她发现自己思考的问题、说出来的话和别的同龄人都不太一样，且明显比别人所思所讲的更有深度，却因此反而遭到了别人的误解、排斥，甚至是诽谤的时候……

唐灵雨陷入了沉思，联想到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