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女职员与单身男上司有情色传言,风吹浪走,再平淡不过的自然现象。连翘不在乎和安绍严的关系好听不好听,她印象里也不过只在某个迟到的早晨偶然与他同乘一部电梯。之后,有关她是老板钦点才得进恒迅,还是进了恒迅才傍上老板的猜测,便在公司里甚嚣尘上。

安绍严正是恒迅的大老板,为与公司名字搭对,后取了安迅这个推广名。

恒迅这两年积极发展外地业务,安绍严并不常来公司,而连翘上班半年没有迟到记录,偏一开先例就遇到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说不清的巧合是其一,连翘的相貌颇惹人非议是另一个原因。她不够美,可惜就太媚了,依着段十一形容的是:上好的一张情妇脸。身为当事人之一,连翘对充斥耳边的不善言论完全持麻木态度,兴味缺缺地接受来自各方的注意力,完全用不着关心这些版本传到安绍严耳朵里。因为安绍严只会比她更无所谓,对她的态度挺没分寸的。每瞧见暧昧,燕洁就踩着舞点子,摇头晃脑地对连翘唱:

“我变成小狐仙和你脸对脸,月光中脚步声沙沙响。”

连翘整天整天地听,也会唱了,还自己替自己打拍子,恰恰恰……

“哎呀呀,我有一点小慌张……”

高跟鞋一路磕打,快乐地上楼来,钥匙刚对准锁,对面房门开了。房东姜阿姨想是守在门口有光景了,探头探脑地确认是连翘,这才从门后闪出来同她说话:“刚下班啊,小连儿?”

连翘疑惑地点点头:“啊,刚回来。阿姨您吃饭了没?”

“吃过了。”老太太朝连翘身后尚未打开的房门瞄了一眼,“连儿啊,阿姨唠叨你几句,你别嫌烦啊。赶明儿你得跟你朋友说说,可不行那么铆劲儿踹门啊,没带钥匙就敲我屋门,我这儿不有给你备用的吗?咱说门板儿踹几下没关系,这影响邻居休息多不好啊,是吧,闺女?”

连翘心下有数,连连赔了不是,把人哄进屋去,这才开了自家房门。

窗外已是薄薄暮色,塔楼的房间还是很暗的,墙角一盏钓鱼灯亮着。沙发上横置个又瘦又长的段瓷:头枕扶手,短发与地面平行,露出饱满的额头,眉峰明显,眼窝与鼻梁搭建着立体角度,唇瓣起伏如峦,自然地勾勒小小性感,相对于男人而言略短的下颌缓解了轮廓的冷硬。节能灯的白光斜射过来,在那半边眉眼覆了层银晕,像是某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如果他能起来摆个深沉好看的造型而不是在沙发上挺尸的话。

听见门锁声,他扭头看了看,轻颤的睫毛让这张侧脸的剪影生动起来。连翘换了鞋去冰箱里取凉水,问他:“喝多了?”

段瓷含糊应一声,又合上眼睛模拟僵尸。“我要不喝多能进得来吗?”他在门口干呕,对着钢筋铁骨的防盗门又拍又踹,对面出来一老太太,看看情况,立马折进去拿钥匙替他开门,连问也没多问一句。想想就替她担心:“你们房东不把你这当人家了,有敲门的,她就给开了。”

连翘仰头喝光整杯水,擦着冰凉的嘴唇调侃他道:“人姜阿姨精明着呢,要不是看见你总来,一进小区她就得问你找谁。”

段瓷坐起来揉揉颈子,顺道解释了自己常登门告扰的原因:“我最近在这附近看项目。”眯眼瞧着她的动作,想告诉她猛灌凉水对肠胃不好,说出来的却是:“也不说给我倒一杯。”

连翘斜眸看他,依言倒了水,用自己的杯子。水很凉,瞬间就在杯子外壁凝结上水汽,她把杯子递过去,沾了冰水的手指顺势在他脸颊抹一下。段瓷刚喝了一肚子酒,胃烧疼,受不得凉,只啜了一小口,在嘴里含着,被她没有任何前兆的小动作吓到,咕声咽了下去,不大高兴地瞪视她。她只无辜地嘻嘻发笑,在彻底惹火他之前找话题转移注意力,说的是白天杨霜假释出来找她抱怨的事。段瓷忍俊不禁,说那败家子儿并非缺钱严重,不过是想惹老爷子注意,根本就是没成年的行为。

连翘轻笑:“可不就是小孩子,用这种偏激的方法。”想自己也用过偏激的方式引大人注意,黯了目光微微走神。

段瓷倚在沙发上定定看她,“你在算计什么,狐狸?”

连翘烦恼道:“算算牙刷送了我多少首饰。”庆幸自己并不爱戴那些,八成都还是新的,回头拿给他补账。

段瓷摇头:“他送出来的东西哪儿拉得下面子收回去。”

连翘本来也没打算还到他手上,只怕就算硬塞给他,他也是转个身送别人。“琳娜号码告诉我。”

琳娜是杨家养女,不但要照应杨家在北京的大小店铺,还得筋疲力尽为那扶不起的阿斗隐藏罪行。段瓷摇摇头,垂首在电话本里翻翻找找,调出一个号码看她记下。

连翘边存号码边说:“琳娜真够不容易的。”

段瓷失笑,“那是,没她掩着,刷子爹一怒之下搞不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笑的时候,两颊各现一个长型酒窝,混淆了年龄,非常孩子气。

说起话倒也孩子似的没顾忌。

连翘常会想,这样一张嘴巴,怎么在商场跟人谈合作,还不得四处竖敌?偏他这资深媒体人的交椅坐得甚为稳当,得承认他尽管说法极端,主题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大概做得好的人,多有刻薄的恶习。

段瓷是典型的激进派,做法类似得志少年,看似冒失却每每成功,给人造成一种运气好的印象。但十年如一日的好运气,也真是常人难修炼的道行。事实是他脑子活,关于行业动向的掌握足够精准,有些东西别人没想到,他已经做出来了。经他翻新的新尚居传媒,连珠炮般策划了若干产品,至今仍是同行竞相效仿的营利模式。

任何种类的市场上,利润永远是最没有争议的实验报告,直接有效地证明了实力的存在,也将公司置于风投者贪婪的触角范围内。逐利而动是资本的逻辑,从种子期天使投资的冒头,到破解被并购的危机,直至PE的关注,段瓷的身价最终同新尚居股价一起水涨船高。

至于那些逆向操作的造势手段——媒体圈似乎已经习惯了集体接受他的洗脑。

连翘所知自己公司的项目推广计划,向来交由新尚居全盘打理,两位掌门人业务上往来甚频,话题自然不仅局限于业务本身。安绍严曾评价说段十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据说在大多开发商忙于在住宅市场里掘金时,段瓷就常建议他做点“高级玩意儿”。一番谨慎考察,恒迅将大笔资金砸进持有型商用物业领域,几乎同时,地根银根双紧,政府调控指向住宅开发,几纸限令使得火爆多时的房地产业瞬间陷于茫然局面。先知者如安绍严,因先出一招,化被动退市为主动转型,未被秋风扫。

相应的,其他媒体还在地产怪异现象上大做文章,新尚居已从容不迫地将若干大型商业项目的整体品推任务轻松接下。说起来单是北京的几个大型国企,已经足够新尚居吃到消化不良,但段瓷仍在令人提心吊胆地折腾着。

连翘没问他来这附近追什么项目。段瓷平日里拿工作当消遣的,今天到了这么久都没提及,想必还未摸入门道,并不愿多透露。就见他接了条短信,读完之后笑着回复,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又现,她看得微微出神。表情却被他余光捕捉,手上动作稍停:“累了吗?”

她打个呵欠,目光呆滞地掩着嘴巴:“还好。今天统计考勤,眼睛有点儿花。”

段瓷心疼地拍拍她的腿:“洗个澡,早点儿休息。”起身拿了茶几上一副无框眼镜架上鼻梁,又摘下来,眯眼看看透明镜片上的细小灰尘,对着吹了吹,随口提议:“要不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给你?”

连翘微愕,仰头望过去,却在撞进他眼睛前遇到两弧浓密睫毛,想看到的讯息都掩在了睫毛下面,饶是再费力也读不出来。又是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段瓷忙不迭戴上眼镜低头查看。她垂眸把玩指甲,猜测道:“牙刷?”

他专注于看信息,无意识地应她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的问话:“嗯?不是。”也没多交代。不过满脸的笑意昭示着愉快的心情,声线也有抑制不住的得意,收起手机继续之前的话题:“实在太累就去我那儿,行政部供了不少花瓶,不差你一个。”

明明是好意,也亏他能说得这么难听,她扭过脸冷哼:“新尚居的股民可不盼段十一劳心这种琐事。”

他闻言大乐,却与准备恶作剧的孩子笑脸一致。连翘盯着那努力控制上扬的嘴角,心知他是趁机把古怪的喜悦释放。

段瓷与她视线相交,则直接发出贼溜溜的笑声:“明儿下班之前没给你电话,晚饭带我一碗。”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正看见她一股脑儿将他喝剩的水灌进肚里,极纳闷地嘟囔道:“快睡觉了喝那么多凉水干什么……”

喉管里没流下去的水呛进气管,连翘屏住呼吸,紧抿双唇冲他妩媚展颜。

段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异样,推门出去,隐约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不觉莞尔,到底也没说什么。一路步伐轻快,坐进车子打开了空调,凉风拂去手心细汗之后,按下手机快捷键拨出。一接通就听见助理小邰迫不及待地邀功:“全场只听新尚居代表对着项目基本资料的PPT洋洋洒洒,美国人眼放翠光,报告一结束就哗哗鼓掌,只差一拥而上,连点悬念都没有。哈哈,我真是从来没这么风骚过啊,老板。消息应该连夜就传回香港,您可以做好去总公司受封的准备了。”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搓眉心轻轻发笑:“辛苦哥儿几个了。”

“哪儿的话,资料详尽,我们动动嘴又能辛苦到哪去?啧,这次中标,起码又给那些财经频道加半个月话题。我肯定除了您,谁都想不到甲方会折腾出这么一个项目。现场只有E.L.I.那位您垂涎已久的美人鱼似模似样地讲出了一二三条,总算没毁了专业顾问的牌子。剩下的两家甭说做点评定位,估计连项目具体方位都很模糊,狼狈得那叫一个溃不成军。”

“果然没高估E.L.I.吧,会后跟苏晓妤接触了没有?”

小邰哀嚎一声:“还是您亲自出马搞定好了。我宁愿通宵写案子。”

颇有趣地挑眉,段瓷问:“当众被掀回来了?”

“相反,她主动过来跟我们搭话。语气相当之讥诮,‘新尚居真不安分,传媒界闹够了又想在地产圈革命。’赵科顺势半开玩笑地问:‘那苏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革命呢。’您知道她怎么说?‘行啊,让段十一拿出点诚意给我。’赵科和我实在是接不下去了。挖墙脚的买卖干了这么多年竟然被砸了脚,就没见过这么冲的主儿!反正您有什么手段就使去吧,友情提示:‘诚意’仅止于经济上的诱惑,可不能为事业献身啊,老板。”

段瓷扯扯嘴角:“权看利害轻重怎样。”想了想又问:“小邰,你需不需要配个秘书?”

小邰的疑惑声从听筒里低低传来。

段瓷眨眨眼,连翘那张兴趣淡然的脸消失,他语调奚落:“苏晓妤如何?”

小邰顿悟到被上司戏弄,爆笑:“您要是舍得,当保洁我都不介意。”忍不住又叮嘱:“对付美人鱼,小一万个心。”

段瓷驱车驶出小区:“放一万个心,她还不够我对付。”

“那就好。对了,十一,甲方临时砸出的那项目,位置那么偏,你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他实话实说。

古训不可一概论,红颜并非皆祸水。

施工现场的明黄色提示灯自车右侧掠过,段瓷瞥了一眼,迅速调回视线看车的前进方向。

连翘住得确实太偏僻,等这几个项目盖起来,只有路灯装饰的夜景,应该会变个样吧。一个好的商业项目需要具有这种程度的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