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兔崽子……

段瓷重重翻过报纸,很为隔壁座位传来的那种不屑语气而恼火。他的确是刚得知连翘和安迅的关系这么特殊,可从前也根本就没那份闲心去歪想这二人。又不是那个自己一脸淫相看谁都一脸淫相的小刷子,连翘的这句话无疑很低诲他人格。不知道是在她心里,他就这个定位,还是她余怒下的不理智之词。

刚在公司看到苏晓妤就想起连翘,想到她可能还在生他气,段瓷没了跟人周旋的耐心,借口有约提早出门。到了茶座看报纸打发时间,忽然听到安迅的声音,段瓷正想出声,发现他在隔壁位置与人打招呼,也就识相地没起身去打扰。

对方是个女人,说一口广东话,安迅与她聊聊笑笑,他也没兴趣细听。直到听见他情急之下叫了声连翘,段瓷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声线有几分熟悉。惊讶于她一夜间嗓子竟能哑得这么厉害。她不像是那么容易被吓病的人,大概是睡得不好,致使声带疲劳。

有时候,伶伶俐俐的人犯起傻来最让人头疼,也不想想,她打电话过来,他就是再怒,又怎么可能真就放着她们不管。他已经紧赶慢赶,还是没抢过突发情况。看样子她是真怪他了,兀自坐车离开,从头到尾好像都没看他一眼。他解释也不是,责怪也不是,复杂的心绪持续到今天,听了她的声音,一瞬间光剩下心疼。正在挣扎着要不要检讨自己,那边就提到他的名字。

段瓷的广东话比杨霜好点儿,有限,仅停留在能听懂日常用语的水平上,所以对邻桌的对话,连蒙带猜大致还听懂了点儿。安迅对他评价不低,段瓷甚感荣幸,可是连翘那句话的腔调三回九转,妖气横生,让人直想抡圆了巴掌抽她。

连翘其实倒没有背地里嘲讽他的意思,只是想起段瓷关于她外貌的不客气说法,再一次觉得他性格古怪,做事那么沉着的人,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并且对此似乎不以为意。

安绍严呷着热茶,若有所思地注视她脸上那抹不专心的笑。对连翘,他是一种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只想着要保护的没有理智的感情,一如对自己亲生女儿。在他印象里,她始终还是那个目光放肆,喜欢惹人注意的小姑娘。

第一次见她,她从学校做表演回来,不肯摘去别在头上的那对狐狸耳朵发卡,站在众人面前自豪地说,长大了要做和妈妈一样的狐狸精。那时她绝对不会想到,妈妈会因为狐狸精这一说法而选择死亡。一转眼这么多年,再见她已经是现在这副进化完全的模样,请他什么也别问,留她在北京生活。

相较于小寒,安绍严更担心连翘,因为她经历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还不表现,苦在自己一个人乱想,只怕早晚会钻进死巷。难得她肯主动找他说说心事,虽然话到一半又不肯多谈,安绍严已经很知足了,趁机劝她:“聪明是好,你别反被聪明误了。像昨晚这样疑神疑鬼,看谁都不是路人,什么事都和他有关,结果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你来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连翘揉着额角,同他讨价还价:“再给我点时间……”她还做不到那么洒脱。人总是那么自虐,梦魇印记在大脑皮层反而深于美梦,没办法随便找什么记忆把它简单覆盖掉。

段瓷合了报纸,叫来服务员买过单,正好是约定时间,安总刚替他打完硬广告,他不能搬石头砸好人的脚。绕过那个大水族箱从正门方向信步走来,对方已抬眼看见他,笑着起身招呼。连翘没心思听两人寒暄,坐在沙发椅里卷着鬓角碎发看鱼。安绍严笑脸僵硬:“连翘——?”她意兴阑珊地扭过脸,上下打量段瓷一番,露出思索的表情。

段瓷在另张椅子上坐下,笑着看她,问道:“你是不是在想,继续装不认识我省事,还是费点儿口舌解释完了一劳永逸?”

安绍严抓抓下巴,有趣地端详两人。

斗不过他。连翘撇撇嘴:“他是芭芭拉的哥哥。”

段瓷漠然:“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芭芭拉却很适时地来了电话,让连翘陪她去买茶叶。连翘边应边笑望段瓷,末了朝他晃晃手机:“接电话吧,哥哥。”

再怎么说有安迅这个甲方在场,段瓷需要保持一定风度,说声不好意思,接过手机起身到旁边去听。安绍严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向连翘勾勾手:“不只是朋友的哥哥这么简单吧?”

连翘笑而不语,使劲把狐狸眼瞪成小鹿眼。

安绍严正经八百地告诉她:“你接近他小心,这人嗜才如命,你要是被他挖起来,不如老实给我留在恒迅,想做什么随便你。”

连翘没想到他提醒的是这一点,微微错愕:“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谁都不想惹。”她对着鱼缸的玻璃面理了理头发,一边抱歉地说:“我现在要陪芭芭拉去买东西,晚上有个朋友回来见个面。你跟小寒说我明天带她去玩。”

安绍严一副儿大不由娘的失落样,“又是什么朋友啊……”

连翘没说又是段瓷的亲戚,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她并不想安绍严知道太多她和段瓷的事。这么想着,忍不住好笑,她和段瓷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啊。

小约翰疑惑地望着她:“你很喜欢茶吗,连翘?为什么这么高兴?”

芭芭拉听见儿子的问话,头一扭看到连翘还没收回的笑意。“是啊,什么事儿那么着笑?你看你乐得……多找我钱了?”收银员一听连忙看小票存根,她又说:“不对,我刷的卡啊。”

这成心耍人玩的恶癖跟她表弟真有一拼。连翘随口挑个话题:“我是想,刚才说十一是你哥哥,他跟我怒了。”

芭芭拉切一声:“他怒个屁啊?让他当老大还不好。”

小约翰踮脚够着妈妈手里精致的茶叶盒,稀奇地摆弄,不时问东问西。

连翘笑她:“小孩都这么大了,还不择手段装嫩,竟然跟自己弟弟叫哥哥。”

芭芭拉牵着小约翰出了茶庄,鄙视地瞪着她:“你有资格说我吗?啊?为了成全你23岁的童话,放着那么多光环不顶,硕士学历也不提,每月领那么几张票子。”目光向下瞥着她的穿着,“连件像样衣服都买不到。”

连翘抬起胳膊,审视自己身上这件宝石蓝的宫廷衬衫,是小莫和燕子带她去淘来的,质地确实一般,但款式不错。“多流行的贵族派,D&G、Missoni这一季的主打款。”她紧了紧领口的大蝴蝶结,“发现北京的仿版衣服不比深圳做得差啊,主要是我气质好,便宜货也可以穿得很高档。”

小约翰突然对她猛点头:“你穿得很好看。”

连翘欣喜大笑:“你听得懂吗?”

芭芭拉手一抬扯散她辛苦打好的领巾:“走了,买衣服给你。”

“我不要。”连翘蹲下来,征得小约翰同意之后将他抱起来,“你好重,有几磅?”

芭芭拉不允许她反抗,“去啦,反正前边就是商场。”

“你这次回来送我不少东西了,别买了。”她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我每天公交车上下班,真的也没人肯信。”

“废什么话呀。十一接完小刷子,再有一小时就到了。快点儿。”

芭芭拉说的一小时是段瓷的车速,忽略了段瓷去接的人是杨霜。

通常杨霜在车里,是不能容忍别人坐驾驶位的。这厮的车技强到可以不用考虑堵车情况的,当年从亚运村跑到方庄,全程只用29分钟,正是晚高峰,马路全线飘红,他频频换挡在各种大小车的缝隙中穿来穿去,让新手们胆战心惊,老师傅们则盯着他车屁股骂娘。据说他参加过一届业余组的汽车拉力赛,前几个赛段都进了三甲,可惜比赛第二天接到文爷的恐吓电话,中途退出,没有成绩。

所以他们到的时候,芭芭拉和连翘还在试衣间里。小约翰听着铃声翻出电话,很聪明地拜托导购告诉杨霜自己的所处方位。一回头,母亲和连翘陆续走出来,比同龄小孩都泰然许多的小约翰,此刻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芭芭拉还美滋滋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宝贝?”

学前儿童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段瓷的表达能力就强多了,在杨霜的笑声中佩服地望着眼前闪亮的一对:“真有才。调色盘姐妹装?”

反光的衣料,金属色腰带,印染的各种变形的花朵,掺了酒红、粉绿等亮片及钻饰的元素,倒也颇合5月份这个春意盎然的时节。可是两个人都穿成这个范儿站在一起,色彩重合增减,让人一眼望去顿时迷失在这片缤纷里了。

杨霜是非常坦率的人,大笑着给了芭芭拉一个拥抱,操着口东北味儿说:“这咋都是花儿呢?要炸啊!姐啊,人家狐狸岁数小儿,怎么捯饬怎么有理,你眼瞅奔四十了……”被她脚上那双多色拼接的高跟鞋踩得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再说不出话来。回头要扎进连翘怀里,差点和表哥亲密接触,转去粘着小约翰,挨个儿都腻歪够了,发现少一头。“许老师呢?”他冲段瓷说,“打电话让她出来给我接风啊。”

连翘在镜子前照啊照,倒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抢眼的装扮。

芭芭拉推着杨霜:“结账去,结账去。”把之前连翘试过的那件塞进儿子怀里,拍拍他:“去,陪小刷子舅舅买单。”

杨霜越推越退,放下小约翰,拿过那衣服,看看吊牌,毫不避讳地扔到一边:“买不起。”

段瓷把视线从连翘身上收回:“我去买吧。他终于又被文爷经济管制了。”走了两步回头问他姐:“你这套还真要啊?”

出了商场,杨霜开始一遍一遍给许欣萌打电话。段瓷说她周六上午要去上自考的课,晚上不能睡太晚,杨霜不依:“吃个饭能吃到多晚?”磨着她出来:“你不请我吃饭,我回家烙饼卷手指头。”

芭芭拉怀疑这小子根本是故意的,因为不想让十一和连翘毫无芥蒂地相处。段瓷倒也没阻拦。许欣萌最终耐不过杨霜的死缠烂打,杨霜欢呼,开始在附近搜寻好馆子:“我们吃什么呢?有大表姐得有酒,狐狸呢,有肉就行,欣萌是除了肉啥都行,真矛盾,十一忽略……宇宙你爱吃什么啊?”

小约翰听着他们吵吵闹闹,问牵他手的连翘:“他们在找谁?”

连翘回答说:“你舅妈。”

这个中文称呼小约翰没叫过,也搞不懂人物关系。可是连翘说完就不再看他了,他左右想找人再问,芭芭拉和小刷子舅舅在车前抢司机的位置,无暇顾他。只有舅舅正往这边看着,小约翰期待地等他给自己补充答案。可是舅舅只是看他,也不说话。他很失望,对即将要出现的这个人充满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