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漫长的告别(2)
- 漫长的告别系列:钱德勒小说精选(全集)
- (美)雷蒙德·钱德勒
- 44290字
- 2019-11-01 17:27:20
10
我翻出物品清单的复写件交进去,在原件上签字领东西。我把我的物品放回口袋里。有个男人懒洋洋地倚着登记台的另一头,我转过身,他直起腰对我说话。他身高约六英尺四,瘦得像一根铁丝。
“要搭车回家吗?”
暗淡的灯光下,他显得半老不老,疲倦而玩世不恭,但似乎不是骗子。“多少钱?”
“免费。我是《日报》的罗尼·摩根。正准备收工。”
“哦,跑警察新闻的。”我说。
“本周而已。我平时跑市政厅。”
我们走出那幢楼,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我抬头看天空。有星星,但光污染太严重。一个凉爽怡人的夜晚。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坐进他的车里,他开车离开。
“我住得比较远,月桂山谷,”我说,“随便哪儿让我下车就行。”
“他们用车拉你进来,”他说,“却不关心你怎么回家。我对这个案子感兴趣,特别反感的那种感兴趣。”
“似乎已经没有案子了,”我说,“特里·莱诺克斯今天下午开枪自杀。他们这么说。就是这么说的。”
“多省事啊。”罗尼·摩根说,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前方。他的车无声地驶过无声的街道。“太方便他们筑墙了。”
“什么墙?”
“有人围绕莱诺克斯案件筑了一道墙,马洛,你很精明,肯定看出来了,对吧?这个案子没得到它应有的待遇。地检官今晚去华盛顿了。开什么大会。主动放弃了近几年最有甜头的公关机会。为什么?”
“问我可没用。我一直待在冷库里。”
“因为有人给了他足够的好处,这就是原因。我指的不是大把钞票那么赤裸裸的好处。有人给了他什么承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案件的关系人里只有一个能做到这种事情。姑娘的父亲。”
我把脑袋靠在车厢的角落里。“似乎不太可能,”我说,“媒体怎么处理?哈兰·波特确实有好几家报纸,但竞争者呢?”
他瞥了我一眼,像是觉得我很好笑,然后继续集中精神开车。“在报社干过吗?”
“没有。”
“报纸的所有者和发行人是富人。富人全都属于同一个俱乐部。没错,存在竞争——残酷而激烈的竞争,为了发行量、采访领域、独家新闻。但绝对不能损害所有者的声望、特权和地位,否则盖子就扣下来了。莱诺克斯案件,我的朋友,就被扣上了盖子。莱诺克斯案件,我的朋友,要是操作得好,能卖掉无数份报纸。它无所不有。庭审会引来全国各地的特稿写手。但现在不会有庭审了。因为庭审还没启动,莱诺克斯就自我了断了。就像我说的,太省事了——对哈兰·波特和他的家族而言。”
我坐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说这个结果是有人安排的?”
他挖苦地撇撇嘴。“说不定有人帮莱诺克斯自杀呢。稍微拒个捕什么的。墨西哥警察一拿枪,手指就特别痒。要是你愿意小赌一把,我敢一赔十押没人数过现场有多少个弹孔。”
“我觉得你猜错了,”我说,“我很熟悉特里·莱诺克斯。他早就自暴自弃了。要是警察把他活着带回来,他会随便听他们摆布。他会合作,认罪误杀。”
罗尼·摩根摇摇头。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而他果然这么说了。“完全不可能。要是他开枪打死她,甚至打碎她的颅骨,说不定还有可能。但犯罪手法过于残忍。她的脸被打成了肉泥。他顶多能争取到二级谋杀,即便如此,也还是会引起争论。”
我说:“也许你说得对。”
他又看我一眼。“你说你和他很熟。你接受这个所谓的结果吗?”
“我累了。今晚我没心情思考。”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然后罗尼·摩根静静地说:“假如我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而不是区区一个替报社跑腿儿的记者,我也许会认为他妻子并不是他杀的。”
“这是一条思路。”
他掏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在仪表盘上划火柴点燃。他默默抽烟,皱眉的表情凝固在瘦削的面庞上。我们来到月桂山谷,我告诉他在哪儿拐出大街,在哪儿拐上我那条小马路。他的车吃力地爬上山坡,在红杉木台阶的底下停车。
我下车。“谢谢你送我一程,摩根。上去喝一杯?”
“下次再说吧。你大概更愿意静一静。”
“我一个人待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太他妈多了。”
“你有一个朋友要告别,”他说,“他肯定是你的朋友,否则你怎么会让警察为了他把你关进拘留所。”
“谁说我这么做了?”
他淡淡一笑。“不能写文章不等于我不知道,老兄。再见了,回头见。”
我关上车门,他掉头下山。车尾灯拐弯消失,我转身爬上台阶,捡起报纸,开门走进空荡荡的屋子。我点亮每一盏灯,打开每一扇窗。屋里很憋闷。
我煮了壶咖啡喝,取出咖啡罐里的五张百元大钞。它们紧紧地团成一卷,贴着罐壁插在咖啡豆里。我拿着一杯咖啡走来走去,打开电视又关掉,坐下,起来,重新坐下。我翻了一遍堆在门前台阶上的报纸。莱诺克斯案件刚开始雷声很大,但到那天早晨已经是二版新闻了。有一张西尔维娅的照片,但没有特里的。有一张我的快照,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拍的。《洛杉矶私家侦探被拘留盘问》。有一张莱诺克斯家恩奇诺豪宅的大照片。仿英式建筑,有许多尖屋顶,清洗窗户至少要一百块。它坐落于小山丘上,周边土地足有两英亩,这在洛杉矶区域算是很大一片地产了。另外有一张客房的照片,它是主宅的缩微版,四周种着树篱。两张照片明显都是隔着一段距离拍摄的,经过放大和剪裁。没有报纸所谓“命案房间”的照片。
这些材料我在拘留所里都看过,但我还是又读了一遍,换个角度重新审视。它们什么都没说,我只看到一个富有的美丽姑娘遭到杀害,而媒体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外。因此女方家族很早就开始发挥影响力了。跑犯罪线的弟兄们肯定恨得咬牙切齿,但再恨也无济于事。说得通。她被杀的那天晚上,假如特里和他在帕萨迪纳的岳父谈过,肯定会有十几个保镖赶在通知警方前进驻那幢豪宅。
但有些地方完全说不通——她被殴打至死的残忍手法。无论是谁都没法让我相信那是特里干的。
我关灯,坐在一扇打开的窗户旁。外面树丛里有一只反舌鸟婉转鸣叫,在安歇前欣赏自己的歌喉。我的脖子有点痒,于是我刮脸洗澡,平躺在床上听着,就好像我会在茫茫夜色中听见一个声音,冷静而耐心的声音,向我解释清楚所有事情。我没有听见那个声音,我知道我不可能听见。不会有人向我解释莱诺克斯案件的前因后果。没有必要解释。凶手已经自白,凶手已经死了。连调查都不会有。
正如《日报》的罗尼·摩根所说:太省事了。假如特里·莱诺克斯确实杀死了妻子,那当然好。没必要审判他,公布令人不快的种种细节。假如不是他杀的,同样很好。死人是世上最好的替罪羊。死人绝对不会反驳。
11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刮脸,穿戴整齐,和平时一样开车进城,和平时一样把车停在老地方,假如停车场管理员凑巧知道我是个重要的公众人物,那他掩饰得也着实不错。我上楼,顺着走廊向前走,掏出钥匙开门。一个相貌斯文的黝黑男人盯着我。
“你是马洛?”
“是又怎样?”
“别走开,”他说,“有人想见你。”他把后背和墙壁分开,没精打采地走远了。
我走进办公室,捡起地上的信件。桌上还有更多的信件,是晚班清洁女工放在那儿的。我打开窗户,撕开一个个信封,扔掉我不想要的那些,其实也就是全部。我打开另一扇门上的电铃开关,填好烟斗点燃,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待客户喊救命。
我以超然的心情想着特里·莱诺克斯。他已经退隐到了远方,白发、疤脸、柔弱的魅力和他那种独特的自尊。我不想评判或分析他,正如我从不问他怎么受伤和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娶西尔维娅那么一个女人。他就像你在客轮上认识的旅客,混得很熟,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他离开时也像那么一个人,在码头和你道别,说老兄咱们保持联系,而你知道你不会和他联系,他也不会和你联系。你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就算见到,他也完全是另一个人,只是休闲车厢里的又一个扶轮社会员。生意怎么样?哦,还凑合。你气色不错。你也是。我长了不少肥肉。咱们谁不是呢?还记得“弗兰科尼亚”号上的那次旅行吗?当然记得,太精彩了,对吧?
那次旅行精彩个屁。你无聊得要死。你和他聊天仅仅因为周围其他人都无法引起你的兴趣。也许特里·莱诺克斯和我也是这样。不,不完全是。我拥有他的一部分。我在他身上投资了时间和金钱,还有冷库里的三天,更不用说下巴上吃的拳头和脖子上挨的那一下了,我每次吞口水都会记起来。现在他死了,我甚至没法把五百块还给他。这让我很生气。永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你生气。
门铃和电话同时响起。我先接电话,因为门铃响只代表有人走进了我那间没有酒瓶大的等候室。
“是马洛先生吗?恩迪科特先生找你。稍等片刻。”
电话接通他。“我是休厄尔·恩迪科特。”他说,仿佛不知道他该死的秘书已经报过姓名了。
“早上好,恩迪科特先生。”
“很高兴听说他们放了你。我猜你大概想通了,没有和他们作对。”
“没什么想不想通的,只是固执而已。”
“我估计你大概不会再听到这个案子的消息了。但假如你听到了,需要帮助,给我打个电话就好。”
“为什么?那家伙死了。警察要耗费无数时间才能证明他曾经接触过我。然后他们还必须证明我知道犯罪事实。然后还要证明他是罪犯或畏罪潜逃。”
他清清喉咙。“也许,”他小心翼翼地说,“别人没有告诉你,他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自白书。”
“他们告诉我了,恩迪科特先生。我知道我在和一位律师打电话。要是我主张自白书的真实性和准确性都必须得到证实,是不是就有点出格了呢?”
“很抱歉,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法律,”他不客气地说,“我正要飞往墨西哥,前去办理一项令人不愉快的事务。你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吧?”
“嗯哼。取决于你到底代表谁了。你并没有告诉我,还记得吗?”
“我记得很清楚。好了,马洛,再见。我提供帮助的承诺依然算数。但同时请允许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别太确定你已经脱身了。你这个行当的风险很大。”
他挂断电话。我慢慢地放下听筒。我呆坐片刻,一只手按着电话,恶狠狠地盯着它。然后我抹掉脸上的怒容,起身打开通往等候室的连接门。
一个男人坐在窗口翻杂志。他穿蓝灰色的正装,浅蓝色的格子图案淡得几乎看不见。他架着二郎腿,穿黑色软鹿皮系带鞋,这种鞋上有两个气孔,和健步鞋一样舒服,不会走一个街区就磨破袜子。他的白手帕叠得方方正正,背后露出墨镜的一端。他有一头浓密的黑色波浪卷发。他晒得非常黑。他抬起头,眼睛和小鸟的一样明亮,细如发丝的小胡子底下绽放笑容。他的领带是深棕色,在白得耀眼的衬衫上打成一个钻石结。
他扔下杂志。“垃圾杂志就喜欢狗屁文章。”他说,“我在读一篇说科斯特洛的。是啊,科斯特洛的事情他们全知道。就像特洛伊海伦的事情我全知道。”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他不慌不忙地打量我。“骑红色大摩托的人猿泰山。”他说。
“什么?”
“你,马洛。骑红色大摩托的人猿泰山。他们收拾了你一顿狠的?”
“这儿那儿挨了几下吧。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奥尔布莱特对格里高利发话以后?”
“不。不是以后。”
他轻轻点头。“算你有脸,居然请得动奥尔布莱特对那混球开火。”
“我问和你有什么关系。顺便说一句,我不认识奥尔布莱特专员,也没有请他做任何事情。他凭什么要为我做任何事情?”
他闷闷不乐地盯着我。他缓缓起身,优雅得像豹子。他穿过等候室,望进我的办公室。他朝我摆摆头,自己走了进去。他这种人,无论来到哪儿,那里都会变成他的地盘。我跟着他进去,随手关上门。他站在办公桌旁边环顾四周,似乎觉得很好玩。
“你是个小人物,”他说,“非常小的小人物。”
我走到办公桌后面,等他说下去。
“马洛,你一个月挣多少?”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点烟斗。
“顶多七十五块。”他说。
我把烧完的火柴扔进烟灰缸,吐出一口烟。
“你是个可怜虫,马洛。花生仁大的那么一丁点儿。你太小了,拿放大镜才能看见你。”
我什么都不说。
“你有一些廉价的情感。你从头到脚都廉价。你和人交朋友,喝了几杯酒,说了些笑话,他倒霉的时候塞给他几块钱,你就把自己卖给他了。简直像喜欢看《弗兰克·梅里维尔》的小学生。你没胆量,没脑子,没关系,没见识,于是你假模假式地摆出姿态,盼着人们扑到你怀里哭。骑红色大摩托的人猿泰山。”他露出厌烦的小小笑容,“在我的账本里,你一分钱都不值。”
他俯身越过桌面,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脸,随意而轻蔑,没有要打疼我的意思,小小的笑容始终待在他脸上。我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慢慢地坐下,一只胳膊肘撑着桌面,用晒成棕色的手托着晒成棕色的下巴。鸟一般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视线中除了明亮什么也没有。
“廉价货,知道我是谁?”
“你叫门南德斯。道上兄弟叫你门迪。日落商业街是你的地盘。”
“是吗?我怎么会这么厉害?”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起步时说不定是墨西哥妓院里拉皮条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金色烟盒,取出一支棕色香烟,用金色打火机点上。他吐出辛辣的烟雾,点点头。他把金色烟盒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摩挲。
“我是个有本事的坏蛋,马洛。我挣许许多多的钱。我有许许多多的钱去孝敬我必须孝敬的人,为的是挣许许多多的钱去孝敬我必须孝敬的人。我在贝尔艾尔[10]有幢九万块的房子,花在装修上的钱已经不止这个数了。我有个比白金还白的漂亮老婆,两个孩子在东边的私立学校念书。我老婆在钻石上花了十五万,皮草和衣服上花了七万五。我有一个管家、两个女仆、一个厨子、一个司机,还有一只猢狲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到处有情妇。我什么都是最好的,吃最好的食物,喝最好的酒,住最好的酒店套房。我在佛罗里达有幢房子,有一艘能出海的游艇,光船员就有五个人。我有一辆宾利、两辆凯迪拉克、一辆加长克莱斯勒,还有一辆名爵给我儿子用。过两年我女儿也会有一辆。请问你有什么?”
“没什么,”我说,“今年我有一幢屋子可以住——就我一个人。”
“没女人?”
“只有我。除此之外我还有你眼前看见的这些东西、银行里的一千两百块和几千块债券。算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你接一单活儿最多能挣多少?”
“八百五。”
“我的天,一个人还能廉价到什么程度?”
“别演戏了,直说你要干什么吧。”
他熄灭抽到一半的香烟,立刻又取出一支点上。他靠在椅背上,朝我噘起嘴唇。
“我们三个人蹲过一个散兵坑,”他说,“比地狱还冷,到处都是积雪。我们吃罐头食物,冰凉冰凉的。偶尔有炸弹,迫击炮更多。我们冻得脸色发青,我说的是真的发青,兰迪·斯塔尔、我,还有这位特里·莱诺克斯。一颗迫击炮炮弹就落在我们中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爆炸。德国佬有很多花招。他们的幽默感非常扭曲。有时候你以为是哑弹,三秒钟后却忽然不是了。兰迪和我都还吓得动弹不得,特里抓起那颗炮弹,跳出了散兵坑。老兄,我是说他真的快,像个最优秀的控球手。他卧倒在地,同时把炮弹扔出去,它在半空中爆炸了。大部分从他头顶上飞过去,但有一块弹片打中了他的半边脸。就在这时,德国佬发动进攻。再回过神来,我们已经不在那地方了。”
门南德斯停了下来,明亮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谢谢你告诉我。”我说。
“你倒是开得起玩笑,马洛。你挺地道。兰迪和我讨论过,我们觉得特里·莱诺克斯遇到的那些事情足够搞坏任何一个人的脑子。我们有好几年一直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有。德国佬俘虏了他。他们修理了他差不多一年半。活儿干得不错,但他被摧残得太厉害了。我们花了很多钱查明真相,又花了很多钱找到他。不过战后我们在黑市上挣了大钱。我们付得起。特里救了我们的命,得到的却只有半张好脸、一头白发和严重的神经症。他在东面成天喝酒,这儿那儿地被抓了许多次,整个人差不多废了。他有心事,但我们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接下来我们忽然听说他娶了那个有钱娘们儿,走了上坡路。然后和她离婚,又走下坡路,又和她结婚,最后她死了。兰迪和我什么都没法为他做。他不肯,除了维加斯的那份短期工作。他惹上了真正的麻烦,不来找我们,却去找你这么一个廉价货,一个能被警察耍着玩儿的家伙。现在他死了,没有和我们告别,没有给我们机会还人情。我能把他弄出国,比赌神洗牌都快。他却去找你哭诉了。这让我很生气。一个廉价货,能被警察耍着玩儿的家伙。”
“警察能把任何人耍着玩儿。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放手。”门南德斯绷着脸说。
“放什么手?”
“不要企图靠莱诺克斯案件捞钱捞名声。事情结束了,板上钉钉。特里死了,我们不希望他再被打扰。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一个有情怀的流氓,”我说,“笑死我了。”
“当心你那张嘴,廉价货。当心你那张嘴。‘门迪’门南德斯不和人吵架。他只下命令。自己另找办法挣钱。听懂了?”
他站起身。会面结束。他拿起手套。雪白的猪皮手套。新得像是从没戴过。衣冠楚楚的那种人,门南德斯先生,但表面伪装之下是个暴虐的男人。
“我对名声没兴趣,”我说,“也没有人要付我钱。他们为什么要付,付钱要我干什么?”
“别逗我玩了,马洛。你在冷库里待了三天不会只是因为你是个好人。你得到了好处。我不会说是谁给的,但我能猜到。我脑子里的那一位有的是钞票。莱诺克斯案件已经结案了,永远结案,除非——”他突然停下,手套一下一下地拍打桌角。
“除非特里没有杀她。”我说。
他的惊讶比露水姻缘婚戒上的黄金还要少。“我很乐意赞同你的这个想法,廉价货,可完全说不通。即便说得通,要记住特里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咧嘴笑了。
“骑红色大摩托的人猿泰山,”他拿腔拿调地说,“一条硬汉。放我进来随便践踏他。几毛一块就可以雇他办事,任何人都能耍他玩儿。没钱,没家人,没前途,什么都没有。廉价货,咱们回头见。”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咬紧牙关,望着他的金色烟盒在办公桌一角闪闪发亮。我觉得自己又老又疲惫。我慢慢起身,伸手去拿烟盒。
“你忘了这个。”我说,从办公桌里面走出来。
“那东西我有五六个。”他嗤笑道。
我走到离他足够近的地方,拿着烟盒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向它伸出手。“那你有没有五六个这个?”我说,使出全部力气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中央。
他呻吟着弯下腰。烟盒掉在地上。他后退靠在墙上,两只手痉挛似的前后抖动。他拼命想把空气吸进肺里。他疼得冒汗。他付出巨大的努力,以极慢的速度直起腰,我们回到四目对视的姿势。我伸出手,一根手指顺着他下巴的线条从左摸到右。他一动不动地受着。最后,他棕色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没想到你有这个胆子。”他说。
“下次记得带枪,要么就别叫我廉价货。”
“我有个小子带枪。”
“那就带上他。你会需要他的。”
“你这人生起气来还挺厉害,马洛。”
我用脚把金色烟盒推到侧面,弯腰捡起来递给他。他接过烟盒,扔进衣袋。
“我看不透你,”我说,“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跑到这儿来嘲笑我。然后我发现答案很无聊。所有的硬汉子都很无聊。就像玩一副里面全是A的牌。你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你只知道坐在那儿自我欣赏。难怪特里不肯找你帮忙。感觉就像找妓女借钱。”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按住腹部。“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很抱歉,廉价货。你的俏皮话说一句都嫌多。”
他走过去开门。靠在对面墙上的保镖直起腰,转过身。门南德斯摆摆头。保镖走进办公室,面无表情地打量我。
“仔细看清楚,奇克,”门南德斯说,“免得需要的时候认不出来。你和他有朝一日说不定有事情要谈。”
“我已经见过他了,老大。”文雅黝黑抿着嘴的男人抿着嘴说,他们这些人都喜欢这么说话。“他还烦不了我。”
“别让他打你肚子,”门南德斯苦笑道,“他的右勾拳不是开玩笑的。”
保镖只是轻蔑地看着我。“他近不了我的身。”
“好吧,廉价货,再见了。”门南德斯对我说,走了出去。
“回头见,”保镖冷冷地说,“我叫奇克·阿古斯帝诺。估计你会认识我的。”
“就像一张脏报纸,”我说,“提醒我别踩你的脸。”
他下巴的肌肉鼓了起来。他忽然转身,跟着老板出去了。
气压铰链门缓缓关上。我听了一会儿,但没有听见他们在走廊里走远的脚步声。他们的步伐像猫一样轻柔。等了一分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开门向外看。走廊里确实空无一人。
我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花了一点时间琢磨门南德斯这么一个挺有身份的流氓头子为什么舍得花时间,亲自来我办公室警告我别多管闲事,而仅仅几分钟前休厄尔·恩迪科特也提出了类似的警告,只是措辞有所不同而已。
这个方向我走不通,我心想不如干脆撞个南墙试试看。我拿起电话,打给拉斯维加斯的水龟俱乐部,传呼电话[11],菲利普·马洛找兰迪·斯塔尔先生。运气不好。斯塔尔先生去外地了,要找其他人吗?算了。我甚至不是特别想找斯塔尔谈。心血来潮而已。他离我太远,没法揍我。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无事。没人朝我挥拳头或开枪,没人打电话给我,警告我别多管闲事。没人雇我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偷人的老婆、丢失的珍珠项链、不翼而飞的遗嘱。我傻坐在椅子里看墙。莱诺克斯案件死得和它出生一样突兀。有一场简短的庭审,没有传唤我。庭审选了个稀奇的时间开始,没有预先通知也没有陪审团。验尸官得出结论:西尔维娅·波特·韦斯特海姆·德·乔吉奥·莱诺克斯因其丈夫特伦斯·威廉·莱诺克斯的蓄意谋杀而死,而莱诺克斯已在法医办公室的管辖范围外亡故。他们多半读了一遍自白书以记录在案。自白书的真实性多半已经得到验证,足够让验尸官满意。
尸体发还家属,空运回北方,在家族墓园下葬。葬礼没有邀请媒体。没有任何人接受采访,尤其是哈兰·波特先生,他从来不接受采访。家产上亿的人自有其特别的生活方式,仆人、保镖、秘书、律师和听话的经理人像屏障似的挡在他前面。他们大概也会吃饭睡觉、理发穿衣。但你永远不可能确定。关于他们的所有消息都经过了公关团队的精心处理,然后才进入你的眼睛或耳朵,公关人员拿着丰厚的薪水,创造和维持一个合用的外在人格,简单、干净、明晰,就像消过毒的针头。不求真实,只求符合众所周知的事实,而这些事实你用手指都数得过来。
第三天下午很晚的时候,电话响了,找我的人自称霍华德·斯潘塞,说他是纽约一家出版社的代表,来加利福尼亚短期出差,他有个难题想和我探讨一下,问我能不能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丽兹贝弗利饭店的酒吧见他。
我问他什么样的难题。
“有点微妙,”他说,“但完全合乎道德。万一谈不成,我当然也会付钱弥补你损失的时间。”
“谢谢,斯潘塞先生,没这个必要。是我认识的什么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这个人很了解你,马洛先生,也知道你最近和执法部门的小摩擦。我不得不说,让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一点。不过,我想谈的事情和那桩悲剧毫无关系。只是——嗯,不在电话上说了,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
“你确定你想和一个蹲过拘留所的人搅和在一起?”
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很悦耳。纽约人开始学弗拉特布什[12]口音之前都这么说话。
“在我看来,马洛先生,这就是推荐了,允许我补充一句,不是因为,如你所说,蹲过拘留所的事实,而是因为,怎么说呢,你的口风似乎非常紧,哪怕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这个人说话充满了逗号,就像一本大部头小说。至少在电话上是这样。
“好吧,斯潘塞先生,我明天上午过去找你。”
他说声谢谢,挂断电话。我开始琢磨是谁给我牵的线。我猜有可能是休厄尔·恩迪科特,于是打电话求证。但他本周一直在外地,今天还没回来。无所谓。我这个行当偶尔也会遇到一个心满意足的客户。我需要工作,因为我需要钱——至少我以为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回家,发现一封信里夹了张麦迪逊的肖像。
12
我门前台阶底下的起点立着个红白相间的鸟舍信箱,这封信就躺在里面。信箱顶上与摇臂连接在一起的啄木鸟升了起来,然而即便如此,我本来也不一定会往里面看,因为我在家从没收到过信件。但是这几天啄木鸟没了尖嘴。木头的断面很新。不知是哪个机灵鬼用原子枪打掉的。
信封上有西班牙语的“航空信”标记、一大堆墨西哥邮票和几行文字,要不是墨西哥最近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我都未必会认出那些文字来。邮戳是手工盖的,印泥大概早就用完了。信很厚。我爬上台阶,在客厅坐下,开始读信。这个夜晚似乎非常寂静。来自死者的信件也许会带着自己的一份寂静。
信的开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寒暄。
我坐在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口,这是一家不怎么干净的旅馆,位于名叫奥塔托克兰的小镇,一个有湖的山区小镇。窗户底下有个邮筒,服务员送咖啡来的时候,我已经吩咐过他待会儿要替我寄信,他必须举高这封信,让我看着他把信塞进邮筒。他完成任务后会领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了。
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手?门外有个肤色黝黑、穿尖头皮鞋和脏衬衫的家伙守着我。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总之他不肯让我出去。只要这封信能寄出去,其他的我也无所谓。我希望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不需要,而本地警察肯定会吞掉它。给你钱不是想收买什么东西。就当是我的道歉吧,我给你招惹了那么多麻烦,也是对一个相当地道的好人聊表敬意。和平时一样,我搞砸了所有事情,但枪还在我手上。我凭直觉知道你在某一点上有了自己的结论。我有可能杀死她,说不定我就是凶手,但另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的。那种残忍不在我的性格里。因此肯定出了什么特别恶心的事情。不过也无所谓了,完全无所谓了。现在重要的是避免闹出毫无必要和毫无用处的丑闻。她的父亲和姐姐没伤害过我。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而我在这儿受够了自己的生活。西尔维娅没有把我变成废物,我早就是了。至于她为什么要嫁给我,我没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猜大概只是一时兴起吧。至少她死得年轻而美丽。人们说色欲让男人衰老,却使女人年轻。人们说了许许多多屁话。人们说富人总能保护自己,他们的世界永远是夏季。我和他们生活过,他们是无聊和孤独的凡人。
我写了一份自白书。我有点难受,有不止一点害怕。你在书里读到过这种处境,但不会读到真相。等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只剩下口袋里的一把枪,你被堵在异国他乡的肮脏小旅馆里,你会知道出路只有一条——相信我,朋友,这事情毫无刺激和精彩可言,其中只有纯粹的龌龊和凄惨,灰暗而狰狞。
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还是先去维克多那儿为我喝一杯螺丝起子。下次你煮咖啡的时候,给我倒一杯,里面加点波本威士忌,给我点一支烟,放在杯子旁边。然后就忘记这整件事吧。特里·莱诺克斯就此退场。那么,再见了。
有人敲门。我猜是服务员送咖啡来了。假如不是他,那就会有一场枪战了。大体而言,我喜欢墨西哥人,但不喜欢他们的监狱。别了。
特里
信到此结束。我重新叠好信纸,放回信封里。来的肯定是端着咖啡的服务员。否则我就不可能收到这封信了。还有信封里的麦迪逊肖像。一张麦迪逊肖像是一张五千块大钞。
钞票放在我面前的咖啡桌上,绿油油的,崭新挺括。我从没亲眼见过这东西。很多在银行工作的人也没见过。只有兰迪·斯塔尔和门南德斯这种角色会带着它们当现金用。假如你去银行要求取一张,会发现他们手头多半没有。他们必须从联邦储备银行调一张来给你,前前后后需要好几天时间。全美国只有一千张左右在流通。我这张周围有着美丽的光泽。它制造出了属于它自己的阳光。
我坐在那儿,盯着它看了很久。最后我把它收进信件夹,去厨房煮信里说的那壶咖啡。我照他说的做,也许出于感伤,也许不是。我倒了两杯,在他那杯里加了些波本威士忌,放在我送他赶飞机那天早晨他坐的位置上。我为他点了一支烟,放在咖啡杯旁的烟灰缸上。我望着咖啡冒出蒸汽,望着香烟冒出细细的一丝轻烟。外面黄钟花树丛里有只鸟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自言自语,偶尔扑棱棱地拍打翅膀。
咖啡不再冒蒸汽,香烟不再冒烟,只剩下烟灰缸边缘一个熄灭的烟屁股。我把烟头扔进水槽下的垃圾桶。我倒掉咖啡,洗干净杯子收好。
就这样了。对五千块来说,做这些似乎不怎么够。
过了一阵,我出门去看午夜场电影。毫无意义。我没怎么看银幕上在演什么。只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和一张张放大的脸。我再次回到家,摆出一盘特别无聊的西班牙开局,同样毫无意义。于是我爬上床。
但睡不着。凌晨三点,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听哈恰图良[13]在拖拉机工厂干活。他管这个叫小提琴协奏曲。我管它叫送风机皮带松了和去他妈的。
不眠之夜对我来说和肥胖的邮递员一样罕见。要不是还得去丽兹贝弗利见霍华德·斯潘塞先生,我会喝光一瓶酒,醉个不省人事。下次再见到彬彬有礼的醉汉坐在劳斯莱斯银魂里,我保证就地解体,飞快地朝好几个方向逃跑。最致命的陷阱莫过于你为自己设下的陷阱。
13
十一点,我坐在从餐厅附楼走进来右手边的第三个卡座里。我背对墙壁,进来出去的人我都看得见。今天上午天气晴朗,没有起霾,连高雾[14]都没有。游泳池从酒吧的平板玻璃墙外延伸到餐厅的尽头,水面反射的阳光令人目眩。一个姑娘顺着梯子爬向高台,她穿鲨鱼皮的泳装,身材好得没话说。我望着泳装和她晒黑的大腿之间的雪白肉体。我看得心痒难耐。她忽然从视线中消失了,从屋顶低垂的悬挂装饰挡住了她。没多久,我看见她跳了下来,空中转体一圈半入水。水花溅得很高,阳光照在上面,形成的彩虹几乎和姑娘一样美丽。她顺着扶梯爬出泳池,解下白色泳帽,抖散她漂染过的头发。她摇着屁股走向一张白色小桌,在一条壮汉身旁坐下,他穿白色工装裤,戴墨镜,黝黑的皮肤晒得非常均匀,只可能是在游泳池附近转悠吃软饭的男人。她大笑,嘴张得像消防水桶。这幅景象打消了我对她的兴趣。我听不见笑声,但见到她咧开两排大牙露出的那个黑窟窿就足够了。
酒吧里没几个人。往后隔着三个卡座有一对时代精英,他们互相推销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作品,用挥舞双臂的手势而不是金钱结算。两人之间的桌上有一部电话,他们每隔两三分钟就会比赛一场,看谁能拿出好点子打电话给扎努克[15]。他们年轻、黝黑、热情,充满活力。他们打一通电话活动的肌肉就够我扛一个胖子爬上四楼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哀伤的男人,他对酒保说话,酒保边擦玻璃杯边听他说,脸上挂着人们强忍住尖叫的那种塑料笑容。这位顾客是个中年人,衣冠楚楚,已经喝醉了。他想聊天,即便不是真的想开口,这会儿也停不下来了。他彬彬有礼,态度和善,我听见他口齿还算清楚,但你知道他放不下酒瓶,只有晚上睡觉才会撒手。他在余生中都会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他的生活。你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因为就算他告诉你,也未必会说实话。顶多是事实留在他心目中的扭曲记忆罢了。全世界每一个安静的酒吧里都有这么一位悲伤的男人。
我看一眼手表,发现手眼通天的出版商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我会等满半小时,然后起身离开。让客户制定所有规则永远不会有好结果。要是他能耍得你团团转,他就会认为其他人也能,然而他花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这个。另外,这会儿我并不是特别需要工作,没兴趣给一个东边来的傻蛋当马童,这种高级经理人坐惯了八十五楼镶护墙板的办公室,面前排着一溜按钮和内线电话,秘书身穿海蒂·卡内基职业女性特别套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期望。这种人会约你九点整到,自己却跑去喝双份吉布森鸡尾酒,两小时后晃晃悠悠走进来,要是你没有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而且还满脸怡人的笑容,他就会因为经理人才华受到侵犯而大发雷霆,事后必须在阿卡普尔科休养五个星期,方能恢复他高高在上的职业巅峰。
年长的侍者慢吞吞地踱过来,随便瞥了一眼我那杯寡淡的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浓密的白发上下点了点,就在这时,一个美梦走进酒吧。有一瞬间,我觉得酒吧里没有了任何声音,时代精英停下了唇枪舌剑,高脚凳上的醉汉停下了滔滔不绝,那情形就仿佛指挥轻轻敲打乐谱架,手臂举起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她身材苗条而修长,穿白色亚麻的定制服装,脖子上系一条黑白圆点的丝巾。她的头发是淡金色,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头发上有一顶小小的帽子,淡金色头发像巢中小鸟似的蜷在里面。她的眼睛是罕有的矢车菊蓝,睫毛很长,颜色浅得有点夸张。她走到过道对面的桌子前,脱掉白色长手套,老侍者为她拉开桌子,绝对不会有哪个侍者会用这种方式为我拉开桌子。她落座,把手套塞进挎包皮带底下,感谢侍者,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优雅而纯洁,迷得他几乎动弹不得。她对侍者说了句什么,声音非常低。侍者哈着腰快步走开。这位老兄有了真正的人生使命。
我盯着她看。她发觉我盯着她看。她抬高视线半英寸,我的视线就转开了。然而无论我看哪儿都屏着呼吸。
世上有这样的金发女郎,也有那样的金发女郎,金发女郎如今都快变成笑话了。每个金发女郎都有自己的特点,也许只有散发金属光泽的那些除外,她们的金发在漂白剂底下和祖鲁人一样金,性情和人行道一样软。有娇小玲珑的可爱金发女郎,喜欢叽叽喳喳。有仿佛希腊雕像的高个子金发女郎,会用冰蓝色的眼睛拒你于千里之外。有仰视你的金发女郎,香喷喷亮晶晶地吊在你的胳膊上,你带她回家她总是非常非常累。她打着无可奈何的手势,说头疼得厉害,你想扇她,但你也觉得庆幸,因为你在投入太多时间金钱和希望前就发现了她的头疼。因为头疼会永远存在,那是一件永不过时的武器,比杀手的刀剑和卢克雷齐娅的毒药瓶还致命。
有柔弱温顺爱喝酒的金发女郎,只要是貂皮质地,什么衣服都愿意穿,只要有星光屋顶和喝不完的香槟,什么地方都愿意去。有活泼自在的小个子金发女郎,她是你的好伙伴,喜欢自己付账单,浑身都是阳光和理性,精通柔道,能一边过肩摔撂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读《星期六评论》社论版还顶多只看漏一个句子。有皮肤异常苍白的金发女郎,罹患某种非致命但不可治愈的贫血症。她没精打采,弱不禁风,说话轻声细气,声音不知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你一个指头都不能碰她,因为首先你不想,其次她在读的不是《荒原》或原版但丁,就是卡夫卡或克尔恺郭尔,甚至在研究普罗旺斯语[16]。她热爱音乐,听纽约爱乐乐团演奏辛德米斯,她能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的哪一把慢了四分之一拍。据说托斯卡尼尼也能做到。倒是正好凑成一对。
最后还有一种美艳动人的展品金发女郎,她比三个黑帮老大都活得久,然后连嫁两个百万富翁,每次离婚都能带走一百万,老来住在昂蒂布海角的浅粉色别墅里,有一辆带司机和副手的阿尔法罗密欧大轿车,豢养一群没落贵族,她对他们全都抱着心不在焉的亲昵态度,就是年老的公爵对管家说晚安的那种神情。
过道对面的美梦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甚至不属于那个世界。她无法被归类,遥不可及和清澈透亮得仿佛山泉,比水色还要难以捉摸。我还在盯着她看,这时手肘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迟到得太离谱了。非常对不起。都是这个的错。我叫霍华德·斯潘塞。你肯定就是马洛了。”
我转过头望向他。他人到中年,有点胖,衣着像是根本没考虑过打扮,不过他刮过脸,头发仔仔细细服服帖帖地向后梳,盖住两耳之间颇为阔大的头顶。他穿俗气的双排扣马甲,除了在来访的波士顿人身上,你很难会在加利福尼亚见到这种东西。他戴着无框眼镜,像爱抚一只老狗似的轻轻拍打一个破旧的手提箱,它显然就是他所谓的“这个”。
“三本崭新的全书手稿。小说。要是没捞到机会退稿就弄丢,那可就太尴尬了。”他朝老侍者打个手势,老侍者刚把一高脚杯绿色的什么东西放在美梦面前,然后轻轻退开。“金酒加橙汁是我的命门。这么喝其实挺傻的。陪我来一杯吗?很好。”
我点点头,老侍者悄无声息地走开。
我指着手提箱问:“你怎么知道会退稿?”
“要是有任何可取之处,就不会由作者本人送到旅馆给我了。肯定会落在纽约的哪个经纪人手上。”
“那为什么要收下呢?”
“一部分是不想伤害他们的感情。一部分是为了所有出版商都梦寐以求的千分之一机会。但主要是因为你去参加鸡尾酒会,被介绍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写过小说,而你喝得恰到好处,慈悲为怀,对全人类充满了爱,于是你说你愿意看一眼底稿。然后底稿就出现在了你住的旅馆,速度快得让人害怕,你只能读一读敷衍一下。不过,我猜你对出版商和他们的头疼事并不是很感兴趣吧。”
侍者端来了我们的酒。斯潘塞抓起他那杯,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他没有看过道那头的金发姑娘。他的全部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他是个出色的中间人。
“假如工作需要,”我说,“我偶尔也能读一本书。”
“我们最重要的作者之一就住在这附近,”他看似不经意地说,“你说不定读过他的东西。罗杰·韦德。”
“哦。”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苦笑道,“你对历史浪漫小说不感兴趣。但销量惊人。”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斯潘塞先生。我翻过他的一本书。我认为完全是垃圾。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
他咧嘴笑笑。“哦,没关系。有许多人赞同你的看法,但眼下的重点是他无论怎么写都畅销。最近成本太高了,每个出版商都必须养一两个这种作家。”
我扭头望向金发姑娘。她喝完了那杯酸橙汽水或者天晓得什么东西,正在看小得要用显微镜找的手表。酒吧里的人稍微多了一些,但还并不吵。两位时代精英依然在手舞足蹈,高脚凳上的孤独酒客有了两个伙伴。我转回来望着霍华德·斯潘塞。
“和你的难题有关吗?”我问他,“我指的是那个韦德。”
他点点头。他正在仔细打量我。“稍微说说你自己吧,马洛先生。当然了,假如你不反对我这个小小请求。”
“想听我的哪个方面?我是个有执照的私家调查员,已经做了一阵子。我独来独往,没结过婚,人近中年,不富有。我进过不止一次拘留所,我不接离婚案。我喜欢喝酒、女人、象棋和另外几样东西。警察不怎么喜欢我,但有几个我还算合得来。我是本地人,出生在圣罗莎,双亲都过世了,没有兄弟姐妹,有朝一日要是我在黑暗小巷里被做掉——我这个行当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碰到这种事,如今其他行当或者什么行当都不混的很多人也是这个下场——没有人会觉得他或她的生活忽然掉进了万丈深渊。”
“我懂了,”他说,“但我想知道的似乎不是这些。”
我喝完金酒兑橙汁。我不喜欢。我朝他咧咧嘴。“有一点忘了说,斯潘塞先生。我口袋里有一张麦迪逊的肖像。”
“麦迪逊的肖像?很抱歉,我不——”
“五千块美元的大钞,”我说,“总是带在身上。我的幸运符。”
“上帝啊,”他压低声音说,“难道不是非常危险吗?”
“谁说的来着?过了一定的程度,所有风险都是等同的。”
“好像是沃尔特·巴杰特[17]。他说的是高空作业的工人。”他也咧嘴笑笑。“抱歉,但你知道,我是个出版商。你说得对,马洛。我愿意在你身上试试运气,否则你肯定会让我滚远点儿。对吧?”
我也朝他咧嘴笑笑。他招呼侍者过来,又点了两杯相同的鸡尾酒。
“是这样的,”他谨慎地说,“罗杰·韦德给我们惹了个大麻烦。他无法完成一本书。他正在逐渐失控,背后有隐情。他似乎快崩溃了。疯狂喝酒,乱发脾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失踪好几天。没多久以前,他把妻子推下楼梯,她断了五根肋骨住进医院。他们之间不存在常见的那些问题,完全没有。他每次一喝酒就发疯。”斯潘塞凑近我,阴郁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必须要他写完那本书。迫不及待地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职位全仰仗这本书了。但我们要的还不止这些。我们想挽救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他有能力写出比他以前那些书好得多的作品。出了什么大问题。我这次来,他甚至不肯见我。我知道听起来现在该请精神病医生出场了,但韦德夫人不同意。她深深相信他完全正常,只是有什么事情害得他心神不宁。比方说,遭人勒索。韦德夫妇结婚五年了。有可能是他过去生活中的幽灵来纠缠他了。甚至有可能——我瞎猜一下——是撞死人逃逸的交通事故,有人掌握了他的弱点。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们想知道。为了解决麻烦,我们愿意付出丰厚的酬劳。假如最后发现是个医学问题,那么——也好。假如不是,就肯定存在一个答案。另一方面,韦德夫人必须得到保护。下次他说不定会杀了她。谁知道呢。”
第二轮鸡尾酒送来了。我没碰我那杯,望着他一口气喝掉半杯。我点了一支烟,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需要的不是侦探,”我说,“而是魔术师。我他妈能做什么?要是我凑巧刚好在场,要是他没有强壮得让我难以对付,我说不定可以打昏他,把他拖到床上。但我必须要在场才行。几率顶多只有百分之一。你很清楚的。”
“他和你块头差不多,”斯潘塞说,“但状态远不及你。再说你可以一直待在他家。”
“不太可能。再说酒鬼都很狡猾。他大可以挑个我不在的时候撒酒疯。这是男护士的活儿,不是我的业务范围。”
“男护士派不上用场。罗杰·韦德不是会接受身边有个男护士的那种人。他才华横溢,只是在自制方面有点纰漏。他写垃圾给白痴看,挣了太多的钱。然而对作家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写作。只要他身上还有好的一面,就自然而然会浮现出来。”
“好的,我相信他很了不起。”我疲惫地说,“他非常厉害。同时他也极其危险。他有个让他有负罪感的秘密,他想用酒精淹死这个秘密。斯潘塞先生,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
“我懂了。”他看一眼手表,担忧地皱起眉头,整张脸抽成一团,让他的面容显得老了几岁和小了一圈。“好吧,我总得试试嘛,你别怪我。”
他伸手去拿鼓鼓囊囊的手提箱。我扭头望向金发姑娘。她正在准备离开。白发侍者拿着账单站在旁边。她给了侍者一些钱和一个可爱的微笑。他的模样像是刚和上帝握了手。她给嘴唇补口红,戴上白色长手套,侍者都快把桌子拉到房间另一头去了,她起身走出来。
我望向斯潘塞。他皱着眉头,盯着放在桌边的空酒杯。手提箱放在他大腿上。
“这样吧,”我说,“要是你坚持,我可以去见一见他,评估一下他的情况。我会和他妻子谈一谈。但我猜他会把我扔出家门。”
一个不属于斯潘塞的声音说:“不,马洛先生,我不认为他会那么做。恰恰相反,我认为他很有可能会喜欢你。”
我抬起头,望向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她站在我们这张桌子的尽头。我站起身,斜靠着卡座的靠背,就是你出不去但又必须站起来的那种尴尬姿势。
“别起来了,”上帝大概就是用这个声音给夏日云朵镶金边的,“我想我欠你一声对不起,但我觉得在自我介绍之前我有必要先观察一下你。我是艾琳·韦德。”
斯潘塞没好气地说:“艾琳,他不感兴趣。”
她温柔地微笑。“我不同意。”
我恢复了自制力。我刚才一直歪歪扭扭地站在这儿,张着嘴呼吸,活像个可爱的女学生。她确实是个尤物。在近处看,她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我没说我不感兴趣,韦德夫人。我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不认为我能派上用场,勉强要我尝试恐怕也会酿成大错。很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她变得非常严肃,笑容已经消失。“你决定得太快了。你无法仅仅凭借行为判断一个人。就算非要判断不可,也应该通过他们的为人。”
我茫然点头。因为我正是这么看待特里·莱诺克斯的。就表面的事实而言,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只有散兵坑里的那个光辉瞬间除外,前提是门南德斯没有骗我,但这些事实无论如何都不足以反映一个完整的他。他是个你不可能不喜欢的人。你一辈子能遇到几个人可以让你这么说?
“而你必须了解他们,才能知道他们的为人。”她轻轻柔柔地说完。“再见了,马洛先生。假如你改变了主意——”她飞快地打开挎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还有,谢谢你能来这儿。”
她朝斯潘塞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目送她走出酒吧,穿过镶着玻璃墙的附楼走向餐厅。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美丽。我望着她在通往大堂的拱廊下转弯。我看见她转弯时白色亚麻长裙的最后一闪。我终于松了口气,坐回卡座里,拿起我那杯金酒兑橙汁。
斯潘塞一直盯着我,眼神里有某种怨毒的东西。
“干得好,”我说,“但你偶尔也该看她一眼。她那么一个梦幻美人,而且又不是坐在房间另一头,二十分钟你居然连眼睛都不转一下。”
“是我犯蠢,对吧?”他努力挤出笑容,实际上并没有笑意。他不喜欢我看她的视线。“人们对私家侦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想到要请一个回家——”
“别想请这一个回你家,”我说,“至少先另外编个故事再说。你不可能指望我会相信任何人——无论有没有喝醉——能把那么一个美人儿推下楼,摔断她五根肋骨。”
他涨红了脸,双手攥紧手提箱。“你认为我在骗你?”
“有区别吗?你演了一出戏。说起来,你对那位女士似乎也有点动心了。”
他忽然站起身。“我不喜欢你的语气,”他说,“我恐怕不喜欢你这个人。帮个忙,忘了这件事吧。我看这点钱够买你的时间了。”
他扔了一张二十块在桌上,又加了几张一块给侍者。他站了几秒钟,低头瞪着我。他两眼放光,脸膛依然通红。“我结婚了,有四个孩子。”他突然说。
“恭喜恭喜。”
他从喉咙深处哼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快。我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就不看了。我喝完剩下的酒,掏出烟盒抖出一支,塞进嘴里点燃。老侍者走过来,看着桌上的钞票。
“还要什么吗,先生?”
“不要了。钱全归你。”
他慢慢地拿起钞票。“这是一张二十块,先生。那位先生弄错了。”
“他不识字。钱全归你,我说过了。”
“我确定我非常感激。要是你确定,先生——”
“完全确定。”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表情依然忧心忡忡。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两个打扮摩登的假少女从我身边经过,又是欢呼又是挥手。她们认识后面卡座里的那两位精英。达令达令的叫声和猩红色的手指甲开始在半空中飞舞。
我抽完半支烟,怒目而视面前的虚无,然后起身离开。我转身去拿烟盒,有什么东西从背后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等的就是这个。我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男人的侧脸,他笑得很灿烂,属于喜欢逗大家开心的那种人,穿一件宽松款的牛津纺法兰绒上衣。他像万人迷似的伸直手臂,上下各露六颗牙的笑容属于从不失手的推销员。
我抓住他伸直的那条胳膊,揪着他转了过来。“朋友你怎么回事?过道不够宽,容不下你整个人了?”
他挣脱手臂,发狠道:“嘴巴放干净点,老兄。否则我就替你松松下巴。”
“哈,哈,”我说,“怎么不说你能替洋基队守中外野,用面包棍打出本垒打?”
他攥紧肉乎乎的拳头。
“达令,想一想你修过的指甲。”我对他说。
他控制住情绪。“神经病,就会嘴贱,”他轻蔑地说,“下次再收拾你,等我比较闲的时候。”
“能比现在还闲?”
“滚吧,”他吼道,“再说一句俏皮话,你就需要重做牙床了。”
我朝他咧嘴笑笑。“打电话给我,朋友。记住换几句好台词。”
他的表情变了,忽然笑道:“哥们儿,你拍过片子?”
“只拍过钉在邮局墙上那种。”
“嫌犯相册里再见吧。”他说,转身走开,脸上还挂着笑容。
这么做确实很傻,但让我摆脱了刚才的感觉。我顺着附楼出去,穿过饭店大堂,来到正门口。我在门内停了停,戴上太阳眼镜。坐进车里,我这才想起艾琳·韦德给我的名片。一张雕版印刷的名片,但不是正规的商务名片,因为上面有住址和电话号码。罗杰·斯特恩斯·韦德夫人,悠闲谷路1247号。电话:悠闲谷5-6324。
我很熟悉悠闲谷,我知道那里已经改变了很多,当年悠闲谷有门卫室把守入口,有自己的警察局,湖畔有赌场,卖笑的女人要五十块一晚。赌场被关闭后,低调的有钱人占领了那片土地。低调的有钱人把那里变成了地块划分商的乐园。小湖和湖岸线归一家俱乐部所有,要是俱乐部不肯接纳你,那你就没资格去水上玩。专属性除了代表昂贵,剩下唯一的含义就是这个。
我之于悠闲谷就好比珍珠洋葱之于香蕉船冰激凌。
下午晚些时候,霍华德·斯潘塞打电话给我。他已经消了气,想说他很抱歉,局面他处理得不太好,问我愿不愿意再考虑一下。
“他请我,我就去见他。否则免谈。”
“我明白了。会有一份丰厚的额外——”
“听我说,斯潘塞先生,”我不耐烦地说,“命数是你没法雇佣的。要是韦德夫人害怕那家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问题。谁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保护她,不让她丈夫接近她。天底下不存在这么周到的保护。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那家伙发神经,你想知道为什么、怎么发和什么时候发,然后要我解决问题,免得他再犯病,至少等他写完那本书再犯。但写不写取决于他。要是他撕心裂肺地想写完那本书,他就会远离烈酒直到写完。你的要求太出格了。”
“其实是一码事,”他说,“全都是同一个问题。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你这个行当有点过于精细了。唉,算了,再见。我今晚飞回纽约。”
“一路顺利。”
他谢谢我,挂断电话。我忘了说我把他的二十块给了侍者。我考虑要不要打回去告诉他,随即想到他已经够倒霉了。
我关好办公室的门,走向维克多餐厅,打算按照特里那封信的请求,去喝一杯螺丝起子。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情绪还不够感伤。我去了罗利餐厅,喝了一杯马丁尼,吃了肉眼牛排和约克夏布丁。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看拳击。没一个厉害的,全是舞蹈大师,应该去给亚瑟·莫里[18]打工才对。他们只会出刺拳,蹦蹦跳跳,佯攻让对手失去平衡。没有一个人的拳头重得能唤醒打瞌睡的老祖母。观众喝倒彩,裁判不断拍手要求进攻,但他们还是晃来晃去,慌里慌张地挥动左手打长刺拳。我换个频道看犯罪剧。这一幕发生在衣橱里,演员表情疲惫,长相过度熟悉,而且欠缺美感。对话的用词连填字游戏都不会用。侦探有个黑人男仆,为的是营造喜剧效果。侦探不需要他,他自己就够可笑的了。至于广告,连吃铁丝网和啤酒瓶碎片长大的山羊看了都会作呕。
我关掉电视,抽了根卷得很紧的长杆薄荷烟。让我的喉咙很舒服。原料也是上等烟草。我忘了记住是什么牌子。正准备上床,凶杀科的格林警司打来电话。
“觉得你大概想知道,几天前你朋友莱诺克斯就在他去世的墨西哥小镇下葬了。一个律师代表家族过去参加。这次算你走运,马洛。下次有朋友请你帮他偷越国境,千万别。”
“他身上有几个弹孔?”
“什么意思?”他吼道。他沉默片刻,然后颇为谨慎地说:“一个,我应该这么说。通常情况下,一颗子弹就足够崩掉一个人的脑袋了。律师采了一套指纹,和他口袋里的所有东西一起带回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有,但你不可能告诉我。我想知道是谁杀了莱诺克斯的妻子。”
“什么?格伦兹没告诉你他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自白书?反正报纸是这么说的。你难道已经不看报纸了?”
“谢谢你打电话来,警司。你真是一个好人。”
“听我说,马洛,”他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对这个案子有什么古怪念头,出去乱说话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案子已经结案,画上句号,埋在一堆樟脑丸里了。你算是他妈的走运。事后从犯在本州够你坐五年牢的。再听我说一句。我当警察很多年了,学到的一个教训是人坐牢不总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在法庭上看起来像什么。晚安。”
他对着我的耳朵摔上电话。我放下听筒,心想正直的警察良心不安就会发狠。然而不正直的警察也一样。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包括我在内。
14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擦耳垂上的爽身粉,门铃响了。我过去开门,发现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看着我。今天她穿棕色的亚麻长裙,围红椒色的围巾,没戴耳环或帽子。她脸色有点苍白,但绝对不像一个曾被推下楼梯的女人。她犹豫着对我微笑。
“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马洛先生。你很可能连早饭都还没吃。但我不怎么想去办公室找你,又讨厌打电话讨论私事。”
“没关系。请进,韦德夫人。喝杯咖啡吗?”
她走进客厅,坐在长沙发上,眼神茫然。她把挎包平放在大腿上,双脚并拢坐在那儿。看上去有点拘谨。我打开窗户,拉起百叶窗,拿起她面前咖啡桌上的脏烟灰缸。
“谢谢。请给我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进厨房,在绿色金属托盘上铺开一张纸巾。看起来和赛璐珞假领一样廉价。我抓起纸巾揉成一团,取出与三角形小餐巾配套的花边衬垫。它们和大多数家具一样,也是租房子的时候就有的。我放下两个沙漠玫瑰咖啡杯,斟满咖啡,端着托盘走进客厅。
她尝了一口。“非常好,”她说,“你很会煮咖啡。”
“上次有人和我喝咖啡就在我进拘留所之前,”我说,“韦德夫人,我猜你肯定知道我进过冷库。”
她点点头。“当然,你涉嫌协助他逃跑,对吧?”
“警察没这么说。他们在他房间的记事本上发现了我的电话号码。他们盘问我,我不肯回答——主要是因为他们提问的方式不对。然而我想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咖啡杯,身体向后靠,对我微笑。我请她抽烟。
“谢谢,我不抽。我当然感兴趣。我们的一个邻居认识莱诺克斯夫妇。他肯定是精神错乱了。他听上去完全不像那种人。”
我拿起牛头犬烟斗,填满烟丝点上。“大概吧,”我说,“肯定是这样。他在战争中受了重伤。但他死了,事情已经结束了。我觉得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谈这个。”
她慢慢摇头。“他是你的朋友,马洛先生。你肯定有非常强烈的看法。我认为你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我压紧烟斗里的烟丝,重新点上。我慢悠悠地做这些事情,边做边从烟斗上望着她。
“听我说,韦德夫人,”我最后说,“我的看法毫无意义。那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最不可能的人犯下最不可能的罪行——和蔼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好身世的孩子多重武装抢劫和开枪杀人;记录完美无瑕的银行经理人被发现二十年来长期贪污公款;广受欢迎的成功小说家,应该过得很开心,却喝得醉醺醺的,打得妻子住进医院。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事会让我们最好的朋友精神紧张。”
我以为这么说会让她发火,但她只是抿紧嘴唇,眯起了眼睛。
“霍华德·斯潘塞不该告诉你的,”她说,“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懂事,不知道应该避开他。后来我明白了,假如一个男人喝醉了,你最不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喝酒。你对此的了解肯定比我多。”
“你当然不能靠几句话阻止他,”我说,“要是你运气好,要是你有力气,有时候你能阻止他伤害自己或其他人。然而就连这个也需要运气。”
她默默地伸手去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很好看,和她的整个人一样。指甲修成美丽的形状,涂了稍微有一丝颜色的指甲油。
“霍华德有没有说他这次来没见到我丈夫?”
“说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她拿着调羹玩了几秒钟,开口时没有抬头看我。
“他没有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不知道。我很喜欢霍华德,但他是支配欲很强的那种人,什么事都希望他说了算。他认为他很擅长管理。”
我没有插嘴,等她说下去。又是一段沉默。她瞥了我一眼,然后立刻转开视线。她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我丈夫已经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来找你是想请你找到他,带他回家。唉,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一次他自己开车去了波特兰,病倒在一家旅馆里,不得不请医生给他解酒。他开了那么远,居然没惹出麻烦,也算是个奇迹了。他三天三夜没吃东西。还有一次他躲在长滩的一家土耳其浴室,瑞典式,给你做灌肠排毒的那种地方。最近一次是一家私立的小型疗养院,名声恐怕不太好。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星期。他不肯告诉我疗养院的名字和地址,只说他在接受治疗,一切都很好。但他的脸色白得像死人,看上去非常虚弱。我看了一眼送他回家的那个人。高个子年轻人,一身过于逼真的牛仔行头,你只会在舞台或彩色音乐电影里见到这种打扮。他让罗杰在门前车道上下车,然后立刻掉头开走了。”
“有可能是个观光牧场[19],”我说,“养些好脾气的牛仔,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在稀奇古怪的装备上。女人为他们疯狂。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
她打开挎包,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我带了一张五百块的支票给你,马洛先生。你愿意当聘金收下吗?”
她把折起来的支票放在咖啡桌上。我看着支票,但没有去拿。“为什么?”我问她,“你说他失踪了三天。一个人醒酒和吃进去东西本来就要三四天时间。他难道不会像以前那样回来吗?这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再这样下去他是承受不了的,马洛先生。会害死他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担心得要命。不,不止担心,我很害怕。他这么做不正常。我们结婚五年了。罗杰以前也爱喝酒,但不是一个精神错乱的酒鬼。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想找到他。昨天夜里我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知道他为什么喝酒吗?”
紫罗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今天早晨她似乎有点脆弱,但离绝望还差得远呢。她咬住下嘴唇,摇摇头。“除非是因为我,”她最后说,声音几近耳语,“男人丧失了对妻子的感情。”
“我只是个业余的心理学家,韦德夫人。干我这一行,你非得懂点心理学不可。要我说,他更像是丧失了对他写的那些东西的感情。”
“完全有可能,”她静静地说,“我猜所有作家都会中这种诅咒。没错,他似乎无法完成他正在写的那本书。但他不缺房租钱,又不是必须完成不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他清醒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微笑道:“嗯,让我说肯定是带偏见的。我认为他是个非常温和的好男人。”
“喝醉酒呢?”
“简直恐怖。聪明,残忍,无情。以为自己妙语连珠,其实只是出口伤人。”
“你忘了说暴虐。”
她挑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而已,马洛先生。仅仅凭那一次就下结论未免太过分了。我甚至没有告诉霍华德·斯潘塞。是罗杰自己告诉他的。”
我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今天会很热。这会儿已经热起来了。我调整百叶窗的角度以挡住阳光。然后我对她直话直说。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录里查过他。他今年四十二,娶你是他唯一的一场婚姻,没有孩子。他出身新英格兰家庭,上的是安杜佛和普林斯顿。他上过战场,记录优良。他写了十二本性爱加斗剑的那种长篇历史小说,每一本都上过畅销书排行榜。他肯定挣了很多钱。要是丧失了对妻子的感情,他似乎更像个会告诉你并提出离婚的男人。要是他和其他女人鬼混,你多半也会听到风声,总而言之,他不需要用喝醉来证明他心情不好。你们结婚五年了,所以结婚时他三十七岁。要我说,到了这个年纪,关于女人应该了解的事情,他应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说差不多是因为谁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女人。”
我停下来看她,她对我微笑。我没有伤害她的感情。我继续说了下去。
“霍华德·斯潘塞提出——具体凭什么提出我就不得而知了——罗杰·韦德的问题根源是发生在你们结婚前很久的某些事情,现在开始对他造成影响,对他的打击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斯潘塞认为有可能是勒索。你会知道吗?”
她缓缓摇头。“假如你指的是我知不知道罗杰付出很大一笔钱给什么人——不,我不会知道。我从不干涉他的账目。他有可能付了很多钱出去,而我一无所知。”
“那好吧。我不认识韦德先生,无从想象他被敲竹杠会是什么反应。假如他脾气暴虐,说不定会拧断什么人的脖子。假如秘密有可能损害他的社会或职业地位,甚至极端一些,引来执法人员登门拜访,那么他就会付钱——至少先稳住对方再说。但这些猜想对我们毫无用处。你希望他回来,你很担心,你不止是担心。然而我该怎么找他呢?我不要你的钱,韦德夫人。至少现在没法要。”
她的手再次伸进挎包,拿出两张黄色信纸。它们像是复写用的拷贝纸,折了起来,其中一张看上去皱巴巴的。她打开它们,递给我。
“一张是我在他书桌上发现的,”她说,“那天很晚了,说是第二天凌晨也行。我知道他一直在喝酒,知道他没有上楼。凌晨两点,我下楼去看他好不好——相对而言的好不好,有没有昏倒在地上或者沙发上什么的。但他不在家。另一张在废纸篓里,更确切地说是挂在废纸篓的边缘上,所以没有掉进去。”
我先看第一张,也就是没揉皱的那张。上面只用打字机打了短短的一段字:“我没兴趣爱自己,也没有其他人供我去爱。署名:罗杰·(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韦德。又:所以我才一直写不完《最后的大亨》。”
“你能看懂吗,韦德夫人?”
“装模作样而已。他一直非常仰慕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说从嗑药的柯勒律治之后,最优秀的酗酒作家就是菲茨杰拉德。你看他打的字,马洛先生。清晰,轻重均匀,没有错别字。”
“我注意到了。大多数人喝多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继续看揉皱的那张纸。还是打字稿,同样没有错别字,轻重依然均匀。这一张的文字是:“我不喜欢你,V医生,但此刻我需要的正是你。”
我还在看这张纸的时候,她开口道:“我不知道V医生是谁。我们不认识名字以V打头的医生。我猜上次安排罗杰去那里的就是他。”
“牛仔送他回家那次?你丈夫没有说起任何名字,包括场所的名字?”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我在号码簿里查过。名字以V打头的有十几个各种各样的医生。另外,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姓氏。”
“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医生,”我说,“这就引出了现金的问题。合法的医生会收支票,但骗子不会。因为支票会变成证据。而且这种人的收费肯定不低。他那里的住宿膳食都会很贵,更不用说针头了。”
她困惑道:“针头?”
“所有黑诊所都会给客户打麻醉药。更容易摆布他们。让他们不省人事十或十二个小时,等他们醒过来,就会变成乖宝宝了。但没有执照使用麻醉药会让你去享受山姆大叔的住宿膳食。代价非常高昂。”
“我明白了。罗杰身上大概有几百块。他的书桌里总是放着这么多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只是他的怪癖。现在钱不见了。”
“好的,”我说,“我来试试看找V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但我会尽量努力的。韦德夫人,支票你收好。”
“为什么?那是你应得——”
“谢谢,回头再说。另外,我更愿意收韦德先生的钱。他反正不会喜欢我要做的事情。”
“但假如他病倒了,走投无路——”
“他可以打电话给他的医生,也可以请你打电话。但他没有。说明他不愿意。”
她拿起支票放回包里,站起身。她看上去非常绝望。“我们的医生拒绝治疗他。”她苦涩地说。
“医生成百上千,韦德夫人。每一个医生都能收治他一次。大多数医生都能陪他一段时间。医疗如今是个竞争激烈的行当。”
“我明白了。是啊,当然是这个道理。”她慢慢走向门口,我跟过去,打开门。
“你可以自己打电话叫医生的。为什么不叫?”
她转过来面对我。眼睛明亮,也许有一丝泪光。真是一个尤物,毫无疑问。
“因为我爱我丈夫,马洛先生。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他。但我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要是每次他多喝了几杯我就打电话叫医生,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不会有这个丈夫了。你对待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像对待一个喉咙痛的小孩。”
“假如他酗酒,你就当然可以。而且往往必须这么做。”
她站得离我很近。我闻到她的香水味。也可能是我的想象。香水不是用喷雾瓶喷在身上的。或许只是因为夏天天热。
“假如他过去做过不光彩的事情,”她说,一个一个地吐出这些字,就好像它们每一个都苦涩难当,“甚至犯过罪。对我来说反正毫无区别。但谁也不能通过我查出究竟是什么。”
“但霍华德·斯潘塞雇我去查就没问题?”
她慢慢露出笑容。“你宁可坐牢也不肯出卖朋友,你真以为我能相信你会给霍华德其他的答案?”
“多谢捧场,但我进去不是因为这个。”
她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再见,沿着红杉台阶走了下去。我望着她上车,一辆细长的灰色捷豹,看上去非常新。她开车到小街尽头调转方向。下坡经过的时候,她朝我挥挥戴着手套的手。小小的跑车轻快地拐个弯,然后就看不见了。
屋子正面墙边有一丛红色夹竹桃。我听见里面传来扑腾的声音,一只小反舌鸟焦急地唧唧轻叫。我看见小鸟站在顶上的一根枝条上拍打翅膀,像是难以保持平衡。院墙拐角的柏树丛中响起刺耳的啼鸣声,意思大概是警告。唧唧叫声立刻停止,胖乎乎的小鸟安静下来。
我回到屋里关上门,让它自己上飞行课。鸟类也必须学习。
15
无论你觉得你有多聪明,你都必须从一个起点开始:名字,地址,社区,背景,环境,某种参考。然而我手头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打着:“我不喜欢你,V医生,但此刻我需要的正是你。”有了这个,我能把目标缩小到太平洋里,辛辛苦苦花一个月查遍五六个县医疗协会的成员名单,最后得到一个大大圆圆的零蛋。咱们这座城市,庸医滋生得比豚鼠还快。市政厅周围方圆一百英里之内有八个县,每个县的每个镇上都有医生,有些是真正的医护人员,有些只是通过函授课程学了门手艺的机修工,执照仅限于挖鸡眼或者踩着你的脊梁跳上跳下。在真正的医生里,有些过得很好,有些穷得叮当响,有些讲医德,有些未必遵守得起。在跟不上维他命和抗生素发展的许多老混球眼中,富有的早期震颤性谵妄患者[20]就等于天降财神。可是,没有线索我就无从下手。我没有线索,艾琳·韦德不是没有就是不知道她有。另外,就算我找到了符合条件而且名字缩写对得上的人,就罗杰·韦德而言,他也有可能仅仅是个神话人物。那两句话可能只是他泡进酒海时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就像他对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引用或许仅仅是一种不落俗套的告别方式。
遇到这种情况,小角色就只能借用大人物的脑子了。于是我打电话给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在卡恩机构工作,这个浮华的事务所开在贝弗利山,专精于保护有钱有势的富豪,所谓“保护”,意思是和法律沾边的几乎所有业务。我认识的这个人叫乔治·彼得斯,他说要是我能长话短说,他可以赐我十分钟时间。
他们在那种糖粉色的四层办公楼里占据了二楼的半个楼面,这种办公楼的电梯会靠电子眼自己开门关门,走廊永远凉爽安静,停车场的每个位置都标着名字,前厅外的药剂师装安眠药瓶装得手腕抽筋。
门的外侧漆成法国灰,镶着凸起的金属字母,干净犀利得像新开刃的匕首。卡恩机构有限公司。杰拉德·C.卡恩,总裁。底下的字比较小:入口。说是一家投资信托公司也行。
进去是一间又小又丑的接待室,但丑得刻意而昂贵。家具是猩红色和深绿色,墙壁是单调的不伦瑞克绿,挂在墙上的油画镶在再暗三个色调的绿色木框里。画中的男人身穿红色大衣,骑着高头大马,发疯似的想跃过高高的围栏。有两面无框的镜子,底色略带一丝让人恶心的玫瑰粉。抛光的白桃花心木咖啡桌上摆着最新一期的各种杂志,每一本都套着透明的塑料套。房间的布置者绝对不会被过多的颜色吓倒。他很可能穿红椒色的衬衫、桑葚紫的长裤和斑马条纹的皮鞋,朱砂红的衬裤上用美丽的橘红色绣着姓名缩写。
这地方只是门面而已。卡恩机构的客户每天最低费用一百块,他们期待的是在家接受服务,而不是在什么接待室里坐等。卡恩曾是宪兵队的一名上校,大块头,皮肤白里透红,壮实得像块木板。他邀请过我来工作,但我至今也还没绝望到要接受。当混球有一百九十条路,卡恩每一条都熟。
毛玻璃分隔门悄然滑开,接待员在里面望向我。她有着铁打的笑容,眼神能数清楚你屁股口袋里的钱包装了几张钞票。
“早上好。请问有何贵干?”
“乔治·彼得斯,谢谢。我叫马洛。”
她拿起一本绿色皮面册子放在台子上。“他在等你吗,马洛先生?预约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私事。我刚和他通过电话。”
“我明白了。马洛先生,你的名字怎么拼?另外,请报一下你的全名,谢谢。”
我告诉了她。她填进一张细细长长的表格,然后把页边塞进打卡钟。
“做这些是要给谁看?”我问她。
“本司非常注重细节,”她冷冰冰地说,“卡恩上校说过,你永远不知道最琐碎的小事什么时候会变成生死攸关的大事。”
“反过来也说得通。”我说,但她没听懂。她完成文书工作,抬起头说:“等我向彼得斯先生通报一声。”
我说你这样真是让我心花怒放。一分钟后,护墙板上打开了一扇门,彼得斯招招手,我走进一条战舰灰色的走廊,左右两侧的小办公室怎么看都像牢房。他的办公室天花板装着吸音隔板,有一张灰色不锈钢办公桌和两把配套的椅子,灰色的架子上有一台灰色的录音机,电话和笔架与墙壁和地板是同一个颜色。墙上有两张带框的照片,一张里的卡恩身穿制服,头戴雪莲花头盔[21],一张里的卡恩平民打扮,坐在办公桌前,一脸高深莫测。墙上还有一个木框,铁灰色字母的励志名言印在灰色背景上。这句话说的是:
无论何时何地,卡恩机构的探员都以绅士标准规范言行。此规则概无例外。
彼得斯两大步穿过房间,推开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的灰色墙壁上有个灰色的麦克风拾音头。他扯出拾音头,拔下一条连接线,把它塞回原处,然后将照片重新挡在前面。
“被发现我就砸饭碗了,”他说,“不过狗娘养的出去了,帮一个什么演员搞定醉驾的案子。所有麦克风的开关都在他办公室里。他把窃听器装遍了整个公司。有天早晨我建议他在接待室的一面单向镜子背后装一台带红外功能的缩微胶片照相机。他不太喜欢这个主意。多半因为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他坐进一把灰色的硬底椅子。我望着他。他是个笨拙的长腿男人,脸上瘦骨嶙峋,发际线正在后退。他的皮肤像是饱经风霜,属于时常待在户外的那种男人,各种各样的天气都经历过。他眼窝深陷,上嘴唇几乎和鼻子一样长。他咧嘴一笑,下半张脸就消失在了从鼻孔到宽大嘴巴边缘的两条深沟里。
“你怎么受得了?”我问他。
“哥们儿,坐吧。小声喘气,压低声音,另外要记住,卡恩机构的工作人员看你这么一个廉价侦探就好比托斯卡尼尼看街头风琴手的猴子。”他停下来,笑了笑,“我受得了是因为我不在乎。毕竟钱多,等哪天卡恩开始觉得这儿是战争期间他在英国管的那家最高戒备监狱,而我是他的犯人,我就去领了支票溜之大吉。你惹了什么麻烦?听说你前阵子栽了跟头。”
“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想看看你们的铁窗人员档案。我知道你们有。艾迪·道斯特从这儿辞职后告诉我的。”
他点点头。“艾迪对卡恩机构来说有点太感情用事。你说的那份档案是最高机密。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机密资料都不得向外人透露。我这就去拿。”
他走了出去,我望着灰色的废纸篓、灰色的油毡地垫、桌上吸墨台的灰色皮革转角。彼得斯捧着一个灰色的硬纸板文件夹回来。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
“我的天,你们这儿就没有不是灰色的东西吗?”
“校园的颜色,好老弟。本组织的灵魂。哦,我当然有不是灰色的东西。”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足有八英寸长的一支雪茄。
“乌普曼三十,”他说,“一位英国老绅士的礼物,他在加利福尼亚住了四十年,还把收音机叫无线电。清醒的时候只是个老娘娘腔,有许多浅薄的魅力——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因为绝大多数人一点魅力都没有,无论浅不浅薄,卡恩也包括在内。他的魅力还比不上炼钢工人的内裤。不清醒的时候,这位客户有个奇怪的爱好:签根本没听说过他名字的银行的支票。他总能补回来,加上我充满爱心的帮助,他到现在还没进过冷库。这是他送给我的。不如咱们一起享用了它,就像两个印第安酋长在策划大屠杀?”
“我抽不来雪茄。”
彼得斯伤感地望着偌大的雪茄。“我也是,”他说,“我考虑过要不要送给卡恩。但一个人消受不了这么一根雪茄,哪怕这个人是卡恩呢。”他皱起眉头。“你说怪不怪?我三句话不离卡恩。大概是太紧张了。”他把雪茄扔回抽屉里,望着打开的文件夹。“咱们要查的是哪一位?”
“我在找一个酒精成瘾的有钱人,他有些奢侈的嗜好,也有钱满足嗜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因为开空头支票进去过。至少我没听说。他有暴力倾向,他妻子很担心他。她认为他躲在某个醒酒疗养院,但也无法确定。我们唯一的线索是他留下的一句话,里面提到一个V医生。只有缩写字母。我要找的人已经失踪三天了。”
彼得斯望着我,若有所思。“不算太久,”他说,“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先找到他,就有钱可拿。”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无所谓。咱们来看一看。”他开始翻档案。“不太容易啊,”他说,“这种人来来去去。单单一个字母算不上什么线索。”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继续翻了几页,又抽出一张,再翻一会儿,最后抽出第三张。“一共有三个,”他说,“阿莫斯·瓦利医生,整骨专家。在阿尔塔迪纳有个大诊所。夜间出诊一次五十块,或者说曾经比较确切。有两个注册护士。几年前和本州缉毒局闹过一场不愉快,被迫交出处方簿。这份资料不算新。”
我写下他的名字和阿尔塔迪纳的诊所地址。
“接下来是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耳鼻喉科,好莱坞大街斯托克维尔大楼。这是个好医生。门诊为主,似乎专攻慢性鼻窦感染。很不赖的常规治疗。你进去说鼻窦炎害得你头疼,他为你清洗鼻腔。当然首先要用奴佛卡因麻醉一下。不过,要是他喜欢你的长相,就未必是奴佛卡因了。听懂了?”
“当然。”我也记下这位医生。
“哦,这个厉害,”彼得斯继续往下读,“他的问题看起来是供货。我们的乌坎尼奇医生经常去昂塞纳达钓鱼,开自己的私人飞机去。”
“要是他自己运毒,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我说。
彼得斯想了想,摇头道:“我看不一定。只要他别太贪婪,做到老死都没问题。他只有一个真正的风险,那就是无法满足的顾客——不好意思,我指的是患者——但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他在同一个地点已经行医十五年了。”
“你这些东西都他妈从哪儿弄来的?”我问他。
“我们是一家机构啊,好兄弟,又不是你这样的独行侠。有些来自客户本人,有些是内线消息。卡恩不怕花钱。只要愿意,他还是很有手腕的。”
“听见你这么说,他会开心死的。”
“随他去死。今天最后一道菜名叫维林杰。给他归档的探员早就不在了。他在塞普尔维达山谷有个牧场,曾经有个女诗人在那儿自杀。他办了个艺术村之类的地方,供作家和其他寻求隐居和同好气氛的人居住。收费中等。像个正经人。他自称医生,但不行医。有可能是博士[22]实话实说,我都不明白档案里为什么会有他。除非那起自杀有什么蹊跷。”他拿起一张贴在白纸上的剪报。“没错,吗啡过量。但没有证据表明维林杰知情。”
“我喜欢维林杰,”我说,“非常喜欢。”
彼得斯合上文件夹,拍了一巴掌。“你没见过这东西。”他说,起身离开房间。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我开口道谢,他却摇摇头。
“听我说,”他说,“你要找的人有成百上千个地方可去。”
我说我知道。
“对了,忽然想起来,我听说了你那位莱诺克斯朋友的一些事情,你也许会感兴趣。我们有位弟兄五六年前在纽约遇到过一个人,完全符合警方描述的体貌特征。但他说那个人不叫莱诺克斯,而是叫马斯顿。当然了,他有可能搞错了。那家伙一直醉醺醺的,所以谁也说不准。”
我说:“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他为什么要改名?他有服役记录,很容易核实身份。”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那位弟兄去西雅图了。要是觉得有意义,等他回来你可以找他聊一聊。他叫阿施特菲尔特。”
“谢谢你,乔治,为我做了这么多。这十分钟够长的。”
“说不定哪天需要你帮忙呢。”
“卡恩机构哎,”我说,“从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帮助。”
他用大拇指做个粗鲁的手势。我扔下他待在金属灰色的牢房里,自己从等候室出去了。等候室这会儿看起来很顺眼。经过牢房的洗礼,喧杂的颜色显得合情合理。
16
开下公路,塞普尔维达山谷底部有两根方形黄色门柱,一根门柱上挂着一扇五条铁栏杆的大门。门开着,上方用铁丝悬着一个告示牌:私家道路,非请勿入。空气暖烘烘的,很安静,充满桉树犹如公猫发情的骚味。
我拐进那扇门,顺着环绕山肩的砾石小路向前开,爬上一段缓坡,翻过一道山梁,驶下又一段缓坡,开进一条浅浅的河谷。河谷里很热,比公路上热十到十五度。我看见砾石小路的尽头是个转盘路,中间草地的边缘是刷过石灰的石块。我左手边是个空着的游泳池,没有什么东西比空着的游泳池看上去更空荡荡的。水池的三面是草坪的遗骸,摆着几把红杉木的休闲躺椅,椅垫的颜色褪得厉害。椅垫曾经五颜六色,蓝绿黄橙铁锈红,包边有些地方已经开线,扣子崩开,椅垫在这种地方浮肿膨胀。水池的第四面是网球场高高的铁丝网。空游泳池上的跳板像是弯曲的膝关节,疲态尽显。防滑垫烂成一条一条挂在那儿,金属配件上满是锈迹。
我开上转盘,在一座红杉木建筑物前停车,这座建筑物有木瓦屋顶和宽阔的门廊,大门是双开的纱门。硕大的黑苍蝇趴在纱门上打盹。屋子分出几条小径,伸进常绿但总是蒙着一层灰的加州橡木树林,橡树之间能看见不少乡村小木屋零星散落在山坡上,其中有一些几乎完全被树木挡住了,我能看见的那几幢一副淡季的凄凉模样。大门紧闭,僧侣布[23]或类似织物的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你都能感觉到窗台上厚厚的灰尘。
我熄灭引擎,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抓着方向盘,竖起耳朵仔细听。没有任何声音。这地方似乎和古埃及法老一样死透了,但双开纱门背后的木门敞开着,里面昏暗的房间中似乎有东西在动。然后我听见了微弱但清晰的口哨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纱门上,他推开纱门,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这位朋友可真是有看头。
他头戴平顶的黑色牛仔帽,编织帽带在下巴底下打个结。他身穿白色丝绸衬衫,干净得一尘不染,喉咙口敞开着,腕套扎紧,上面是蓬松的泡泡袖。他脖子上系着一条带流苏的黑色围巾,一头长一头短,长的那头几乎垂到腰间。黑色宽腰带底下是黑色长裤,裤子紧紧地包着臀部,煤块那种纯黑色,侧面的金线一直镶到喇叭裤脚的开衩处,衩口两边钉着金色纽扣。他脚上是一双黑色漆皮舞鞋。
他在台阶底下站住,直勾勾地盯着我,口哨还没停。他瘦削得像鞭子。丝线般的长睫毛底下,是一双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和最空洞的烟灰色眼睛。他五官精致而完美,却毫无纤弱的感觉。他鼻梁挺直,几近但并不完全细长,好看地噘着嘴唇,他下巴上有个酒窝,小小的耳朵可爱地偎依着头部。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像是从没晒过太阳。
他摆出一个姿势,左手叉着后腰,右手在半空中画了道优雅的弧线。
“欢迎,”他说,“天气不错,对吧?”
“对我来说,这儿有点热。”
“我就喜欢热。”一个陈述句,平淡而决然,结束了这段对话。我喜欢什么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他在一级台阶上坐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指甲锉,开始修他的指甲。“银行来的?”他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找维林杰医生。”
他停下了手里的指甲锉,扭头望向热烘烘的远方。“他是谁?”问句里没有一丝可能存在的兴趣。
“这个地方的主人。你答得倒是干脆。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他继续锉指甲。“你搞错了,宝贝儿。这地方的主人是银行。他们没收了这件抵押品,要么就是交给第三方托管了什么的。细节我没记住。”
他抬头看我,表情在说细节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我从奥兹上下来,靠在烫手的车门上,我立刻站直,走向稍微有点风的地方。
“你说的是哪家银行?”
“你不知道,你不是银行来的。不是银行来的,这儿就和你没关系。上路吧,宝贝儿。滚快点儿。”
“我有事要找维林杰医生。”
“这地方已经不营业了,宝贝儿。牌子说得很清楚,这是私家道路。哪个白痴忘了锁大门。”
“你是看管员?”
“算是吧。别再问东问西了,宝贝儿。我的脾气不太靠得住。”
“你发火的时候是什么样?喜欢和地松鼠跳探戈?”
他忽然起身,动作优雅。他露出一丝空洞的微笑。“看起来非要我把你扔回你那辆小破敞篷里是吧?”他说。
“过会儿再扔。先说说我该去哪儿找维林杰医生。”
他把指甲锉放进衬衫口袋,另一样东西占据了右手里原先的位置。只是一个轻巧的动作,他的拳头就戴上了亮闪闪的黄铜指套。颧骨上方的皮肤陡然收紧,烟灰色大眼睛深处燃起火焰。
他慢吞吞地向我走来。我后退,腾出更多的空间。他又开始吹口哨了,但声音高亢而刺耳。
“咱们没必要打架,”我对他说,“咱们没理由要打架。再说搞不好会扯破你那条漂亮的马裤。”
他疾如闪电,一大步就跳到了我面前,左手像毒蛇出洞似的飞向我。我以为那是一记刺拳,于是摆动头部闪避,但他实际上瞄准的是我的右手腕,所以他得逞了。他手上很有劲,用力一扯,我失去了平衡,戴黄铜指套的那只手抡圆了,一拳直捣过来。这一招若是打中我的后脑勺,我就得躺着进医院了。要是我抽身后退,他会打中我的面颊或上臂肩关节以下的某处。反正不是废一条胳膊就是废半边脸。碰到这种局面,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抽身后退,同时一条腿从背后勾住他的左脚,一只手抓住他的衬衫,我听见衬衫被扯破的声音。我的后脖颈吃了一记,但打中我的不是黄铜指套。我向左旋身,他倒向侧面,像猫一样着地,我还没找到平衡,他已经跳了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这一切都让他高兴。他热爱他的工作。他立刻扑向我。
某处响起一个浑厚的大嗓门。“厄尔!你给我停下!马上,听见没有?”
牛仔小子停下了。他满脸病态的喜悦笑容。又一个轻巧的动作,黄铜指套消失在围着裤腰的宽腰带里。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粗壮男人沿着一条小径跑过来,他身穿夏威夷衬衫,边跑边挥舞手臂。他来到我们身旁,呼吸有点急促。
“你疯了吗,厄尔?”
“医生,不许你这么说我。”厄尔轻声细气地说,然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台阶前坐下。他摘掉平顶牛仔帽,掏出梳子,一脸茫然地梳理浓密的黑发。过了一两秒钟,他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穿花哨衬衫的大块头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站在那儿看着他。
“搞什么名堂?”他咆哮道,“这位先生,你是谁?”
“我叫马洛。我找维林杰医生。你叫他厄尔的小伙子想和我玩一玩。我猜大概是太热了。”
“我就是维林杰医生。”他充满自豪地说。他转过头:“厄尔,到屋里去。”
厄尔慢慢地站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维林杰医生一眼,烟灰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他转身爬上台阶,拉开纱门。苍蝇像乌云似的腾空而起,发出愤怒的嗡嗡声,门关上后又纷纷停在纱门上。
“马洛?”维林杰医生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马洛先生,请问有何贵干?”
“厄尔说你这儿停止营业了。”
“没错。我正在等一些法律手续完成,然后就会搬出去。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
“我很失望,”我满脸失望地说,“以为有个叫韦德的人住在你这儿。”
他挑起两条能让富勒制刷员工大感兴趣的眉毛。“韦德?我有可能认识什么人叫韦德——这个姓氏挺常见——但他为什么会住在我这儿?”
“接受治疗。”
他皱起眉头。一个人长着他这样的眉毛,皱起眉头就很值得一看了。“我从事医疗工作,先生,但已经不执业了。你想象中他接受的是什么治疗?”
“那家伙是个酒鬼。他时不时神经搭错离家出走。有时候他以自己的意愿回到家里,有时候别人送他回家,有时候就需要有人找他了。”我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着名片,一点也不高兴。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当自己是瓦伦蒂诺还是谁?”
他的眉毛又动了起来。我看得入迷。一部分眉毛完全自顾自地拱起了至少一英寸半。他耸了耸肉乎乎的肩膀。
“厄尔没什么伤害性,马洛先生。他只是——有时候——有点做白日梦。咱们怎么说呢,活在游戏的世界里?”
“那是你说的,医生。要我说,他爱动粗。”
“啧,啧,马洛先生。你这就太夸张了。厄尔喜欢打扮自己。他在这方面像个孩子。”
“你指的是他脑子有病,”我说,“这地方算是个疗养院,对吧?曾经是?”
“当然不是。这里还营业的时候,曾经是个艺术村。我提供膳食、住宿、锻炼和娱乐设施,还有最重要的,幽静。而且收费适中。你肯定也知道,艺术家里有钱人不多。我说的艺术家自然包括作家、音乐家和其他等等。对我来说,这是一项很有收获的事业——没倒闭的时候。”
他说话间变得哀伤。眉梢耷拉下来,响应嘴角的弧度。眉毛再长一点,就要掉进嘴巴里了。
“这我知道,”我说,“档案里有。档案里还说早几年这儿有人自杀。毒品过量,对吧?”
眉毛不再耷拉,而是根根竖起。“什么档案?”他喝问道。
“我们对我们所谓的铁窗小子有一份档案,医生。指的是法国病[24]抽起来的时候你没法跳楼的地方。小型私人疗养院之类的场所,专门治疗酒瘾、药瘾和轻度躁狂症。”
“这种地方必须依法取得执照。”维林杰医生恶狠狠地说。
“是啊。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有时候有些人会忘了办手续。”
他挺直腰杆。不得不说,这家伙确实有几分尊严。“这个暗示是在侮辱我,马洛先生。我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说的这种名单上。我必须请你离开了。”
“再说说韦德吧。他有没有可能用化名待在你这儿?”
“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没有其他人了。现在对不起,请你——”
“我想转一圈看一看。”
有时候你激怒一个人,他就会说漏嘴,但维林杰医生不是这种人。他保持住了尊严。他的眉毛也很配合他。我望向那幢屋子,屋里飘来音乐、舞曲,还依稀有打响指的声音。
“我打赌他在里面跳舞,”我说,“那是一首探戈。我打赌他在里面一个人跳舞。小子了不起。”
“你到底走不走,马洛先生?还是要逼我请厄尔帮我送你离开我的私人土地?”
“好的好的,我这就走。别生气,医生。V开头的名字一共只有三个,你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位。我们只有这一条真正的线索。他离家前在一张纸上涂了个名字:V医生。”
“少说也有几十个。”维林杰医生冷冷地说。
“哦,当然。但我们的铁窗小子档案里就没有几十个了。耽搁你的时间了,医生。厄尔让我稍微有点担心。”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坐进车里,正在关门的时候,维林杰医生走了过来。他俯身凑近我,和颜悦色。
“咱们没必要吵架,马洛先生。我明白做你这个职业,你经常不得不表现得咄咄逼人。厄尔什么地方让你担心了?”
“他显然不正常。你在一个地方看见一样东西不正常,其他的东西往往也有问题。他有躁郁症,对不对。这会儿他处在狂躁期。”
他默默地盯着我,表情严肃而客气。“我这里住过很多有意思和有天赋的人,马洛先生。不是每一个都和你一样头脑清楚。有天赋的人往往神经质。但是,我没有用来照顾精神病人和酒精成瘾者的设施,尽管我很乐意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我也没有厄尔之外的其他员工,而他恐怕不是能够照顾病患的那种人。”
“那你说他到底是哪种人,医生?除了爱跳波波舞什么的?”
他趴在车门上,压低声音,像是在密谋。“厄尔的父母是我很亲密的朋友,马洛先生。厄尔必须有人照看,而他们已经不在世了。厄尔必须过平静的生活,远离城市的喧嚣和诱惑。他精神不稳定,但总的来说没有伤害性。你也看见了,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他。”
“那你确实勇气可嘉。”我说。
他叹了口气,眉毛微微抖动,像是疑虑重重的昆虫的触角。“我付出了很多,”他说,“真的很多。我以为厄尔能在这儿协助我的工作。他网球打得很好,游泳和跳水有冠军水平,跳舞能从天黑跳到天亮。他几乎总是很友好。但偶尔就是会——出事故。”他挥挥一只大手,像是要把创痛的记忆推到脑后。“到头来是要么放弃厄尔,要么放弃这个地方。”
他掌心向上,摊开手臂,他把双手翻过来,胳膊垂到身体两侧。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似乎润湿了双眼。
“已经卖掉了,”他说,“平静的小山谷将成为房产开发项目。将会有人行道和路灯柱,孩子蹬着踏板车,收音机放得震天响。甚至会有”——他凄凉地喟然长叹——“电视。”他挥动大手,使劲一扫。“希望他们能放过这些树,”他说,“但恐怕很难。山脊上的树木会变成电视天线。但厄尔和我到时候早就走得远远的了,应该吧。”
“再见了,医生。我的心为你流血。”
他伸出手。掌心潮乎乎的,但握得很有力。“谢谢你的同情和理解,马洛先生。很抱歉,找斯莱德先生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
“韦德。”我说。
“不好意思,对,韦德。再见了,先生,祝你好运。”
我发动引擎,沿着来时的砾石路开出去。我有点悲伤,但远没有维林杰先生希望的那么悲伤。
我穿过大门出去,拐上公路后又开了一段,在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停车。我下车,顺着马路边缘往回走,找了个刚好能从铁丝网围栏外看见大门的位置。我躲在一棵桉树底下,静静等待。
过了五分钟左右,一辆车碾着私家道路的砾石开出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我向灌木丛里又退了几步。我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沉重的锁环咔嗒一声扣紧,然后是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那辆车的发动机加速,沿着旁道开了出去。
等车声消失后,我回到奥兹车上,掉头驶向城区。经过维林杰先生的私家道路时我看了一眼,挂锁和铁链紧紧地锁上了大门。今天不接待访客了,谢谢。
17
我开了二十几英里回到市区吃午饭。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蠢了。按照我这种办法是找不到人的。你有可能认识厄尔和维林杰医生这样的妙人,但不可能撞见你在找的人。你在一场注定没有回报的游戏里浪费轮胎、汽油、唇舌和精神力量,还不如轮盘赌四倍最低限额单压黑28呢。凭三个V开头的名字找到我要找的人,机会和我掷骰子赢希腊人尼克[25]的可能性差不多。
再说第一条路永远不对,死胡同,一条线索看似大有希望,结果炸得你满脸开花,而且连音乐都不给你配。但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有脑子,没那么容易忘事,而且要是忘了,也该忘个干净才对。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总之我和他又不是老熟人。我边喝咖啡边想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他们会用掉我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打电话到悠闲谷的韦德府邸,说不定会得知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安乐窝,这会儿雨过天晴阳光普照了。
乌坎尼奇医生很简单。顺着这条路再走五六个街区就到了。但瓦利医生远得可怕,在阿尔塔迪纳山,那会是一段漫长、炎热而无聊的车程。去,还是不去?
最终的答案是去。有三个好理由。首先,对边缘地带和走在边缘地带的那些人,再怎么了解都不为过。其次,彼得斯为我取来了三份档案,尽量补充一点资料能够表达我的感谢和好意。第三,我无事可做。
我付账,没有开车,沿着马路北侧走向斯托克维尔大楼。这是一座老古董,门口有雪茄柜台,手动电梯[26]骤起骤停,就是不肯平稳行驶。六楼走廊很狭窄,门上都镶着毛玻璃。这幢楼比我那幢还古老,而且肮脏得多。这里塞满了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和基督教科学派修行者,有你希望官司对手用的那种律师,有仅仅勉强度日的医生和牙医。没什么本事,不怎么干净,见识也有限,三块钱,请付给护士;丧失勇气的疲惫男人,很清楚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他们能接到什么样的患者和能从患者手上榨出多少钱。概不赊账。医生在内。医生外出。卡辛斯基太太,您这颗臼齿摇晃得厉害了。想不想试试这种新的丙烯填料?保证和镶金牙一样牢靠,给你友情价,十四块怎么样?要打麻药的话,奴佛卡因另收两块。医生在内。医生外出。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这种建筑物里永远有几个人在挣大钱,但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们融入了邋遢的背景,那就是他们的保护色。讼棍,兼营保释生意(法院能收到的失效保释金仅有百分之二左右)。堕胎专家,假冒你能想象的各种身份,能解释他们的器材就行。禁药贩子,冒充泌尿科医生、皮肤科医生或随便什么专科医生,患者需要频繁就诊和使用局部麻醉剂是正常操作就行。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一间装潢低劣的小候诊室,里面有十几个人,一个个都坐立不安。他们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征。不过话也说回来,控制良好的吸毒者和吃素的簿记员凭外表是区分不出来的。我不得不等了足足三刻钟。患者走两扇门进去。只要有足够的空间,一位麻利的耳鼻喉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受苦受难的病人。
总算轮到我了。我被领进去,坐进一把棕色皮椅,身旁的台子蒙着块白毛巾,上面摆了一套医疗器械。墙边的消毒柜咕噜咕噜冒泡。乌坎尼奇医生轻快地走进来,他身穿白大褂,额头上扎着圆形反光镜。他在我面前的高脚凳上坐下。
“窦性头痛是吧?非常严重?”他看着护士给他的病历夹。
我说简直要命,疼得看不见东西,尤其是早上刚起床的时候。他睿智地点点头。
“典型症状。”他说,拿起一枚玻璃帽,套在看似钢笔的东西上。
他把那东西塞进我嘴里。“请合上嘴唇,但别咬牙。”他边说边伸手关灯。房间里没有窗户。排气扇在某处呜呜运转。
乌坎尼奇拔出玻璃管,重新开灯。他细细地打量我。
“完全没有堵塞,马洛先生。你头痛不是因为鼻窦。我斗胆猜测一下,你的鼻窦这辈子从没出过问题。不过我看见你做过鼻中隔手术。”
“是的,医生。打橄榄球的时候挨了一脚。”
他点点头。“有一小块突出的鼻骨应该切除才对。不过离阻碍呼吸还早着呢。”
他在高脚凳上向后仰,用手抱住膝盖。“所以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这是个瘦脸男人,苍白得很无趣,看着像感染了结核病的小白鼠。
“我想和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状态很差,是个作家,有钱,但精神有问题。他需要帮助。他会一连几天只喝酒活着。他也需要一点额外的东西。他本人的医生已经不肯配合了。”
“你说的配合,具体指什么?”乌坎尼奇医生问。
“这个人需要的只是偶尔打一针让他平静下来。我觉得咱们可以商量个所以然出来。报酬会很可观。”
“对不起,马洛先生。这种问题不是我的事情。”他站起身,“不得不说一句,你这么找我有点没礼貌。要是你的朋友愿意,他可以来找我看病,但他最好有什么需要治疗的毛病。马洛先生,诊费十块。”
“少装了,医生。你在名单上。”
乌坎尼奇医生靠在墙上,点了支烟。他等我说下去。他吐出一口烟,看着袅袅烟雾。我没说话,给他一张名片让他自己看。他看着名片。
“你说的是什么名单?”他问。
“铁窗小子的名单。我猜你早就认识我那位朋友。他叫韦德。我猜你把他藏在了什么地方的一个白色小房间里。他离家出走失踪了。”
“你是个混球,”乌坎尼奇医生说,“我才不掺和四日醒酒疗法之类的小打小闹呢。再说那些玩意什么都治不好。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就算你说的那位朋友确实存在,我也不认识他。诊费十块,现金,立刻付。还是你要我报警,告你索取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快报。”
“滚出去,下三烂的骗子。”
我从椅子上起身。“看来我弄错了,医生。上次我那位朋友破誓喝酒,他躲在一个名字以V开始的医生那儿。完全是一次秘密行动。他们半夜带他走,等他劲头过去了,用同样方式送他回家,甚至没留下来看着他进门。这次他又离家出走,但没有囫囵回来,我们当然要在档案里找线索了。结果查到三个名字以V开始的医生。”
“有意思。”他笑得阴森,他还在等我说下去。“你的筛选依据是什么?”
我盯着他。他的右手轻轻地上下抚摸左上臂内侧。他脸上有薄薄的一层汗珠。
“对不起,医生。我们的运作高度保密。”
“不好意思,我要走开一下。有另一个病人需要我——”
他让剩下的半句话悬在半空中,自己转身出去了。一个护士在门口探头张望,看了我一眼,脑袋缩了回去。
没多久,乌坎尼奇医生喜气洋洋地回来。他笑嘻嘻的,神情放松,眼睛炯炯有神。
“怎么?你还在?”他看上去很吃惊,或者说假装很吃惊。“我以为咱们的小小会面已经结束了呢。”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你一下。”
他吃吃笑。“说起来很有意思,马洛先生。咱们生活在一个了不起的时代。掏个区区五百块,我就能让你断几根骨头进医院。你说好玩不好玩?”
“都快笑死了,”我说,“给自己静脉扎了一针,对不对,医生?天哪,你看你这叫一个容光焕发!”
我开始向外走。“回头见了,好朋友。”他叽叽呱呱地喊道,“别忘了我的十块钱。付给护士。”
他走向内线电话,我出去时他拿着听筒在说话。候诊室里还是有十到十二个人,一个个也还是坐立不安。护士忠诚地执行任务。
“请付诊费十块钱,马洛先生。我们诊所要求立刻付现金。”
我在许多只脚之间走向大门。她从椅子里蹦起来,绕过接待台跑向我。我拉开大门。
“你没收到钱会怎么样?”我问她。
“你会知道怎么样的。”她气呼呼地说。
“好的。你只是在履行职责。我也是。瞅一眼我留下的名片,你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走了出去。候诊的病人不满地看着我。你可不能这么对待医生。
18
阿莫斯·瓦利医生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有一幢古老的大房子,周围是个古老的大花园,享受着一棵古老的大橡树的荫凉。房子是巨大的框架结构建筑物,门廊盖顶上刻着精致的涡卷图案,白色门廊栏杆车成圆柱,有垂直的凹槽,就像老式三角钢琴的支撑腿。几个羸弱老人坐在门廊上的长躺椅里,身上裹着毛毯。
正门是镶染色玻璃的双开门。大堂宽阔而凉爽,抛光的镶木地板没铺任何地毯。阿尔塔迪纳夏季炎热。这地方紧贴丘陵,风直接从顶上吹过去。八十年前人们就知道如何建造房屋以适应这种气候了。
一个穿雪白制服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医生屈尊前来见我。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光头,一脸愉快的笑容。他身上的白大褂一尘不染,脚下的皱纹胶底鞋走路无声无息。
“有何贵干,马洛先生?”他的声音醇厚而柔和,能够缓解痛苦,安抚焦虑的心灵。医生来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临床风度他有的是,一层一层厚厚地涂满了蜂蜜。他堪称完美,而且硬如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叫韦德的男人,他很有钱,酒精成瘾,离家出走失踪了。照他的病史看,他有可能躲在某个能用医疗手段解决他的问题的隐秘地点。我只有一条线索,线索提到了一位V医生。你是我的第三位V医生,我已经有点泄气了。”
他笑得很真诚。“只是第三位,马洛线索?洛杉矶市里市外该有一百位医生的名字以V开始。”
“是的,但病房安装铁窗的就不多了。我看见楼上有几个这样的房间,在屋子的侧面。”
“老人,”瓦利医生哀伤地说,然而这是一种醇厚饱满的哀伤,“孤独的老年人,忧郁不快乐的老年人,马洛先生。有时候——”他用一只手做了个富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画个圆弧,停顿,慢慢掉落,就像一片枯叶翻翻滚滚飘向地面。“我这儿不诊治酒精成瘾者,”他明确地补充道,“那么,不好意思,我还——”
“对不起,医生。你只是凑巧在我们的名单上。多半是出错了。说你几年前和缉毒局闹得不太愉快。”
“是吗?”他似乎很困惑,阳光随即突破乌云。“啊哈,对,是一个助理,我不够明智,雇了那么一个人。他只待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严重滥用了我的信任。唉,就是这样。”
“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我说,“大概是我听错了。”
“你听说的是什么样呢,马洛先生?”他依然用笑容和醇美的嗓音给我全套的良好待遇。
“听说你不得不交出了麻醉药品的处方簿。”
这句话有点刺痛了他。他没有瞪眼睛,但撕掉了几层魅力。一双蓝眼睛闪着寒光。“请问这条了不起的情报来自哪儿呢?”
“一家大型侦探社,有足够的力量来建立这方面的档案。”
“一群廉价的勒索者,毫无疑问。”
“并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础费率是每天一百块。经营者曾经是一位宪兵上校。绝对不贪小钱,医生。他的费率高得很。”
“他得听听我的看法才对,”瓦利医生冷淡而厌恶地说,“叫什么?”瓦利医生神态里的太阳落山了,接下来的傍晚会凉飕飕的。
“秘密,医生。不过请别放在心上。日常工作而已。对韦德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你知道出去该怎么走吧,马洛先生。”
他背后一部小电梯的门打开了。护士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是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他闭着眼睛,皮肤颜色发青,在毯子里裹得紧紧的。护士悄无声息地推着他走过抛光的地板,从一扇边门出去了。瓦利医生轻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孤独的老人。别再来了,马洛先生。你说不定会惹我生气。我生起气来会很不高兴,甚至有可能非常不高兴。”
“我无所谓,医生。谢谢你抽时间见我。你这个小小的等死之家还真不赖。”
“你说什么?”他朝我逼近一步,撕掉了剩下的几层蜜糖。他脸上的柔和线条陡然变成坚硬的山脊。
“怎么了?”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可能在这儿。我只会来这儿找虚弱得无法反抗的人。生病的老人。孤独的老人。你的原话,医生。没人要的老人,只有大把钞票和饥渴的继承人。大多数恐怕已经被法庭判定为无行为能力了。”
“我越来越生气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少量的镇定剂,寸步不离的监管。推他们出去晒太阳,推他们回去上床。部分窗户装上铁栏杆,免得还剩下一点精神火苗没扑灭。他们爱你,医生,毫无例外。他们临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睛里的悲哀,而且还发自肺腑。”
“当然是。”他从喉咙深处低声咆哮,双手攥成拳头。我早该转身就走的,但谁让他害得我恶心呢?
“那还用说?”我说,“谁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肯付钱的好顾客。尤其是你连讨好都不需要讨好他。”
“这种事总得有人做,”他说,“马洛先生,总得有人照顾这些可怜的老人。”
“化粪池也总得有人清理。说起来,那倒是一份干净又诚实的好工作。再见了,瓦利医生。要是我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一定会想起你的。会让我无比欢欣鼓舞。”
“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咬紧了雪白的牙齿。“我应该打断你的脊梁。我从事的是一个崇高职业的崇高分支。”
“是啊,”我厌倦地看着他,“我知道它是,然而它散发着死亡的气味。”
他没有揍我,于是我转身离开。我在宽阔的双开门门口扭头向后看。他没有动过。他有事要做,他正在把一层又一层的蜜糖敷回脸上。
19
我开车回好莱坞,觉得自己像一小段嚼烂的绳子。吃饭还太早,天气又太热。我打开办公室的电扇。空气没有因此变得凉爽,只是稍微有了点生机。外面大街上的车流喧嚣不已。我脑袋里的思绪粘成了一团,就像捕蝇纸上的苍蝇。
三发三不中。我忙活来忙活去,只是见了太多的医生。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接电话的是个墨西哥口音,说韦德夫人不在家。我说韦德先生呢。那头说韦德先生也不在家。我留下我的名字。他似乎毫不费力地记住了。他说他是男仆。
我打给卡恩机构找乔治·彼得斯。他说不定还认识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字和真号码。一个小时慢吞吞地爬过去,活像一只生病的蟑螂。我是被遗忘的沙漠里的一粒黄沙。我是刚打光了子弹的双枪牛仔。三发三不中。我最讨厌坏事成三了。你打给A先生,没结果。打给B先生,没结果。打给C先生,还是没结果。一个星期后你发现你该打给D先生,但当时你不知道有这个人,而等你发现他的存在,客户已经改变主意,中止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可以划掉。瓦利太有钱,不会去沾酗酒病人。乌坎尼奇是个下三烂,铤而走险的江湖医生,居然在自己办公室里给自己扎针。护士肯定知道。病人里肯定也有人知道。只需要一个人心怀不满,打一通电话就能了结他。无论喝醉还是清醒,韦德都不会靠近他两个街区那么远。韦德大概不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许多成功人士离思想巨人还差得远呢,但他也不至于蠢到和乌坎尼奇搅和到一起去。
唯一有可能的是维林杰医生。他有适合的空间和幽静的环境,多半也有足够的耐心。然而塞普尔维达山谷离悠闲谷很远。接触点在哪里?他们如何结识?还有,既然那片地产归维林杰所有,而且有了一个买家,那他本人也差不多算是个有钱人了。我忽然有了想法。我打给一个地产公司的熟人,请他帮我查那块土地的现状。没人接电话。地产公司已经下班了。
我也关门打烊,开车去拉辛尼伦吉大道的鲁迪烧烤店,向主持大局的典礼官报上名字,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等待那个盛大的时刻,我面前是一杯威士忌酸鸡尾酒,耳朵里灌满了马雷克·韦伯的华尔兹。过了一会儿,我被领着走过天鹅绒隔离绳,开始享用鲁迪那“世界闻名”的索尔兹伯里牛排,这道菜其实是放在滚烫木板上的汉堡肉饼,周围有一圈烤成焦黄色的土豆泥,配菜是炸洋葱圈和混合色拉,这种色拉男人在餐厅会毫无怨言地吃下去,但回到家里老婆若是企图喂他们吃这个,他们只怕就要大喊大叫了。
吃饱喝足,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是艾琳·韦德,马洛先生。你要我打电话给你。”
“只是想问问你那头有什么进展。我看了一整天的医生,一个朋友都没交到。”
“对不起,没有。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很焦急,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么,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没精打采。
“这个县地方大,人又多,韦德夫人。”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是啊,但也不算太久。”
“对我已经很久了。”她沉默片刻。“我一直在思考,努力回忆。”她继续道,“肯定有些什么的,某种线索或者记忆。罗杰喜欢说话,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见解。”
“韦德夫人,维林杰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很抱歉。应该有吗?”
“你说过有一次韦德先生被一个牛仔打扮的高个子年轻人送回家。要是你再见到这个高个子年轻人,韦德夫人,你能认出他吗?”
“应该可以吧,”她回答得有些迟疑,“要是环境差不多的话。但我只看见了他一眼。他叫维林杰?”
“不,韦德夫人。维林杰是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他在塞普尔维达山谷经营——更准确地说,经营过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得花里胡哨叫厄尔的小子为他做事。维林杰自称医生。”
“太好了,”她热切地说,“你不觉得你查对了方向吗?”
“我可能错得比猫咪以为自己会游泳还离谱。我有了结果就打给你。我只是想确定一下罗杰有没有回家,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关键的事情。”
“真是对不起,我没帮上什么忙,”她悲伤地说,“随时打给我,无论多晚都行。”
我说好的,我们挂断电话。这次我带上了枪和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枪是难缠的短管点三二小左轮,装平头子弹。维林杰的小弟厄尔除了铜指套说不定还有其他玩具。要是真有,他坏掉的脑袋一定会让他拿出来玩的。
我开上同一条公路,胆子允许我开多快我就开多快。今天夜里没有月亮,等我到了维林杰那片土地的入口,天色肯定已经全黑了。我需要的正是黑暗。
铁链和挂锁依然把大门锁得紧紧的。我开过去,远离公路停车。树荫下还有一些光线,但维持不了太久。我翻过大门,爬上山坡,寻找徒步小径。山谷深处隐约传来咕咕叫声。一只斑鸠在慨叹生命的种种不幸。山坡上没有徒步小径,反正我没找到,于是我回到路上,顺着砾石路的边缘向前走。橡树逐渐取代桉树,我越过山脊,看见远处有几点灯光。我花了足足三刻钟才从游泳池和网球场背后走到一个能够俯瞰道路尽头主宅的地点。主宅亮着灯,我听见屋里的音乐声。更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个小木屋也亮着灯。树林里散落着好些黑洞洞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径走过去,主宅背后忽然亮起一盏聚光灯。我立刻停下。聚光灯没有转来转去找东西,而是直指下方,在后门廊和底下地面上打出一大团亮光。一扇门砰然打开,厄尔走了出来。这时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是个牛仔,那次送罗杰·韦德回家的也是个牛仔。厄尔在摇绳圈。他穿镶白线的黑衬衫,松垮垮地系着圆点图案的围巾。他扎一条有许多银饰的宽皮带,配一对镂空的皮枪套,里面插着两把象牙柄的手枪。他穿优雅的马裤,交叉镶白线的皮靴新得发亮。他后脑勺上扣着一顶白色宽边帽,似乎是银色编织系绳的东西垂到衬衫上,尽头没有打结。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绳圈在他四周飞舞,他跳进去跳出来,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瘦削、英俊的牛仔花花公子,自编自演,自得其乐。双枪厄尔,科奇斯县的恐怖大王。他属于那种爱马如痴的休闲牧场,连电话女郎都穿马靴去上班。
他忽然听见或者假装听见了什么声音。绳子落在地上,双手一抹,手枪出套,枪口端平的时候,大拇指的指肚已经压在了击铁上。他盯着暗处看。我不敢动弹。该死的枪说不定上了膛。还好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把枪插回枪套里,捡起绳子,一圈一圈松垮垮地收起来,然后回到了屋子里。灯关了,我也溜了。
我在树木之间兜个圈子,摸近了山坡上亮着灯的小木屋。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我来到一扇有纱窗的窗户旁,偷偷向内张望。灯光来自一盏灯,灯摆在床头柜上,床头柜旁边有一张床。一个男人平躺在床上,身体松弛,睡衣袖子里的两条胳膊压在被子上,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看上去块头很大。他的脸有一半在阴影里,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和需要刮胡子,而且需要刮胡子的时间长度刚好对得上。他双手的手指分开,一动不动地悬在床架之外。他像是好几个小时没动过了。
我听见小木屋另一侧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一道纱门吱嘎一声打开,维林杰医生的壮实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拿着一大杯似乎是番茄汁的东西。他打开一盏落地灯。他的夏威夷衬衫泛着黄光。床上的男人甚至没有看他。
维林杰医生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他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腕摸脉搏。“现在感觉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友善而殷切。
床上的男人没有回答也不肯看他,而是继续盯着天花板。
“好了,好了,韦德先生。别闹脾气了。你的脉搏只比正常情况稍微快一点。你很虚弱,但除此之外——”
“泰吉,”床上的男人忽然说,“告诉他,既然狗娘养的知道我怎么样,又何必要问我呢?”他的声音清澈而好听,但语气充满讥讽。
“泰吉是谁?”维林杰医生耐心地问。
“我的代言人。就在上面的角落里。”
维林杰医生抬头去看。“我看见一只小蜘蛛,”他说,“别演戏了,韦德先生。和我没必要来这套。”
“家隅蛛,常见的跳蛛,我的朋友。我喜欢蜘蛛。它们绝对不会穿夏威夷衬衫。”
维林杰医生舔了舔嘴唇。“我没时间和你耍嘴皮子,韦德先生。”
“泰吉也从来不和你玩。”韦德慢慢转动头部,就好像他的脑袋有一吨重,他轻蔑地看着维林杰医生。“泰吉严肃得要命。她悄悄爬向你。你转开视线,她就无声无息地跳一步。没多久她就离你够近了。最后再跳一下。你会被吸干的,医生。非常干。泰吉不会吃你。她会吸你的汁液,直到只剩下皮肤为止。要是你还打算继续穿那件衬衫,医生,我敢说咱们用不着等太久了。”
维林杰医生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块,”他平静地说,“多快能办妥?”
“你能收到六百五十块,”韦德恶狠狠地说,“我的零花钱就是这个数。这个破窑子怎么贵成这样了?”
“对你只是小意思,”维林杰医生说,“我说过我涨价了。”
“你没说涨到威尔森山顶了。”
“别跟我打马虎眼,韦德,”维林杰医生没好气地说,“你没资格说俏皮话。再说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东西。”
维林杰慢慢地拍打椅子扶手。“你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他说,“你情况危急。你说我不来你就自杀。我不想去,你知道原因。我在这个州没有行医执照。我正在想办法处理这片地产,免得最后什么都剩不下。我有厄尔要照看,而他差不多要大发作了。我说过你这次要花一大笔钱。但你不肯松口,我只好去了。我要五千块。”
“我喝了烈酒,脑子不清醒,”韦德说,“你不能指望一个人遵守那种条件。你收到的酬劳已经太他妈多了。”
“另外,”维林杰医生缓缓地说,“你向你妻子提到了我。你告诉她我要来接你。”
韦德一脸诧异。“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他说,“我都没见到她。她当时在睡觉。”
“那就是其他什么时候。一个私家侦探来这儿打听你。你不可能知道该去哪儿找,除非有人告诉他。我赶走了他,但他很可能还会来。你必须回家了,韦德先生。但首先我要我的五千块。”
“你不是全世界最精明的人,对吧,医生?既然我妻子知道我在哪儿,她为什么还需要侦探呢?她可以自己来嘛——当然了,假如她真有那么在乎。她可以带上坎迪,我们的男仆。你的蓝衣小子还没打定主意今天要演哪部电影,坎迪就能把他斩成肉酱。”
“你的嘴巴很坏,韦德,心肠也很坏。”
“我还有坏坏的五千块呢,医生。来拿啊。”
“你签支票给我,”维林杰医生坚定地说,“现在,立刻。然后你穿上衣服,厄尔送你回家。”
“支票?”韦德险些笑出声,“给你支票当然没问题。好的。但你怎么兑现呢?”
维林杰医生平静地微笑。“你以为你能中止兑付,韦德先生,但你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的。”
“狡猾的死胖子!”韦德朝他怒吼。
维林杰医生摇头道:“有些方面,确实是。不完全是。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是个复杂的人物。厄尔开车送你回家。”
“没门。那小子让我起鸡皮疙瘩。”韦德说。
维林杰医生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床上男人的肩膀。“要我说,韦德先生,厄尔实在没什么伤害性。我有许多办法控制他。”
“你说一个。”另一个声音说,厄尔身穿罗伊·罗杰斯的行头进门。维林杰医生笑眯眯地转身。
“别让那个神经病靠近我。”韦德喊道,第一次显露出恐惧。
厄尔的双手放在装饰华美的腰带上。他面无表情。牙齿之间响起轻轻的口哨声。他慢吞吞地走进房间。
“你不该那么说的,”维林杰医生连忙说,然后转身面对厄尔。“好了,厄尔。韦德先生交给我吧。我帮他穿衣服,你去开车,停得尽量离小木屋近一点。韦德先生非常虚弱。”
“他还会更虚弱的,”厄尔用口哨般的声音说,“肥子,别挡我的路。”
“喂,厄尔——”他伸出手抓住英俊年轻人的胳膊——“你不想回卡马里奥,对吧?只要我发句话,你——”
他只说到这儿为止。厄尔挣脱手臂,右手猛地挥起,划出一道金属的寒光。戴着指套的拳头结结实实打中维林杰医生的下巴。他像心脏中枪似的倒下去,那一跤摔得连小木屋都为之颤抖。我跑了上去。
我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厄尔转过身,身体稍向前倾,盯着我的样子不像认出了我。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向我冲来。
我拔出枪给他看。毫无意义。要么他的枪没子弹,要么他完全忘记了他有枪。他只需要铜指套就够了。他继续向前冲。
我隔着床朝打开的窗户放了一枪。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得出乎意料。厄尔站住了。他慢慢转过头,看着纱窗上的窟窿。他转回来看着我,表情逐渐变得生动,他咧嘴一笑。
“发生什么了?”他轻快地问。
“摘掉指套。”我说,盯着他的眼睛。
他诧异地低头看手。他摘掉凶器,随手扔到角落里。
“现在是枪套皮带,”我说,“别碰枪,解扣子就好。”
“枪里没子弹,”他微笑道,“妈的,连真枪都不是,只是舞台道具。”
“皮带。快点。”
他看着短管点三二。“真枪?哦,当然是。纱窗。对,纱窗。”
床上的男人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在厄尔背后,飞快地伸出手,拔出一支亮闪闪的手枪。厄尔不喜欢这样。他的表情说得很清楚。
“离他远点,”我气急道,“给我放回去。”
“他说得对,”韦德说,“只是玩具枪。”他后退,把亮闪闪的武器放在床头柜。“天,我虚弱得像条折断的胳膊。”
“脱掉皮带。”我第三次说。对付厄尔这种人,你务必有始有终。命令要简单,中途别改主意。
他终于照着做了,态度相当和气。他拎着皮带走到床头柜旁,拿起那把枪插进枪套,然后把皮带扣了回去。这时他才看见维林杰医生瘫倒在靠墙的地板上。他关切地叫了一声,飞快地钻进房间另一头的卫生间,端着一玻璃罐的清水回来。他把水倒在维林杰医生头上。维林杰医生呸呸吐水,翻了个身。然后他呻吟了几声。然后他抬起手捂住下巴。然后他开始起身。厄尔扶他起来。
“对不起,医生。我肯定看也不看就瞎抡拳头了。”
“没关系,骨头没断,”维林杰说,挥手让他走开。“去把车开过来,厄尔。还有,别忘了外面挂锁的钥匙。”
“车开过来,好的。这就去。挂锁钥匙。记住了。马上,医生。”
他吹着口哨离开房间。
韦德坐在床沿上,有点坐不稳。“你就是他说的侦探?”他问我,“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知道这种事的人问了问呗,”我说,“要是你想回家,还是穿上衣服比较好。”
维林杰医生靠在墙上按摩下巴。“我来帮他,”他口齿不清,“我只会帮助别人,而他们只会踢得我满地找牙。”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说。
我走出房间,让他们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