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河大典临近,灵淄县外的大道上人们往来密集,憧憬着大典的到来。
三三两两的商旅们个个猴精猴精的,胡天海地畅聊,一位叼着烟斗的老汉,睛光闪闪的看着同行的稚童,道:“小娃儿,我有一宝贝,名为精魄莲,每到晚上便有小人显世,翩翩起舞,甚是精彩绝伦,我看与你有缘,就赠予你罢”。
小娃儿剪了一个寿桃头,鼓鼓的腮帮子倒是不显肥胖,听见烟斗老汉如此说道,糖葫芦也不啃了,眯笑着点头。
与稚童并行的一伙人也不答话,只笑眯眯的看着。
老汉见鱼儿上钩了,也不急着收线,继续道:“可是这精魄仙子也喜欢吃糖葫芦,这样吧,你把糖葫芦给我,我帮你转交给仙子”。
稚童看了一眼糖葫芦,又看了看老汉,权衡之后还是忍痛割爱的送出了糖葫芦。
就在老汉狡诈的伸手去接糖葫芦时,稚童缩的一下子收回了回来,哈哈大笑后,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
同行皆大笑。
老汉亦是大笑道:“后生可畏啊”。
一阵嘻戏后,稚童瞥见后面有两人,其中一人衣着素净,但另一人却是伤痕累累,缠手拄拐,离半身不遂也差不了多远。
那位伤残人士抱怨道:“还有多远”。
许园二人接到信后便立即出发,信中还写到“朱全不得以完人视人”。
朱全这个二境武散人如此狼狈不堪,原因就在此处,武散人本就是以战养战为契机,越是酣战淋漓的生死之战,越能锤炼体魄,磨练心境。
许园眺望远方,道:“过了前面城门就是”。
前面那稚童跳下马车,一蹦一跳的向后而去,同行的商旅嘱咐道:“彪子,别走远喽”。
名叫彪子的稚童对朱全说道:“哇,你跟谁打架啊,比我还厉害,不过我每次和别人打架之后,娘亲都是先罚我,之后再给我糖葫芦吃,喏,这糖葫芦给你吧”。
许园听罢,微声叹气。
朱全一把拍掉彪子的糖葫芦,愤恨道:“我没娘亲”。
许园微怒,却无可奈何,捡起粘了些许灰尘的糖葫芦。
彪子一愣,接过糖葫芦就追了上去,低头道:“我娘亲也没了”。
小娃儿话音刚落,便呜咽起来,却任然紧紧的攒着糖葫芦。
朱全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随即释然自若。
前头的商旅向后叫道:“彪子,别玩了,就要进城,快过来”。
彪子又将糖葫芦递了出去。
朱全佯装要拍,却顺手拿了过来。
入城后,许园不知去往何处,便找了一颗大树下休憩片刻。
朱全微怒道:“叫我们进城又不说在哪里,真把自己当大哥了”。
许园笑道:“难道你还想和他促膝长谈不成,这里总算有点人气,都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哪里都一样”。
朱全语塞,狠狠的啃了一口大饼。
忽听一人朗声笑道:“好一个以天为被,小小年纪有此魄力,日后必成大器”。
只见此人身穿流白长袍,绣舒云纹路,手持折扇,身形消瘦,深邃的眼眶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似是能明察秋毫,洞悉世事。
书生拱手道:“在下腐儒杜湫棠,今苟活于世,喜好结交豪侠,以度余生,方闻贤弟之词,少年老成,不拘小节,遂乃心生敬意耳乎,特来拜会”。
许园白了他一眼,道:“说人话”。
杜湫棠哑然失笑,道:“咱仨拜个把子怎么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眼前这书生弱不禁风,谈吐也是文绉绉的,这可不是假正经能装出来的,况且士子在平常人眼中本就这般稀奇古怪。
许园欲要回话,朱全忽然冷哼道:“我又不是人,和你拜什么把子”。
杜湫棠惊诧道:“还有人如此辱骂自己,真是奇了怪哉”。
许园道:“我这兄弟是说不是一路人,况且我们初次相逢便结交岂不是太儿戏了”。
杜湫棠点头称是,顺势便请了许园二人去他那“金碧辉煌”的住所促膝长谈。
这两人本就没有去处,况且这腐儒书生也没那杀人放火的本事,白便宜不捡要遭天谴。
三人一拍即合,朝着住处走去。
都说书生的肚子里藏的不是吃的喝的,而是数不胜数的书卷,这一路上杜湫棠喋喋不休,吟诗作对,高谈论过,谈天说地,好像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更令许圆咂舌的是,这家伙竟然还懂修道。
杜湫棠讲用剑之人,走的是“王道”,而用刀之人走的是“霸道”,前者可柔可刚,后者所向披靡,还说其余法门都是“小家”,不值一提。
这便是飞剑破万法,狂刀无敌手。
许圆终究带有稚气,不解的问道:“那你说,刀厉害还是剑厉害”。
这可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原本以为杜湫棠会喋喋不休说一箩筐,可他只笑而不语。
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只听得马夫“吁”的一声,健壮的马匹哼哼哧哧的停在了三人的面前。
矮小的马夫跳了下来,随手拍掉了身上的灰尘,拱手道:“杜先生,别来无恙”。
见杜湫棠不搭理自己,马夫铁着脸色,瞅了瞅身旁的两个小孩,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有眼光,跟着我们杜先生做学问,真是孺子可教也”。
马夫摸摸搜搜的要从口袋里拿出钱袋来,车里有一女子幽怨道:“走吧”。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杜湫棠深深自顾叹息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三人一路无话。
正走着,前边有一间茅屋,说它是屋子,不过是因为它有一扇门,一扇窗。
这里远离集市,倒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屋子后面有一个小山丘,算是破败屋子的庇护神。
歪斜而合不拢的门被拉开,屋里的景象倒是没让人震惊,只见不知是案头还是饭桌的桌子上摆满了书,只留下一小片空地写字用,屋里没有床,一本本厚度相似的泛黄书本平铺在地面上,上面铺了一床破旧的棉被。
杜湫棠面露难色,陪笑道:“让贤弟见笑,早年间听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才发现,黄金屋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黄金屋是没有找到,但书生却找到了颜如玉,可惜杂质多于玉石。
许园道:“杜兄说笑了,我兄弟二人皮糙肉厚,有地方睡就行”。
朱权打趣道:“哎,还是破庙里住着舒服啊”。
------
灵淄县的夜晚并不像近畿地区那样纸醉金迷,这里的人们安居乐业,早早的便睡去。
夜幕笼罩下,一间间屋舍相继灭了烛火,就像疲惫了一天的人们合上双眼,只剩下打更的幽游的巡街声,大地又回归到神秘恐怖的夜晚。
忽然,一个身影从前面闪过,打更的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却只剩下空荡荡的的街道,他自言自语道:“眼神还不好使了,明天去买点胡萝卜”。
秦尺心健步如飞的穿梭在屋顶巷道之间,随后脚下生风,登上一座高楼,正前方正是灵淄河的祭祀点。
庙门前有两个守夜卒,一瘦一胖,这可是个好差事,啥事不用做,每月俸禄少不了,还不用担心被劫掠,谁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这里撒野,灵淄县的百姓们必定穷尽全民之力,将他碎尸万段。
胖子经不住“瞌睡虫”的叨扰,道:“我先眯一会儿,你看着点”。
瘦子忧心道:“你心眼真大,这马上就要开祭祀大典,得打起十二峰精神来,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我可担不起”。
这两人便在门前打起口水仗来。
随后,砰砰两声,各自后背被击打一下,两人眼前一黑,应声倒地。
胖子倒是如了愿,进入梦乡。
秦尺心一步踏过两人,进入里屋。
一个河婆金身矗立在里面,明晃晃的灯火更让其熠熠发光,前面三生,瓜果,一一陈列。
环顾四周后,秦尺心随手拿了一个苹果啃了起来。
刚吃一口,笔直向上的烛火便摇曳不定,几股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头扎进了瘦子的身体里。
瘦子猛然睁开眼睛,手捏兰花指,身摇小碎步,眼含春漾,道:“哪里来的小道士,敢在我这里放肆,进庙先烧三柱香的道理都不懂,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秦尺心随手丢掉手中的苹果,松了松脖子道:“我师父只教我杀人伎俩,没教我怎么装孙子,还好你会”。
瘦子本就不会武艺,王八拳都使不出来,这一会儿竟然脚踩七星步,拳出劲风,虎虎生威般猛攻过去。
这都是河婆的手段,若是强行将灵气灌入瘦子的体魄内,后者顷刻间便七窍流血而死,惹了一身脏不说,还白白耗费了香火情。
香火情承载着百姓的夙愿,高贵无比,凡夫俗子的精魂体魄经过世间诸多繁琐事物的侵袭,早已经千沟万壑,低俗自然臣服于高贵,高贵也必须凌驾于低俗之上。
河婆分出的几缕香火情自然能控制瘦子的躯体。
这类夺魂摄魄之术乃属旁门左道,那些山上神仙自然不屑钻研此道,可秦尺心从小就对这类旁门左道颇有心得,况且师傅魏长天还特地给了他一本《小术记》,这里上至远古时代的独门秘术,下至平民百姓爱不释手的回春术,应有尽有。
这中小手段,不过是班门弄斧。
人之精气也于外得,和凡夫俗子相似的是也从口入,之后便要配合吐纳法取其精华,而后得精气,精气汇聚于双眼处,后藏于眉心,发散之后便可以打通各个关隘,这才入了修道的门。
见瘦子如同猛虎般冲过来,起手式全无章法,堪称王八拳的典范,秦尺心只是左右腾挪,像耍猴一样的躲过了攻击。
拳头径直打来,秦尺心两指成爪,扣其手腕,像饿狼紧紧咬住兔子的喉咙,用力一拉,手指间显出丝丝缕缕的灵气,在其关隘处指点一二,瘦子的手臂便直直下垂。
随后,飞快的手指在瘦子的眼前挥动着,令人眼花缭乱,最后一点,瘦子已然颓丧的跪倒在地。
河婆通过瘦子的双眼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竟然能使出封住自己出路的手段,如此一来,只剩下眉心处还能逃出生天,毕竟这香火情可不是自己独有的。
当机立断,河婆将几股灵气汇聚在一处,一股脑的冲了出来。
秦尺心咧嘴笑道:“就喜欢你这种聪明人”。
看准时机,秦尺心站在门口,张开恶口,用力一吸,这股子清流便被一口吞入腹中。
拍了拍肚皮,舔了舔嘴唇,秦尺心意犹未尽道:“真是好东西,可惜少了点”。
蓦然,秦尺心朝着一汪灵淄河大怒道:“还不给老子滚过来,再来迟半步,我打烂你的水府,嚼碎你的金身”。
狗有窝,兔有窟,被百姓们奉为神灵的河婆当然也有窝。
河婆苦心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怕出了幺蛾子,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但是近日大典在即,百姓们的香火情似乎比以往更加浓厚纯粹,这就像叫花子手里有钱了,就想着买个鸡腿吃,想到这里,河婆便有了几分闲适巡查的心思。
水府门前时常有着各色各样的灵种游荡嬉戏,大树底下好乘凉,不过此时却是门庭冷落,只剩下惊恐万状,战战兢兢想要御水远遁的河婆。
河婆恼羞成怒道:“惹不起你,我还躲得起,有本事就过来”。
奇异的水花水草摇曳飘荡,好似府中的童子军。
在这绚丽多彩的景色下,还藏着四只长眠于此的老鼋,浑厚的龟壳纹路纵横,壳沟中甚至长出了孕育在水沟上的水草,四只老鼋皆头朝水府,坐落在东南西北四方,一动不动,纹路各不相同,拼凑起来倒像是星星的形状。
秦尺心浮在水中,笑道:“息鼋通天阵,名字倒是挺大”。
身形一动,不见水流波动,秦尺心立在南鼋龟壳的上方,壳被纵横阡陌的纹路分成大小不一的块状,随后选择一块,在龟壳上写下一个“坤”字,默念道:“南封坤”。
长年累月息眠于此的老鼋尽然将四肢和头部龟缩进壳内。
封闭南鼋后,秦尺心剑指对面的北鼋,南北对照,天地相通。
“北禁乾”。
“东西不见,四鼋回首”。
其余三只老鼋全都将头脚缩入壳内,笨重的身躯缓慢旋转,阵阵低沉的声音似乎心有不干。
河婆刚要口念法决远遁,远离岸上的瘟神,只是下一刻自己如同待宰羊羔被猛虎咬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
秦尺心掐住她的脖子,慢慢将她提起来,戏虐道:“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靠四个老王八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金屋藏娇”。
虎口一松,河婆径直落下,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不见了,谁知白皙的脸蛋上又狠狠的挨了一脚,瞬间弹飞出去,一头撞在墙上。
墙上的水运图纹路也晃动了几分。
秦尺心歪坐在椅子上,懒散道:“后院厨子给我上来一个”。
不一会儿,一条宽嘴小眼,园脸大腹的老鲶游了过来,臃肿的身躯像是被硬生生的挤在一起的,毫无自然生长的美感。
老鲶瞥了一样狼狈不堪的主子,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老奴拜见仙师,想比是仙口欲食,这在唤老奴上来,当下正好有一桌全河宴,再配上府上小河酿小酌几杯,虽比不上琼浆玉液,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还是老的辣,老鲶知道自己倘若说错了一句话,恐怕就得成为盘中餐。
熟练的老鲶迅速摆好了酒菜,秦尺心入座,小酌一口河酿,指着墙上的水运图,道:“这水运图从何而来,谅你小小河婆也不敢窥探天地之貌,如实招来,说不定我还能和你做一笔买卖”。
秦尺心本就如同判官,妖宝教但凡碰上硬骨头的妖魔便要请他“三堂会审”,审判手法层层递进,渐入炉火纯青之境,如今面对小小河婆,无形之中的威压犹如泰山倾覆。
本尊遭受重创,神情颓废,河婆顾不上整理狼狈的容貌,双膝跪地,小心翼翼答道:“回仙师的话,这水运图是小神无意间获得,并无高人赠予”。
河婆眼睛眨了一下,借此机会偷偷瞟了一眼这位审判官。
夹了一块鲜嫩多汁的鱼肉丢进嘴里,秦尺心复问道:“当真”。
老鲶毕恭毕敬的立在后面,长长的胡须飘动了一下。
河婆更加坚定的道:“不敢欺骗仙师”。
秦尺心眼神凛冽,手中的筷子犹如一把利剑,瞬间飞出。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河婆悔恨万分也无回天之术,下一秒就被飞驰的筷子戳穿了肩膀。
身后老鲶见事情败露,转身欲走,谁知一双如铁钳般的强劲的手掌抓在自己的脑袋上。
老鲶细长的双眼突然撑开如圆球,惊恐道:“仙师饶命”。
秦尺心手掌用力,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爆鸣声,清澈无垢的水府流出了一股红色的水流,老鲶的求饶声余音绕梁的回响在耳畔,不一会儿就随流水远去。
歇斯底里的求饶声打破了之前的肃穆,暴风雨之后,更加寂静无声。
悔恨万分之余,河婆努力维持着那仅有的尊严,道:“是县太爷和四位仙师点化我的,水运图也是他们所赠,其他的一概不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对于这种半吊子出道的山野淫祠,道比命都重要,秦尺心再次窥探了河婆的心湖,并没有发现异样,这才收了手段。
秦尺心踏水远去,阵阵威严肃穆的声音回荡在水府之中,只听得:“这是定神丹,可以稳定你的神魂,今日之事,倘若泄露半点,大爷我还有数不清的手段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