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破晓,本已是枯枝败叶的竹林在微弱的天光下越发狼藉。
青黄相接的竹竿原本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如此一来也能幕叹夕阳红,晓盼初日升,现在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排排竹子断的断,折的折的,错落有致变得乱七八糟,再由凉风一吹,惨不忍睹。
乱竹之下,有两人,站着的那位满脸乐趣横生,可谓过足了戏瘾,他身旁蹲着的满怀关心,却也不伤心。
倒地不起的正是朱全,血肉模糊不成人样,还在含糊不清的念叨什么。
许圆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好替他遮挡几分不堪,随后说道:“这都没死,算你命大,这下可苦了我这当哥哥的哟”。
长兄为父,理当如此。
朱全听完,眼皮子动了一下。
秦尺心呵呵一笑,没有理睬这对难兄难弟,闲庭信步的走到了巨蟒眼前,蹲下身去,啧啧道:“说你蠢吧,你又修了道,可惜又跟了这么个窝囊废主子,现在兔死狗烹,一身修为毁于一旦,倒是养出了一身肥肉”。
巨蟒歇斯底里的发出嘶嘶声,哀怨不已,可木已成舟,只能怪你命不好。
然而哪有那么多命好的。
秦尺心霍然起身,一脸淡然,宛如俯视苍生的生灵,巨蟒本是灵畜,对于死亡的降临格外灵敏,当下不管心头上的那把小剑,疯狂的扭动身子,负隅顽抗。
片刻之后,簪子随手而动,前进寸许后,倒拔飞出,如同插在泥地里的银针,没有丝毫外物,此为出淤泥而不染,杀人不见血。
许圆拾捡来一些藤蔓,将几根断竹捆绑在一起,上面还铺了一层竹叶,这样简简单单的做了一个木架。
秦尺心拂袖而回,手指在腰带处捻动,笑道:“真是兄仁弟孝啊,我都不忍心打破这温馨的画面,你们先回到破庙里,我去前面的县里看看,千万不要有小动作,不然,会死人的”。
望着飘然而去的秦尺心,许圆感慨道:“不知到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住在许圆身体里的龙三虚叹一声,道:“这家伙终走了还不让人省心,他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心神芥子,我放个屁他都能寻着蛛丝马迹,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两人饶有兴趣的以心声互相讥讽。
“你龙大爷还有害怕的东西,要我说,你现在就应该施展大神通,出来一尾巴甩死他,然后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岂不快哉”。
“许老弟啊,你可知人有三急,我只有一急,而且你这剑府里剑气未消,要不我......”。
“你要是刚在老子身子放......,我就一锤子怼死我自己”。
朱全瞥了一眼许圆,发现他隐隐有些怒气。
许圆眼神立即变得温和起来,道:“和你没关系”。
微弱的天光像是慈眉善目的老人的关怀,照耀着许圆二人,瘦小的身影被拉的老长,但他只顾埋头拉着担架前行,他走的很小心,因为担架的分量很重。
一点也不轻的朱全躺在担架上面,望着冉冉升起的初日,心里一阵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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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养一方人。
前面几里远的地界处,一条长河贯穿灵淄县。
灵淄县也因灵淄河而得名,河源为大全王朝的国运江河龙冲江,河流平缓,宽阔通畅,水运极为方便,人们靠着这条财运河,与京畿地区的富商往来有序,不少人赚的钵盆满满,富得流油。
河岸上,络绎不绝的商人押着自己的货物欣欣然赶往灵淄县,虽说可以坐船,但大多数属于小本买卖,这点路费留下来买一壶老酒一叠花生米,细细品尝,乐趣横生。
商旅中有一少年,身上无货物,身旁无伴侣,骑一头毛驴缓缓前行,少年拍了拍驴屁股,无奈道:“驴哥,麻烦你老人家蹄子迈的大点,到县里我给你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如何”。
驴子不为所动,大有我单身我骄傲的意味。
秦尺心瞥了一眼身旁的商旅,灵机一动,对一名壮汉说道:“这位大哥,我们同路,不知大哥去县里做什么买卖”。
壮汉身穿粗妮子灰布衣,骑在马上,手勒缰绳,目视前方,一道老化的刀疤任然历历在目,对于外人的问候,一脸淡然道:“俺与你不熟”。
说罢,还握紧拳头,来了个下马威。
不曾想这黑衣少年浑然不觉,继续聒噪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多个朋友路好走,大哥不必拘谨,况且我这小身板,哪能跟您较劲,更别提有非分之想”。
汉子欲要回话,却听得马车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揭开帘子,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商人笑道:“小兄弟胆识过人,我这扈从乃是滚过刀子的人,就是远远看上一眼都有所畏惧,你非但不怕,还能和他套近乎,有做商人的资质啊”。
客套几句后,便将那赶车的马夫叫往车里,自己却和这素未谋面又一见如故的少年闲聊起来。
商人看着这一汪河水,兴致勃勃道:“不瞒老弟,这灵淄河可真是灵河啊,不说让四面八方的商人牟利不少,就是这几年里越发风调雨顺,这全仰仗咱们县令大人治河有方,还请了江湖术士祭河,这才有这番光景”。
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是祥瑞之召,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定不是人为。
那汉子见自家老爷与外人聊得投机,便更加小心谨慎的盯着黑衣少年。
秦尺心说道:“大哥这般熟门熟路,想必是有门路啊,不怕大哥笑话,我此次进城是投奔亲戚去的,说不定咱们两家还能互相拉扯一把”。
士子重名,商人重利,在商人的眼里,但凡有利可图的,皆来着不拒,前提是得吃得下。
商人听罢,眼前一亮,思忖片刻,并没有把自己和县里暗中来往的事情说出,可这人既然这么说道若自己不知趣,少不得被看低,只道:“我此番进城带了一些大红大紫的地毯,小兄弟你可能不知,县里的祭河大典就要开始,这方方面面都得打点一二,比方说祭祀的猪牛羊,烛台,祭台,宴席,这里面门路多着呢,我这点货物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财不外露,商人所嘴上说自己做的是小本买卖,可心里却是一阵骄傲,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人相谈甚欢,一路闲聊,不觉夜色已至,分别之际,秦尺心一脸相见恨晚,道:“不如今日小弟做东,请大哥畅饮一番,共谋财路,不知意下如何”。
眼下的灵淄县可比不得当年,现在是寸土寸金,几夜下来可是一笔不少的花费,眼下有人要付这比糊涂账,可真是求之不得,商人反倒推辞道:“兄弟有心了,今晚我倆酒逢知己,不醉不归,你初来乍到,这做东之事还是当哥哥的来”。
两人心中满腹“经纶”,唇枪舌战,最后秦尺心佯装一怒,商人只好作罢。
县里道路宽阔,两旁商铺林立,大车小辆来来往往,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商人对灵淄县颇为熟悉,和秦尺心谈笑的同时,贼溜溜的眼睛偷瞄不定,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入了他的法眼。
行至店前,商人勒马驻足,指着小店说道:“我看此处无人喧闹,颇有雅致之风,正好我兄弟二人可以谈天说地”。
店子规模确是偏小,一张陈旧的柜台,三两张饭桌,其中一张的桌腿子下面还塞了一块木头,食客有二,饕餮老卒和一介书生,估摸着好不容易弄来几量碎银子,过过酒瘾,好在酒菜还不赖,老远就能闻着香味,要不然早关门大吉了。
店里唯一的店小二眼巴巴的望着对面酒楼的食客络绎不绝,突然冒出来两个衣着不俗的贵客,立马屁颠屁颠的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您里边请,小店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厨子的手艺更是没话说,做出来的菜保管色香味具全,您若是吃完了不叫好,本店可分文不取”。
店里的老餮笑道:“你小子就别费口舌了,他二位保准是去对面酒楼的主,赶紧给我上酒去”。
书生面容倦怠,双眼凹陷,约莫是常年累月的挑灯夜读留下的遗容,身穿一身浅青色的长衣,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财富,除了他的书籍。
家境贫寒,腹中空有一肚子墨水,兜里却无闪闪白银,只点了一份小葱拌豆腐,身体瘦小,却又目光炯炯,听见里外聒噪,便向外看去,正好和秦尺心对上眼,书生点头示意,微微笑容甚是温良恭俭。
秦尺心一眼望去,有些诧异,竟然看不穿此人的根底,随即了了,笑道:“今日定要去酒楼一醉方休,大哥若是喜欢雅趣之地,明日在去也不迟”。
不等商人回答,拉着他的手就朝着酒楼走去。
看见秦尺心如此好客,商人只得恭敬不如从命,顺带把扈从安置在了小店里,一来消除隔阂,二来照看布匹。
几根金黄色的大柱子矗立门前,磅礴大气,往来者都是非福则贵,店里则是别有一番洞天,一楼中央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些许绿株点缀,原本死气沉沉的假山倒有了一丝生气,山底围了一个圆池子,有几尾金色鲤鱼游弋其中,更是将这山水格局锦上添花。
迎面走来一个亭亭玉立的侍女,手捻丝绢,笑可人,语轻柔,一看便是那八面玲珑的角色,这侍女欠身道:“二位客官,楼下已无虚席,不如两位去楼上闲谈如何”。
秦尺心本就生得邪魅俊朗,当下一笑更是胜却那些风流子,打趣道:“姐姐真是宛若仙子,今日若能小酌几杯,秦某人三生有幸”。
侍女见惯了这种风流子,对无伤大雅的调侃只是抿嘴一笑,况且以老板娘的门路,谅这些膏粱子弟也不敢放肆。
秦尺心所在的房间为“雅”间,诸如此类的还有清、香、赏,清间则为那些喜好高谈论阔的士子们针砭时弊,感慨万千的聚集地,香间便是那些纨绔子弟带着花魁们吟诗作对的风月之地,总之为了讨好食客,酒楼可谓是集大成于一身。
就在侍女转身离开之际,秦尺心恍然说道:“哎呀,这次匆匆出门竟然没有带精贵细巧之物,真是该死,姐姐放心,我们定是有缘之人,下次见面肯定不少了见面礼”。
侍女回眸一笑,娇态万千,笑盈盈的走了。
商人见秦尺心谈吐不俗,为人也是八面玲珑,定是同道中人,况且也和自己一样是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心中不仅叹道“恰此时,风花雪夜最醉人心”。
两人兴致颇高,八匹马五魁首,两只小蜜蜂,不知不觉中有些醉意,酒入肚肠,气流回冲,秦尺心打了一个嗝,说道:“老哥,这祭河肯定是热闹非凡,小弟孤陋寡闻,还望大哥略说一二,小弟也好开开眼界”。
商人如今也不藏拙,得意说道:“祭祀那天定是人山人海,县里的人们都早早的聚集在河边,没地方站的就爬树或上山,到时候县令大人和四位老神仙,还有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妾,真是要人老命,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还是那河神金身最为重要,到时候人人可以上香祈求河神的庇护,有的富家人为了第一个上香,甚至花重金求得一个位子,好恩泽后辈”。
金身是香火情的汇聚之地,各大王朝对于塑造金身之事尤为谨慎,灵淄县虽富甲一方,不代表民风醇正,倘若此地民心不正,汇聚的香火情必然糟粕,那就会危及大全王朝的国祚长远,即所谓的淫乱祠神扰乱国运。
秦尺心眯缝着眼睛,随即又敬了一杯酒,道:“敢问大哥,这祭祀何时开始”。
商人说道:“不远了,就在这半月之内”。
过了片刻,商人已是酩酊大醉,侍女叫来几个汉子将他抬进了一等房,秦尺心道谢后,命人找来一张宣纸,以手代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再将其折成纸鸢,轻轻呵了一口气,随手抛向空中,纸鸢飘飘忽忽的远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