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戏里故事戏外人

  • 梨园旧梦
  • 文三木
  • 3112字
  • 2019-09-14 08:30:00

只见台上一片灯光璀璨,胡琴声声如诉,好似言说那一腔难以启齿的女儿心事,与那台上佳人一步一来回倒也交相辉映,格外融洽。

再相见,只见台上伊人莲步轻移,眉目流转间朱唇轻启,一颦一笑间,一低眉一回首,竟叫那从不听戏的陈三爷入了戏,花了眼,自此就放进了心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

浓艳哀怨的唱腔,含蓄委婉,只见那国色天香杜丽娘对着满园春色,诉说着数不完幽怨,满心寂寞的愁苦仿佛跨越千年站在了众人眼前,一字一句,声声入耳,婉转娥眉好似啼血的杜鹃,美丽的不可方物,叫人抹不去亦放不下,非得在心里腾一块干干净净的地儿,写上去刻下来。

看着台子上的人儿,那一刻,陈放鸣也恍惚了,究竟是杜丽娘跨越千年而来,还是卓南溪跋涉千里而去?才能唱出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杜丽娘来。

他不是个戏迷,也不懂戏,甚至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听过一场,可是,他却在卓南溪的戏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后来,他也听过许多人的戏,可都不是那个滋味,再后来,他只要一看到戏,他就想起了卓南溪,想起那时候风华绝代的那个他。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时,才将思绪飘到了千年前杜家花园里的程放鸣,给拉了回来,看着台上谢场的卓南溪,陈放鸣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

“三爷。”推门而进的陈历恭敬有礼的道,却扰乱了陈放鸣的思绪,收回了目光,眉眼之间又是平日里那个游刃有余的潇洒商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跟前的陈历,并没有开口,而是慢条斯理的抽点了根哈德门香烟,虽然不是名贵香烟,但却是他最喜欢的,地道!

吞云吐雾间,仿佛要在香烟的熟悉香味下回过属于他陈三爷的味道。

许久才道:“说吧。”陈放鸣飘飘欲仙的吐出一口白雾,将自己笼罩在烟雾里,面目虽然有些模糊难辨,但那双眼睛却任然清晰明亮。

陈历闻言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从中山装的口袋中摸出一个黄色信封递给陈放鸣。

陈放鸣看了他一眼,把还没燃完烟夹在手指间,接过信封从中取出几张照片,刚洗出来的,很新。

这照片也不是其他,正是陈章的手下教训卓南溪时候照片,从头到尾十多张,不用旁观,只看照片就知道是下了狠手的,最后一张停留卓南溪蜷缩在地上紧紧蜷缩着的样子,看着昏黄灯光下无枝可依的卓南溪,浮现在陈放鸣眼前的,却是戏台子上那个莲步生花的杜丽娘。

陈放鸣走马观花式的看完后,吸了一口烟,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信封连着照片就扔到了陈历怀里,将还没吸完的早灭在了桌上的盘子里,顺手拿起帽子起身往门外走,撇了一眼还在谢场的卓南溪便离去了。

卓南溪么?

后台,卓南溪卸妆后露出脸上的不容易瞧见的淤青,虽然挨揍的时候一直护着脸,但那帮人下手重,即便是小心翼翼的护着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手里拿着林临准备的活血化瘀的膏药,对着镜子认真仔细的抹,时不时的还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的着都疼,心也忍不住跟着戏颤。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问道:“卓老板,您这是怎么了,青了这么大一块,没出什么事吧?”

卓南溪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继续蹂躏自己的脸,道:“没事没事,昨儿晚上不小心摔的。”毕竟刚被人揍了一顿,不是什么光彩事,总不能拿出来到处说不是,加上方才在戏台子上绷着,现在下台了,身上没一块不是疼的厉害,能少些麻烦肯定是好的。

好在,刚从戏台子上下来的卓老板心情好,身上再怎么痛只要心里头高兴,忍忍也能过去了。

卓南溪呀,就是这么个人,把戏看的比命还重,即便是被人打的下不了床,只要一碰到戏,他就又觉得生龙活虎了。

“那行,您……”对方话还没说完,就被众人七嘴八舌的一声“班主”给打断了,只好转身硬生生的改成了一声“班主”,再不敢在卓南溪跟前晃荡,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卸妆去了。

“都愣着干什么,等着我八抬大轿请你们。”四十开外的人身体已然发福,但由于常年唱戏的缘故,下盘却极为稳当,中气也比一般人要充足,浓眉一束,双眼一瞪,倒不像是个昆曲出生的,反而像是京剧里的黑旋风李逵,让人望而生畏,这便是卓南溪的师叔张坤了。

众人闻言纷纷转身再不敢多嘴,本就狭窄的后台瞬间安静起来,不过人来人往的,倒也不觉得寂静。

卓南溪作为一流的名角儿,在玉楼春都是有他自己单独的屋子,上妆也好,卸妆也罢,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屋子,按理说,其实不管在哪儿,像卓南溪这样的名角儿,即便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戏班子,也都会给他备一个独一的屋子。

但张坤不知怎么想的,按理说你这作师叔的对晚辈更应该是照顾有加才对,何况人家还是来给你撑场子的晚辈,更不该怠慢了才是,可他偏不,就是不给他这个特殊,别说是化妆间了,就是吃喝用度也跟跑龙套的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甚至还比不过跑龙套的,这位他师叔脾性大,什么不高兴的都要往他头上骂,就连金玉堂的好些人都看不过去了,但也不好多事,最多也就是问候两句。

可即便如此,卓南溪也对他这位师叔极为恭敬,何况他小的时候,那时师叔还没自己挑大梁,大家都是在一个戏园子里,彼此的脾性也都是了解的。

所以,也没觉得张坤是针对自个儿,不过是脾气大,对谁都没好脸色,再加上看不惯师兄孙玉衾的做派,也就是卓南溪他师傅的唯一儿子,于是对他便越发严厉了些,大约还有几分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在里头。

有人觉得你好,能为你说上两句好话,自然也有人觉得你不好,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只有多干没有少干,即便是红的发紫了,看不惯你的人还是看不惯你,这就是戏园子,你是火了,比别人有名气,却也不是谁都觉得你戏好,即便是对方只是个跑龙套的,也能指着你的戏振振有词的说出一堆不好来,明枪暗箭照样一大摞的等着你,就等着你哪天摔下马来。

其实红不红又哪是自己能说的,倘若是自个儿说的都能作数的话,那这戏园子怕也不是大伙儿喜欢的戏园子了。

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你往台上一站,底下的观众还能看不出个好歹?你要是戏真好,他不捧你捧谁。

道理谁都明白,可认不认又是另外一回事。

都是下九流,却比谁都傲气。

“师叔。”卓南溪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随后便规矩的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学堂里的学生也没他这么规矩听话。

他对这个师叔向来是惧怕多过敬重,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家的来往虽然没断,但这亲近劲儿倒是一直保持不变。

便是小时候他还学戏那会儿,张坤也是对谁都摆着一副冷脸,就是他师傅也不例外,一身的怪脾气,大伙都怕,有一回他贪玩弄坏了他的戏服,那可是捱了一顿好打,从此以后,他对这位师叔更是敬而远之。

“嗯。”张坤不闻喜怒的应了一声,对他的礼数还算满意,但看到他脸上的淤青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在场的都是过活成了精的人,哪还看不出来班主这是动怒的前兆,一个个的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捅到了蚂蜂窝。

卓南溪更是打小就跟在他身旁,哪还能看不出来,心里正琢磨着要坦白从宽,却听的张坤火冷冷的丢下一句“跟我进来”,随后就扬长而去了。

卓南溪心知大事不妙,可哪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见二人都不见了踪影,众人这才如释重负,手上的动作也跟都慢了下来,一双眼睛全都盯着紧闭的里屋,恨不得把门都盯出两个窟窿来。

卓南溪进屋后关好了门规规矩矩的站着,原本是想等张坤发作,说什么都听着受着就就是了,谁知等了半晌都没动静,不由的抬头去探。

本来张坤就怒火难平,又想着他如今是名角儿,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不听话就打一顿骂一顿,传出去了也不像话,他师傅是不在了,他这个师叔再怎么不能放任他,但一看到他那张青肿的脸,刚消下去的一点怒火立马又成双翻倍的蹿上来,烧的是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听的人是心惊胆战。

“啪”的一声闷响,张坤拍桌而起,卓南溪立马跪地认错,也知道自个儿这回是捅了蚂蜂窝了,他师叔想来是最为注重这些梨园规矩的,在他眼里,既然吃的这碗饭,就该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唱,少去沾染外头那些腌臜事,可他卓南溪好巧不巧,刚好就犯到他手里,偏要到这红尘里头去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