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起活下去

  • 梨园旧梦
  • 文三木
  • 3301字
  • 2019-10-13 08:30:00

自那后,戏班子也散了,所有人都各奔东西避祸去了。

陈放鸣也想方设法的让他从新燃起活下去欲望,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日复一日,卓南溪的眼睛里有时候也会闪现出一点明亮,每每看到那点光亮,陈放鸣就像是在漫无目的的黑暗里看到一丝光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卓南溪,还是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生活也越来越窘迫了,陈放鸣不说,卓南溪也不问,有些事,陈放鸣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虽然不清楚陈放鸣是怎么把他从日本人手里救回来的,但他也知道,那必定是极不容易的。

下午,陈放鸣说出去办点事,可七点多了还没回来,卓南溪到底是不放心,便出门去寻,其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但非得出去找找他才能心安。

许久没出过门了,街上凌乱的不似他记忆之中的北平,混乱之中除了已经完全干涸的血迹,便是那些躺在冰冷地上失去姓名的人。

这是暴乱之后,还未来得及清理的现场,经过那场牢狱之灾后,卓南溪沉稳的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即便是面对满大街的凄惨,除了满腹悲凉愤恨之外,竟然全无半点恐惧。

风声里,有人在哭,压着嗓子轻轻的哭,有人在清理大街,也有人在处理逝者,不远处有个棺材铺子,主人家不怕惹上麻烦,也愿意收留这些无辜惨死之人。

躺在担架上的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天圆地阔,本该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抬他的是两个极为瘦弱的小伙子,来来去去跑了有八九回,再遇上这么个身材魁梧的人力气便有些不够用了。

两人使了力还是没能抬起来,于是咬咬牙打算再试,却已有人搭了只手上来,当即就轻而易举的就抬了起来。

搭手的是个瘦弱的小哥,年龄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相貌也清秀,叫人看起来就觉得舒坦,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右手的外边,哎,可惜了这么双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出来寻人的卓南溪。

虽然看起来瘦弱,可力气却大的惊人,两个小伙子对他笑了笑,无需言谢,一切已然明了。

卓南溪加入了义工之中,因为他常年练功夫所以力气大,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苦力,便跟着大伙儿安置逝者。

来来回回跑了有十几趟了,是个人都该受不住了,因卓南溪来的晚,比他们少跑几趟,所以此时体力尚可,还能再跑几趟,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人放到担架上,正欲抬起来时却见对面没了动静,抬眼去寻,原来他的搭档也已经累的趴下了,正欲放手等他休息一会,对面却已被人抬起来了,抬头去看,正是他外出寻找的三爷。

两人相视一笑,没说话,一同抬着逝者往义庄去了。

接近两个小时,现场才彻彻底底的清理完,看着干净如斯的街道,夜风将两人的影子吹的若即若离,对着漫天夜色,卓南溪说:“三爷,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陈放鸣闻言,满眼震惊的看着他,一个“好”字,激动的许久才说出口,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卓南溪第一次对他说“活下去”。

“离开北平,一起活着。”卓南溪望着一望无际的夜色,好似看到了活着的无限希望。

“好。”

只要人还活着,家就在,有家就有国,活着,便是无限希望,这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终有重拾风光的那日。

那晚,月明星稀,干净澄澈的夜空下,两人牵着手,温暖一点一点侵染到心底里,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他们走在桂花漂浮的街道上,并肩回家。

那晚,卓南溪也给陈放鸣下了一碗面,竟然意外的好吃,像极了陈放鸣平时煮给他的味道,昏黄灯光下,卓南溪一字一句道:“三爷,我这辈子……是唱不了戏了,以后就只能给你煮碗面了,你可别嫌弃。”随后只见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好像把这些日子的隐忍压抑一并吐出来来。

他的“命”没了,他的“根”也被拔起来了,但他重新还想生长。

透过灯火,陈放鸣看着笑的凄凉的卓南溪,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怕他看见,于是赶紧低头吃面掩饰,一边口齿不清道:“不嫌弃,不嫌弃。”随后只尝到口中一片咸涩。

卓南溪释然了,曾经那个骄傲如斯的卓老板再不能登台唱一曲,道一句。

卓南溪想,唱不了戏便给他做顿饭吧,这双手总归要有个用处的,日后找个穷乡僻壤的安稳地方,吃自己种的菜,煮自己和的面,也不至于太过没用。

实在是想戏了,就买张票……去听……去听别人唱……

可事实哪里真的就能如所想那般,第二日,两人正商量着是去西南还是东南,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的想,宅子便被伪军领着日本人围了。

那时,陈放鸣和卓南溪正对着地图规划路线,陈放鸣说:“卓老板,我们去西南吧,那边没这么乱,咱们开个面馆,我来煮面,你坐着收钱就行。”

“咱们哪来的钱开馆子。”卓南溪反问。

听着一向“超然物外”的卓老板说起钱来,陈放鸣心里无比受用,点头道:“说的也是,要不这样,刚开始我们就挑着担子买,我来挑,你就在旁边吆喝,保管买的好。”

卓南溪不满道:“怎么不是你吆喝?”

“嘿!卓老板,你可别欺负老实人。”

卓南溪本来是不情不愿的,一下子就被他这句“老实人”给逗笑了。

见他开心,陈放鸣也跟着笑了,继续道:“要是我吆喝,咱们肯定没生意,你就不一样了。”

卓南溪好奇的盯着他,要听听自己哪儿不一样,只听得陈放鸣继续忽悠道:“你想啊,你声音好听,随便叫一嗓子,大街小巷都能听见,还愁没生意吗,就算是那些不想吃面的,一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也要跑来看看是哪个俊俏的小郎君,跑过来以后又看到咱们香飘十里的面,生意还能不好吗?”不愧是做生意的,三言两语就把人带沟里去了。

卓南溪也就戏唱的好,论心思却比不得陈放鸣,被他三两句就夸的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见他被自己说动,陈放鸣趁热打铁道:“卓老板,你看还要养我五十年呢,可得使劲挣钱。”听闻此言,卓南溪果然中套,立马瞪大了眼,信誓旦旦道:“行!你担着面我来吆喝。”

看着小戏子无比认真的样子,陈放鸣憋笑憋的辛苦,卓南溪见状也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又被他下了套,扑上去就是一番乱打,两人闹的不可开交欢天喜地。

如果他们运气再好一些,或许就真的就去卖面了,也许多年后,你途径西南路过一家面馆时,看到里面有个干净清秀的人在收钱,厨房里还有个满面春风的痴汉在煮面,空隙时候两人对着彼此恬淡一笑,平静的无比美好。

卓南溪的笑容在看到突然冲进来的伪军那一刻凝固了,看着眼前油头满面,身着一身黄皮子的人,卓南溪知道,那是投靠了日本人的中国人,他被日本人关着的时候,也见过那样的人,那时候,卓南溪暗暗想着,都说戏台上的丑角儿难看,可他觉得那身黄皮子才是真的难看。

原本,日本人也不是那么多的人,可正因为有了穿上黄皮子那样的人,人才会越发越多。

陈放鸣看着来者不善的黄皮子,起身将卓南溪护在身后,虽然身处弱势,目光却毫无畏惧,身后的卓南溪捏捏他的手,以示无碍,站到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到了今时今日,他是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了。

看着两人相交的手,黄皮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目光打量了卓南溪一圈,却招来他一记眼刀,黄皮子撇撇嘴觉得没趣,原以为名动京城的卓老板是个怎样风华绝代的样子,连陈三爷都沦陷了,却原来不过如此,顿时失了兴致。

转而把目光落到陈放鸣身上,恭敬笑道:“三爷,太君请您叙叙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黄皮子,以及宅子外面的日本人,纵使狡猾如狐的陈三爷也不得不低头,转头正欲对卓南溪交代几句,谁知他自己却先开口了,懂事道:“三爷,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四目相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陈放鸣郑重的点了点头,转而对着黄皮子道:“带路吧。”

“三爷请。”黄皮子躬身指引道,陈放鸣没有回头看卓南溪,随即便头也不回的便走了,纵然衣衫褴褛风光不在,即便如此,他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陈三爷。

跟在陈放鸣身后,走到门口的黄皮子突然停了下来,看向遥望陈放鸣背影的卓南溪,讥讽道:“呵!男人跟男人……”随即厌恶一笑,便转身跟上了陈放鸣的步伐。

黄皮子走了,围着外面的日本人却没有撤走,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这晚,陈放鸣没有回来,卓南溪不敢睡,也睡不着,想要出门却被门口的日本人拦住了,无奈只得在屋里心急如焚。

“汪!汪!汪汪汪!”靠在沙发上的卓南溪被突然响起的犬吠吓得险些摔了下来,抬头一看,已经是凌晨五点了,门外已经有微弱的光亮融进来。

卓南溪起身走到门口,此时,天色已是渐渐泛白,望着空旷如昔的院子,一颗心平静的犹如沉进了深潭。

“哒——哒——哒——”空气里只听得时钟行走的声响,也许是习惯了,卓南溪看起来竟然显得异常平静。

今晚,陈放鸣仍旧没有回来,沉重的夜色里,卓南溪径自去厨房拿了把菜刀,默默地放在一旁,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