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着。
很多年前,他能够自己爬上那个大茶几,然后端着属于他的矮脚小椅子,正好够自己上桌吃饭。
每年开春的时节,他爹总会量着他的身高,将小椅子的腿再削掉一截。
可是自从六年前开始,再也没人帮着削桌腿了。
第一个开春时节,他倒是试着自己削了一次桌腿,结果不小心将老爹最心爱的黄梨木茶几给削了一个角,害得他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生怕老爹回来会打自己屁股。
只是后来……
“手……手……”
在疼痛还未达到大脑的时节,韩立还愣了一下。
他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刀,能够一刀削掉了自己的手臂。
直到他看见了秦予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已经磕在地上,不仅将他的手臂,连同他藏在袖子的短刀也一柄斩断的,那柄长度接近半身身高的马刀!
“啊!我的手!”
“老大!老大!”
“混蛋,我杀了你!”
就在几人愤怒举刀的一瞬间,他们猛然发现,几个身穿兽皮或者黑衣的大汉,已然持刀将几人团团包围住。
“你们想干嘛?造反?我们可是秦家军!”其中一人色厉内荏道。
“我说了,在这里,最不能说的三句话,你们一口气全说完了。”秦予面无表情地抬起了马刀,长度能达到他的胸口处的马刀,一直被他藏在门口左侧的暗格里,接着刚才拿下出乎意料的一刀,才终于斩掉了韩立的手臂和袖中的短刀。
可也正因为如此,秦予的两只手臂都已经发麻,厚重的马刀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连同飞起的断刃和手臂,还有地面上那道深深的凹痕,由此带来的反力,震得他虎口生疼,几乎没有办法再挥出下一刀。
“什么意思?”韩立瞪大了眼睛。
“冒充秦家军,谎报军情,以及,侮辱军烈,三条全中,若只是想敲诈一笔,作奸犯科,也不过是扔进衙门,胖揍一顿,然后赶出长门镇,但现在,你们一个都别想着走出长门镇了。”
“军烈?”韩立有些不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也是,若不是数十年来数不清的青壮在战场上搏命、流血、牺牲,哪里会有大夏国境内国泰民安的局面?
而那些国境之内,把军营当做镀金招牌,升官渠道的混蛋们,又如何能理解数十年来,无数北人用鲜血换来的‘军烈’二字?
更何况,韩立口中的两个已经就地当斩的‘奸细’,是长门镇,六年来,没有任何人提起的禁忌。
长门镇的大戏,在那一刻拉下了帷幕。
六年来,秦予站在戏台之下,又站在戏台中央,最后亲自为这场戏,拉上了帷幕。
……
城门。
葬剑阁……这可真是个令人记忆深刻的名字啊。
秦坚的眼睛眯了起来,想起了很久之前,大概是六年前的那件大事,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刚刚进入军营的新兵蛋子,跟着雁南城的秦家军,成功地藏在山谷里,对一小队北莽蛮子进行了一次围猎。
那时候没人想到,这竟然是一个蛮子的圈套,数以千计的蛮子就那样出现在了山谷的周围,其中领队的,竟然是北莽的少主。
那之后雪崩式的连锁反应,也牵扯了太多太多不能说的东西,数十位种道巅峰剑士殒命,七位天倾的全力出击,以及……葬剑阁。
人死,剑断。
就像雁南城的桃花谷,和慕容山的洗墨湖一样,无论是谁,都必须有一个归宿。
那些剑士的归宿,就是葬剑阁。
葬剑阁并不做为大夏的战斗力单位,但是绝对不代表着能够无视他们。
那日,秦坚的队伍,就是跟在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后,亲眼目睹她一剑破阵,信步走回雁南城。
“杀人是我们的事情,不是那位少年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战力上实在差距太大,秦坚的内心深处竟然罕见地有些庆幸,所以他决定先讲讲道理。
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并不准备讲道理,她只是站在原地,秦坚三人就再不敢上前一步。
“呵呵,被无视了吗?”秦坚苦笑了一声,本以为进了秦家军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却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碰上了更不讲道理的主儿。
“杀不杀,是他说了算,你说了,不算。”
许久过后,女人竟然开口说道。
这大概是秦坚第一次在听人说,在北地,秦家军说的,不算。
但是偏偏这个女人有这个资格说这句话。
“杀人是戒不掉的。”秦坚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而女人则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个明明剑道通途,却只喜欢抱着书的该死的家伙,也是用这般熟悉的口吻,对着自己说教。
如今,他貌似真的要死了。
可为什么,有些难受呢?
“剑向何处,要问剑才知道,杀人也是。”女人如此回答道。
另外一边。
就在秦予说出‘军烈’二字的时候,几个强盗瞅准黑衣大汉愣神的一瞬间,朝着某一个方向突了出去。
大汉们正准备追的时候,却被秦予挥手阻止了。
“叔,算了吧,赶走就行了,犯不着以命相搏。”
而人群中,闻讯赶来的镇长,正目光复杂地看着秦予,这个须发尽白的伛偻老头儿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俺知道的,镇长,你们也是为了俺好,所以就骗俺说俺爹妈还在,其实一直以来,那些金叶子,也是镇长你自己的钱对吧……”
“王婶,谢谢你的烧鸡,以前太馋了就找您那儿吃了挺多次的,这赊的账看来俺爹是没法还了,这些年俺也上了不少趟山,您家门后面罐子里的草药,是俺留给叔的,叔不是每年冬天都会疼吗?虽然草药不值几个钱,也算是俺的心意……”
“小花……额,小花叔……”
秦予一转过头去,却看见身上穿着兽皮的大汉,正是几日前在从城门丢绳子下的男人,因为前几天大雪的缘故,亏得小花她爹带着人把积雪清理掉,才能够打开城门。
“怎么,今天你小子不喊老子叫岳父就忘记了老子的名字了?”男人拍了拍秦予的脑袋,笑骂道,“想要当老子的女婿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可想清楚了?”
“嘿嘿,俺可不当上门女婿。”
看着秦予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嬉皮笑脸的,周围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开,继续自己的活计。
只是,镇长依旧站在了原地,他的身后依然跟着那位默不作声的黑衣大汉。
良久,老人终于叹了一口气。
“希望只是我的错觉吧。”
对于这个小镇的人来说,十年前那对夫妇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医术,也带来了欢笑和希望。
这里是长门镇,北地苦地,万兽洪流必经的弹丸之地,是落魄游侠的落脚地,是流窜强盗的老窝,是流放罪犯的归宿。
而自从那对夫妇来了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
那对夫妇医术高明,寻常疾病只需要几味草药就能够治好,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草药,用几根银针也能医治。
最重要的是,自从他们来了,长门镇的人,也开始有了盼头,生活也有了希望,长门镇的城墙,是大伙儿一起堆起来的,那些巨木,是大伙儿一起砍的,那些长矛,也是一起杵进地里面。
那之后,每年长门镇不仅不用担心疾病,也不用担心万兽洪流,甚至还有人在初秋的时节,组织了狩猎队,去山谷打些野物,或者陪着夫妇去采药。
后来,夫妇俩又带回来了一个孩子,光着屁股满大街地跑,今天抓了王婶的烧鸡就跑,明天偷李老汉铺子的水果……
直到六年前,所有东西,都在那一夜之间改变了。
唯一没有改变的,长门镇的所有人,依旧如同夫妇还在时候那样,一直努力在这个凄苦无比的地方,认真生活着。
大家依旧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夫妇两人还在世上的消息,偶尔会谈论一下哪里又传来了看见两人的消息,然后若无其事地给予那个叫做‘秦予’的小子尽可能多的关怀和帮助。
而如今,那个叫做‘秦予’的小子长大了,他亲手为这场长达六年的长门镇的大戏,拉上了序幕。
那晚,长门镇还起了一场大火,烧的是秦家的宅子。
镇长站在火焰升腾的宅子面前,看着手里的那封信,还有面前放在地上,整整齐齐分类好的医书,忍不住擦拭了一下眼睛。
“镇长,他走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里烧掉呢?”身后的黑衣大汉忍不住问道。
“因为他要告诉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