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去了。”
细碎的雪粒在风中卷了数圈,终落在兽皮和漆黑的短发之上,山脚下的少年迈开步子,朝着东边远处的漆黑小点快速地走去。
虽说是在雪地上,但是寒风并不如之前粗粝,宽大的兽皮靴踏在雪地上,每一次抬脚都带起大捧的积雪,每次踩下去,厚雪都会发出吱嘎的响声,推动着少年前行。
此刻的他还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徐迟,微微皱了一下眉,抬头朝着上空看了一眼,嘴唇嗡动,却是摇了摇头,目光愈发坚定。
随着临近,在秦予的面前,那个漆黑的小点,已经略显眉目,风雪里,长门镇逐渐清晰了起来,可以看出那是一座被诸多石块围成的墙壁环绕成的小镇,漆黑的城墙上覆盖着白雪,参差不齐的削尖长木竖立在周边,像是猛兽的爪牙。
小镇不大,约摸着也就三五百人居住的规模,但在秦予的眼中,这个并不能算是繁华的小镇里,却是他的全部。
望京的圣皇,南蛮的巫女,西京的魔法,离他太远,那仅仅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这里是北地,大夏西北边境,夹在慕容山脉和雁南城关之间,每年入冬,大雪会下到明年三月。
开年后这里是最热闹的世界,那时长门镇会迎来雁南城关的秦家军,再后来入夏,大雪融化,山谷显露,鱼肥果熟,群兽出山,万猎时节。
再下去,等入了秋,游食的牛群和羊群会化作一道奔涌的洪流,一路南袭,数以万计,若是没有坚固的城墙和防撞的巨木,像长门镇这种弹丸之地,一瞬间就会变成废墟。
长门镇的大门,并不是寻常的中开大门,而是由数根漆黑巨木交叉搭建在一起。
打开时,并不是扯开或者用绳索吊起,而是在巨木下的间隙落下一条长桥,桥的两边都是挖空的巨大沟壑,里面布满了漆黑的丈八长枪,若是不慎落下去,省不得身上会多几个窟窿。
就在秦予靠近城墙的时候,城墙上几个身影动了动,不需多时,其上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上捆着绳索跳了下来。
他们身上裹着兽皮衣衫,或许是常年寒风剐蹭的缘故,皮肤粗糙又黝黑,几个男人手里提着长刀,一脸警惕,却不是盯着秦予,而是盯着他的身后。
“你小子,这么大的雪还敢跑出去,怎么就没冻死你个犊子。”看见远处跑来的秦予,为首落下去的大汉咧嘴笑道。
虽说他的语气轻松,眼神却丝毫没有松懈,反而无比凝重地盯着秦予的身后,手里长刀紧握,手臂上青筋暴起,嘴角那道延伸到了兽皮下脖颈的狰狞伤疤,愈发凶狠。
“老丈人,你就是这样对你未来的女婿的?亏我还准备开年和镇长说说好话,准备求个媒婆,去你家提亲呢!”秦予也咧嘴笑道。
“滚!你要是再敢来找我们家小花,你看老子不把你狗腿给打断?还做老子女婿?信不信老子明天就去抓只猪给你拜堂成亲。”
一提起这茬儿,大汉就心里火大,这几日北地的地板又冷又硬,要是这小子跑出去出了什么岔子,别说自己那粉雕玉琢的可爱女儿不会理自己,就连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威胁说这小子要回不来,那他这辈子都别再想上床。
这小子到底给自己那口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去镇长那里提亲?我看镇长非得剥了你小子的皮不可?快说,你是不是又去镇长家作妖了?一早上镇长就黑着脸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还有,身后这位兄台是?”
调笑归调笑,大汉的眼神却丝毫没有离开身后那个裹着棉被的男人身上,虽说那人看似平平无奇,但以他常年与猛兽打交道的直觉,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千万不要招惹这个人。
“好人。”秦予摇摇头,“但差点死了,我救了他,就当行善积德了。”
徐迟也适时地颤抖了一下,从棉被里掏出断成两截的长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原来你小子也怕遭报应啊?”大汉骂骂咧咧地朝着城墙上比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上面就丢下来两根绳子。
随着两根粗大的藤蔓编制而成的绳索垂下,秦予一把抓住,几个闪身,不一会儿便爬上高耸的城墙。
倒是身后的徐迟,身上裹着棉被,脚上在绳索上蹭了蹭,没有丝毫向上攀爬的意味,反倒显得有些滑稽,最后只由上面的两个大汉合力将他提将了上去。
“这么大的雪也敢跑出去,这小子真是命大。”
“什么命大,这小子身子灵活,胆子又大,脑袋又好使,要是他爹妈能看到这一幕的话,肯定很欣慰……”
“嘘,小声点!可别让他听见了。”
“哎,可转眼就是六年了,这小子也该成年了,那时候,咱们还要继续瞒下去吗?”
看着秦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墙之上,几个大汉轻叹道。
进入镇子,视野渐渐开阔了起来,长门镇虽小,但也算是五脏俱全,茶馆酒楼样样不差,特别是开春时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应有尽有,别提有多热闹。
只可惜如今雪封四路,风阻八门,街道上的积雪扫出一条道来,道路两边,不时有店家小贩,瞅见秦予的身影,全都嬉皮笑脸地‘小雨’‘小雨’喊道。
‘小雨’自然不是秦予的别名。
只是北地荒芜,书卷气薄,起名大都没什么文化,自是理解不了‘予’字深意,全然随手揪住一个顺口的字眼,拿个‘雨’字和二狗之流混为一谈。
更离谱的是,之后还传出这个从十岁起就开始走街串巷的混蛋小子,居然是一个雨天出生的。
长门镇的人很少见过雨,只知道雪,将雨称之为天地异象也不足为过。
然而,秦予并不怎么高兴。
“晦气,晦气,小雨个屁,你才小,你全家都小,本大爷今天是真的倒霉,不仅白白亏了坛火麟酒不说,还得搭上把剑,还有居然还被那老不死的给发现了,完了完了。”
秦予一边气冲冲地走着,一边嘴里低声骂道,却不见前面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青衫老者,脸色阴沉地拄着一根拐杖,大刀阔斧地往街道中间一站,两边店家小贩,立马噤声。
“咳……”老者轻咳了一声。
“哎哟,镇长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刮到这儿来了?昨夜俺爷爷托梦给俺,叫俺去救人,所以就借了您两坛火麟酒嘛……”秦予一边干笑一边准备脚底抹油溜走,却被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大汉给堵了回来。
老者眼睛一瞪,“你爷爷老子都没有见过,你见过个屁!”
“那就是俺爹托梦给我的……”秦予眼睛一转。
“臭小子,你爹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想让他死么?”被喊做镇长大人的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抡起拐杖对秦予打去。
只是,当老者的目光望向秦予身后的徐迟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这位是?”他对着徐迟点头示意了一下,问道。
“好人!”秦予没好气地回答道,“还是个穷鬼,反正都要死了,想着死漂亮点。”
“对了,镇长,借我点钱呗,正好给这穷鬼办身行头。”秦予很自然地伸出手,对着老者喊道。
“什么借不借的,你爹妈每年都在往我这里寄钱,让我代转给你,结果你小子还不领情……”
老者对身后的一个大汉使了一个眼色,身穿黑衣的大汉从兜里面拿出一个布包,拎出数片金叶子,递给秦予。
秦予伸出两只手指,捏住其中三片,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小雨,这还有些……”大汉愣了愣,喊道。
“就当买了镇长的火麟酒算了……”声音从街道的尽头传来。
……
“小雨,昨天我去雁南城的时候,去军营问了一下,听说有人看见你爹妈了,会不会是要回来了啊?”
“死外面算了。”
“小雨,来来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羊腿肉了,才烤出来的,又香又嫩,帐就算你爹身上了啊。”
“不了吧,万一我爹死外边了呢?”
沿途一路,不少有和秦予打招呼的店家小贩,皆是脸上带笑地对着他喊道,却三言两语都没能离开他爹。
一个在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六年的夫妇,有什么值得记得的?
“他们……怎么了?”
徐迟眼神复杂地抬起头,轻声问道。
他还裹着白色的棉被,走在街道上,惹得人人侧目,他就如同一个小丑一样,无比滑稽。
可是他现在丝毫不觉得任何滑稽,因为此时的他,正站在一个大戏的舞台中央。
“哦,我爹妈?死了。”秦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眼神冰冷地盯着徐迟,“就算没死,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就像你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