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应天那边,却被丢进了地牢里,眼瞅着天光渐渐从被合拢的木门尽数遮挡,一股莫名的恐惧从他的心间涌出。
自己难道就要这样死了吗?
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子?
可是如若不救,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这般被这群匪徒玩弄?直至绝望?
胸膛有一团火,焰头不断地舔舐着内心,无比焦灼,浑身都仿佛在燥热,这股叫做愤怒的情绪,经由恐惧的渲染,却显得分外无能。
曲应天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双臂双腿被死死绑住,动弹不得。
或许是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无人知晓。
曾经有一位说书人曾经说过,“所谓大侠,你可见那侠字,分开来看却是一‘人’一‘夹’,夹在人群里,饱受煎熬,一面是儿女情长,一面心中正义,如何抉择?你可见那江湖侠客,哪个不是无亲无故的浪荡儿,一般人或许觉得可笑,可真正站在那条路口的时候,又有谁知道该如何选择呢?”
如今的曲公子,就站在这条路口上,年少轻狂和冲动帮他做出了抉择。
但他现在后悔了。
没有大侠会来救他,也没有官军能来,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寂寞的死去。
他只是有时候懒得去思考,但他不傻。
官军?
黑虎山庄易守难攻是出了名的,正如四海镖局的刘掌柜所说的那般,没有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让自己的兄弟去送死。
而且,现在出去求饶?
得了吧,先不说他做不做得到,可这群人又如何会相信自己。
剩下的,也就自己那老爹了。
“老爹啊老爹,儿子不孝,恐怕尽不了孝道,反正您老还健壮,再生个听话的崽儿呗,免得像我这样三天两头让您怄气。”想到此处,曲应天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也许刘大掌柜他们说的是对的,连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办法保护的人,又如何有资格当一个侠客?
江湖再远,总得有个落叶归根之处。
只是……
有些不甘心啊……
“草!”
“真他娘的扯淡!什么狗屁江湖侠客,说到底,还不是跟咱平常人一样?七情六欲,只是,有时候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也不能怪他们,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这辈子没有见过真正的大侠长何样,可这世上真的还有侠吗?”
“如果能活着,我还会选择这样吗?”曲应天缓缓地呸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脑子开始转不动了,整个身体都僵硬着。
就在这时,木门破碎,天光尽显。
一袭白衣,飘飘盛雪。
一柄青锋,傲立于前。
不见那道身影如何动作,地牢的木桩,瞬间被砍断成三截,断面无比光滑。
“呵……居然出现了幻象了,看来我的时日也不多了。”曲应天苦笑了一声,眼皮变得无比沉重,只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视线渐渐黑了下去。
意识的最后,他只感觉到有一个瘦削的身体将自己背在了身上。
声音从黑暗的尽头遥遥传来。
“我今天就要带他走,我看谁敢拦我?”
……
“如果你还有机会的话,你还会这样做吗?”
“如果能够再一次选择的话,你会选择自己,还是选择她?”
那些声音在黑暗的尽头,不停地质问着。
意识很模糊,周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不知道为何,他很清楚的觉得。自己就是这黑暗的中心。
无边无际,无缘无故,无尘无土。
他就静静地漂浮在虚无之上,尘世间的一切都远离他而去。
但他现在很平静。
“如果?”以至于他冷笑出声,“你只会问如果吗?”
黑暗的尽头沉默了。
“这是我的底线。”他淡淡地回答道。
“所谓底线,就是在一个陌生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面前,你选择她,而不是自己吗?哪怕你明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黑暗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老师曾经和我说过,所谓底线,便是绝对不能越过的,一旦越过,就再无底线一说。”
“若我今日对她见死不救,明日就会对我朋友见死不救,后天就会对我兄弟见死不救,在之后的某个时间和岁月,我就会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抛弃亲人,挚爱!”
“所谓良心,所谓正义,就是我心中的一柄利剑,每当我见死不救,每当我对他们忽略而过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被刺疼。”
“可他们选择了自己。”黑暗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地说道。
“是啊,为了家人,他们有权沉默,他们有权保全自己和兄弟,他们以为这柄名为‘良心’的剑在心中太久,他们的铁石心肠已经将它的棱角给磨平,可是他们绝不会知道,分明是那柄名为‘良心’的剑,已经将他们的内心给刺得千疮百孔!以致于再也无法感觉到良心的存在!”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里说不出的嘲讽。
“你是对的。”黑暗终于笑了起来。
是尖笑,无比刺耳。
连同那无尽的黑暗都化作翩翩碎片,天光从黑暗的尽头透了进来。
刺耳的摩擦声,惨叫声,还有利器入体的声音。
还有无尽的白云。
伏在柳白背上的曲应天缓缓睁开了眼。
那片白云里,猛然溢出一抹鲜红。
一柄利剑,缓缓地刺入了对方的胸膛。
柳白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展颜一笑,“曲少爷真是命硬啊,要不你自己站住脚,我把这些狗屁土匪杀完再走,不过这押镖的时辰,恐怕得耽搁不少了。”
“柳……柳剑士?”曲应天结巴道,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
之前自己可是那般骂他是孬种来着。
“小心!”他猛然看见了旁边的一个喽啰举起手里的长弓,大喊道。
“崩!”
那个喽啰应声倒地。
躲在黑暗里的秦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手里一柄牛角弓捏得满圆。
杨虎面色阴沉地站在高处,他的面前,数十个喽啰手里握着武器,却丝毫不敢前行,反而一步步往后面退去。
对方只有两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怪物!
可偏偏两人展现出来的实力,却完全不俗。
那白衣剑士,手里长剑朴实无华,按道理来说,这长剑只是把式武器,对拼起来,无论是刀还是枪,都胜剑一筹才对。
可偏偏那剑士,一身白衣盛雪,手里长剑更是缥缈无比,出手间如同鬼魅,衣袂飘飘,人如白云,剑也也如白云,一层更有一层深,一剑更比一剑长。
奈何人力有尽时,白云却无尽。
就连黑虎山庄的二当家的,纵使他那点江湖技巧玩出花来,也终究不是这白衣剑士的对手,十五招不到,便被利剑刺入心头,顿时委顿倒地,再无声息。
“不知何方高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这杨虎也算得上汉子,径直走了出来,双手一抱拳,对着两人行了满满的大礼。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秦予的弓箭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
事实上,杨虎并不知道的是,之所以他现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仅仅是因为秦予起先潜入山庄的时候,逛的那一圈而已。
当然,途中不仅放倒了几乎所有暗哨,还顺便找到了不少好东西。
“没什么好指教的,挨个儿把你们杀完,我的剑法也精进不了多少,但是,你们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也抓了不该抓的人,现在,我要带他们走,就这么简单。”柳白缓缓地说道。
无比简单,因此无比嚣张。
因为他有这个底气。
论起审讯,跟踪,探听,暗杀,那秦予算得上是他的祖师爷。
可若论起冲阵,十个秦予也比不得他。
但杨虎也觉得自己有这个底气。
因为那白衣剑士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是吗?难道你就不想要这小娘们的命了?现在,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在这娘们身上划一刀!”杨虎猛然抓过之前那女人的手臂,将刀放在女人洁白的脖子上,面目狰狞地喊道。
见到此种场景,柳白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而曲应天则是面带恳求地不断对着他摇头。
有些拿不定主意的两人,扭头看向了秦予。
见着两人期盼的目光,秦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来,拍了拍曲应天的肩膀。
“小子,想当大侠?”
曲应天心说都这紧要关头你还扯这个干嘛?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当然想。”
“那你知道当大侠,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秦予微笑道,双手逐渐握紧。
“什么?”曲应天下意识地回答道。
“那就是……”
“……永远不要和恶人谈判!”
一只利箭猛然发出了骇人的尖啸,以极快的速度,直奔杨虎的面门。
太快了。
躲不掉。
也挡不掉。
杨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箭。
也许见过,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连靶子都不看一眼,一边和旁人谈笑风生,一边双手将那柄牛角弓拉满射出来的箭。
还他娘的这么准?
他试图挥刀挡住那只箭。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看着箭矢在视线中不断地放大,他的脑海闪过了很多画面。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投身军伍。
六年前,他受命奔赴雁南,与雁南军联合作战。
那些还未长大的孩子们,就这般穿着不合身的盔甲,手里握着钢刀,脸上说不出的坚毅。
他想过,如果这些孩子生在望京,又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还在爹妈怀里撒娇才对?
可这些孩子的父母呢?
他问道,那些孩子摇头。
他们说,父母都上了战场,都战死了。
剩下的,只有他们,所以他们也会死战到底。
“真他娘扯淡的乱世!”杨虎胡乱骂了一句。
六年那场大战之后,世间竟然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些人的付出?没有人知道在那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人流血牺牲,有多少人葬身他乡?有多少本该和睦的家庭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就此变得面目全非?
六年前的大战是一场秘密,连同杨虎一起,都是秘密。
而监察院的人,却试图将这些秘密埋葬。
那场大战,改变了太多人。
这六年来,他没有一个夜晚不是在噩梦中惊醒。
那些同袍的血肉,那些敌人的长刀,那些马匹的嘶鸣,那些惊天的叫喊,离他是如此的近,又是如此的远。
他不得不借以鲜血和暴力,来麻痹自己的恐惧。
他叫杨虎,望京西部第三联合军校尉,六年前受命与雁南第四十二军联合作战,战争结束返回驻地,就此失踪,了无音讯。
今日,他将葬身于此,以此解脱。
“噗呲……”
“咳咔……”
箭矢很轻易地穿过坚硬的头骨,刺入脆弱的脑海,然后带着余力,将他紧紧地钉在了身后的木头之上!
周围,一片静悄悄的。
秦予缓步走上前去。
喽啰们下意识地让出了路。
他将那捆在女人身上的绳索割掉,然后脱下衣服将她遮住。
站在高高的阶梯上,身后便是黑虎山庄的议事大厅,门柱上,钉着曾经黑虎山庄的头领。
秦予转头向下望了去,脑袋林立,他的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缝。
“那现在呢?还有人要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