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福凝与云山道人渊源颇深。

按云山道人所说，福凝是他的故人之女；但更多的关于福凝身世的说法，他至死也没向任何人交代。他只是说，故人身故，临终前将福凝托付于他。

叶慕当年被送到云山道人那里时并没有见到福凝。看云山道人当时的反应，他似乎也没料到福凝不在山上。

过多的过程，叶慕年纪还小，因此记不太清。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来，福凝似乎是被什么人拐走了，云山知晓了福凝的下落，想要把叶慕暂时交付给什么人，以便自己去救福凝，但她不同意。

衔云镇苍凉而没落的远阳余晖下，小小的少女执着地拉住男人道袍的衣角，满脸坚定：“遑论我是天家贵女，守护子民本就是我的本分，即便我只是平常的江湖女子，看见同门的姐妹失踪，我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云山看了她一眼，目光满是深沉，却还是拉开了叶慕的手，拒绝了她。

叶慕看着云山走远，一点点地，直到他上了马，才终于挣开了旁人的拉扯，朝云山跑去。

小孩步子小，又着急，还要躲后面的人，一心三用间，一不小心就摔在了地上。

云山远远地回头看她，后面的人也劝阻她：“公主，我知您护民心切，可这一行是凶是险，终究结果难测，我们怎么敢让您……”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叶慕打断了。她说：“你不用说好话哄我，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我人小力薄，你们都怕我会给你们添麻烦而已。可是，你可知我是当朝长公主？这大周万里山河，终将由我执掌；这普天臣民，也终究会对我叩首称天。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明知我的臣民身处险境却眼睁睁地置身事外呢？”

她转头看向云山。刚摔了那一下，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疼出来眼泪，眼神却依旧执着：“就算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条蛆虫，我也要用我肥重的身躯挡在即将遭受灾祸的、我的臣民面前。”

眼前是满脸稚气的小姑娘，但云山却仿佛透过了不知多久的岁月，看到了叶慕以后带领大周再开盛世画卷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退了回来，将叶慕抱上了马。

两人一马冒着混满沙尘的夜色往青州奔去。

到了青州城外，天色尚未分明，仍旧带着几分昏昏暗暗。云山上下打量着叶慕，见小姑娘无论是衣料还是发饰，皆是上品。

仔细想了想，云山又带着叶慕策马拐回一片山林。

将马匹拴在任意的树上，两人踏着碎土往山上走。

叶慕个儿小腿儿短，咬咬牙，也不出声让云山走慢一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好歹是到了地方。

青州城外不远的山上有一座道观，只是没什么人烟，想是老早就已经没落的了。

果不其然，进了这道观，只有一个老道士靠在树上睡着。该是听见了道观门推开的声音，老头儿打了个老大的哈欠，才不大情愿地撑开眼睛看向两人。

云山也不多废话，开口就问老道士要一套小童穿的道袍。

老道士开口，不大乐意，嘀嘀咕咕地说没有。

云山拿出一块儿银子，往那老道士额上砸去。

老道士挨了一下疼，龇牙咧嘴地，只是看到了那块银子，马上像换了张脸似的，两手拿起那银子往牙上磕了一下。

牙挺疼，但老道士挺开心，马上嬉皮笑脸地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往屋里去。

临到了屋门口，老道士又回了回头，打量了一下叶慕的身量，看完了，便准备转过头去给叶慕找衣服。只是没成想，这一转头，正正地撞上了门框。

老道士哭丧个脸，揉着脑袋往屋里走；叶慕眼看老道士这一系列的动作，“扑哧”声笑了出来。

云山也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浅浅淡淡地，便没有后续了，只是眉眼间的担忧却依旧有些凝重。

可能是道观里的东西所剩不多了，没多大一会儿，老道士就开了们，扔给云山一套小童穿的道服。

云山看了看，衣服被洗得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便给了叶慕，叫她去换上。

小姑娘大概猜出了云山的想法，没有多说什么，拿起衣服，便寻了个僻静隐蔽的地方去换了。

老道士早都又躺回了早先躺的那处树下。

若是叶慕在场，定是能看出云山和老道士二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云山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院子。空空荡荡的，实在不知道这老头是怎么在生活的。

他便问了，“也是难为你，一定不会有人想到，当年名动江湖的燕公子竟然一直委身这穷乡僻壤。”

老道士在喉咙里挤出两声哼哼，也没理他。

云山见他没怎么搭理自己，便又低头，踢踢他小腿，叫他：“怎么，你还守着这道观，是在给自己看着预留的坟地嘛？”

被砸头、撞了门框都没有说什么的老道士这次忍不住了，睁开眼看了看云山，眼神一瞬间变得僵硬而冷漠。

但也只是一瞬间，短短的，甚至不够人一呼一吸，他就又合起了眸子，也收敛起了全身迸发出的戾气，只将身体又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又躺到了那颗树下。

那树光秃秃的，也不是能在风急天燥的北地能活下来的品种，这树该是早已死了好多年了。

云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二十年前那个月亮异常圆满的夜晚，刀光、火影，还有打杀声、男人隐忍而悲切的呜咽，就是在这里。

再看一眼这株本生在岭南、却被移在青州的高木，云山终于串联起了什么，也噤了声。

他看向老道士，想要说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也一个字都没挤出来。

沉默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没一会儿，叶慕已经换好了小童的衣服走了出来。

叶慕的身形在同龄的孩子中已经算比较大的了，因此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倒有些紧巴巴的；小姑娘又机灵，自己换完衣服了，又把头发散开、打乱，还撒了点地上的碎土。搭眼一瞧，这还有什么公主的体面可言，完全只是个面目清秀但生活贫苦、颠沛流离的小道士而已。

云山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便转了身，示意叶慕跟着他往外走。

临踏出门，云山顿了顿，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小师兄。”

老道士没有应声。

风吹过来，只剩枯枝的老树也摇摆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