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一曲桃艳
  • 梅一画
  • 2246字
  • 2019-09-27 22:33:04

他先是拿着碎银,去买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后来,就在一个小酒馆里找了份工作——那个小酒馆就是烟花楼的前身。还是个籍籍无名染一身俗味的小店。

而他每日擦桌,招待客人,卖酒……努力地生存着。

其实九娘只给他送了两三次的饭,后来过来,不过陪他聊聊天,解解异乡的寂寞与乏味。

其实,他们不会说很多的话。

在四野白昼褪去但未褪尽,云霞一片在天际遨游的黄昏里,他们并排坐在乱石上,感受着万物沉睡前的天籁。

风声轻语,草叶簌簌,倦鸟返巢啾歌,天地间彼此靠近依偎的两个人。

桃花镇民俗还是颇为大胆开放的,后来,他们相知相爱相互有了更深一步的关系。

半年后,在一天的黄昏,百鸟也是归巢鸣,天空却在此时多了一排回家的大雁,或一字或八字,其声穿透云霄,穿透了他一颗回家的渴望与惆怅。

这大雁一声啼叫,似乎是千里之外父母亲人的一声呼嚎。

自己离家过年,父母可曾安好?

外面战乱如何,这一隅天地,他真的能够安享吗?

他逃避了这么久,还不回家吗?

他知道,他真是该回家了!

盘缠已经有了,肚子也已经果腹,身上也没断胳膊断腿,腰带处还有舅舅的遗骸,望回土归安!

他向她告别,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便来迎娶她!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做他的媳妇儿。

只是山长水阔,天高路远,归期他许诺不来。他只说了,等他。

她笑脸盈盈,说:“好。”

他离开了这个小镇,一路磕磕绊绊,风餐露宿,终于到了那个水乡河畔的家。

外面的战乱已息,路上看到了几经骸骨,还没有被找到入坟乡。可能一家人都死了,或者活着的人找不到了。

那座城,那做原来笑语荡漾的城,却是一片死寂。他路上都不敢想象回家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爹娘是不是已经不在了。他也不敢问星星俩俩的人家——那些人丁希零苟活下来的人家。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是死是活,他都要亲眼看看,如此固执,又如此地脆弱。

他看到了他的家,门上赫然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屠杀者屠杀时的血溅。

他都能想象出来!

他哆嗦着,抑制住自己的想象。颤抖地把门给推开。

管家靠着门站着,仆人头垂下弯曲地跪着,他的心一寸寸下沉。他没有说话。

他走进了正厅,主座上坐着他的爹,脑袋向一侧歪着,眼睛闭着,脸上表情倒是安详,胸口插了把弯刀,血从凳子底流了半个房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尸。他默默地去了他娘的房里。

打开那扇雕花的木门,他看到扑面而来的陈旧——有蜘蛛网已经安家,蜘蛛看到外面的阳光,忙躲光似的逃跑了。他就这么走进来,浑浊的空气里飘忽着灰尘,在阳光下躲闪。

阳光是如此脆弱苍白。

他看到了母亲的梳妆台,镜子碎了一地落了尘,她喜欢的钗饰都不见了,他看向那张帘子挂下的床。

他猛然呼吸紧促起来,牙齿哆嗦打颤个不停,他腿灌了铅似的,无意识地挪走又停下。

这么几步,从梳妆台到床的距离,他像走了半辈子。

他举起他垂下的手,那哆嗦不停的手,撩开了那泛着灰尘气的帘子,上面是退了色的明黄色,像极了纸钱的颜色。

他心一横,猛地一把撩开那帘子,瞳孔猛然剧烈地缩起来。

他就这么撩着帘,看着被扒光的一身长蛆的娘,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死亡都没有带走的惊恐与无助。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帮反贼!

怎么可以这样啊!

他想把他们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以解心头只恨!

他恨自己当时在他乡,他恨自己手无寸铁,他恨自己只在异乡,若是,若是早一些回来,他的家,没准就不是这样了!

他想象着母亲多么地无助,他的父亲又是怎么焦急地在黄泉路上等她的母亲。

死不瞑目,这双惊恐含恨的眼睛,是怎样地死不瞑目啊!

家啊,人全不在,哪里来的家呢?

他想找人报仇,反贼姓甚名谁,何等千刀万剐的样子,他都不知。

没准都已经死了,罪孽还没洗尽,就已经一死安乐了!

他跪在了地上,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想哭,也不知道怎么哭。

似乎是迷茫,好像这是场噩梦,梦醒了,还是那般和乐的家。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行尸走肉般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又跪下了。他这么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外面,是血一样的天。

已是黄昏后了。

来时阳光没有温度,再抬头看天时,漫漫长夜就要来了。

他没有看其他房间,感受着这血一般的死寂,心寂得如一个死人。

他就这么不知怎地半走半拖地走到门上,把门打开,想喘一口气,都感觉艰难。

他看到了那道血痕,血痕是如此地刺目,让他一腔火气却又如此无力。

他突然一愣,他这是走到门口了?

他要去哪里啊!

这满山遍野的血红霞洒,在他眼里就是一片秋叶飘零的坟场。

这天大地大,究竟何以为家?

忽然,门口走过来一个人,身上穿着素白的丧服,扎着两个小辫子,戴着一朵白花。

她蹙着眉头,眼睛却写满了满满不可置信的欣喜,一眼不移地看着他:“海川哥哥,你回来了!”

她眼泪蹭地一下掉出来:“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那时候坏人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剥小笋,一回来他们就全死了。家里东西也被抢光了,只有一点番薯,我不敢煮,就直接生吃的。因为中间他们还来过几次,但看到爹娘……呜呜呜就走了,我……现在海川哥哥回来了,兰心终于可以……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呜呜呜……”

兰心是他爹生意往来的女儿,小时候他们一起出门偷过农庄家的西瓜。

“……对,海川哥哥回来了!”他喉咙干涩得很,嘶哑得勉强成声。

他明明是一个少年郎的模样,喉咙发出的音竟像一个老人一般苍老。

他去她家,看到了灵堂,还有棺木。暂时还没有人入殓,但王老爷素来喜欢未雨绸缪,竟然把他棺木都给筹谋好了!不免有些讽刺与悲哀。

只是家里人死的太多,他还是绸缪得少了!

两个棺木旁边有十几张席子,都躺着各种尸体,都盖着一层白布,是入土为安的模样。

他看着齐齐整整地入殓,一身丧服装扮模样的她,虽然有一分憔悴眼底有些乌青,但她身上有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倔强。

他猛然发现,她原来比他勇敢坚强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