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变（二）

不知又坐了多久，我只觉草地上似乎都起了露水，打湿了我的鞋袜。

“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看向闻曳，顺便打了一个哈欠。

闻曳站起身来：“好。”

他向我伸出双手，月夜下，他的身形越发显得有些单薄。

我双手一搭，便握上了他的双手。

指尖略微有些冰凉。

他一把将我拉起：

“要我背你吗？”

顺着声音抬头往上看，我第一次发现闻曳竟比我高出这么多，就算踮起脚尖估计也只能到他的腰部。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又不是刚落地的娃娃，自己会走路。

他便拉着我的手向院子里走去。

“你看过狐狸丘的落日吗？”

我扭头看向他的侧脸。

“没有，你要带我去看吗？”他反问。

“嗯。”我点点头。

他抬头望了一望天，说道：“明天会是晴天。”

第二日果然是晴天，天气还十分凉爽。

闻曳一大早又出去了，我便和往常一样，随四哥出来放羊。

天色湛蓝。大朵大朵的白云慢悠悠的从南荡到北，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日光从云隙间漏下，于是草原的颜色便深一块，浅一块。

我哼着歌儿，甩着狗尾草，无聊的沿着草地上的车辙印，拈个花摘个草，偶尔还追一追云朵下的阴凉。

这一朵跑了，我便站在那一朵下。

四哥戴着一顶宽尖顶皮帽，骑着他心爱的马儿，手里握着长长的皮鞭，也慢悠悠地行走，不时挥动几下鞭子。

我望着他的小黑马，眼里满满的艳羡。

可四哥不让我骑他的马，连我碰一下也不可以。

四哥其实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然而每当我一提出要骑骑他的小黑马时，他就立马小心眼起来。

因为我五岁那年干了一件事情，顺带着把他给坑惨了。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与他来放羊。

我那时候就想坐一坐他的小黑马了。

然而四哥却说我年纪太小，会摔下来，死活不让我上去。

我望着四哥挥动长鞭策马而走的背影，站在马蹄儿撩起的尘土里，一声不吭走到了草地的另一头。

我生气了。

生的闷气。

天空蔚蓝，白云悠悠。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抵着膝盖，随手薅起一根狗尾草，狠狠地把它上面的穗儿拔个七零八落。

面前是一大片羊群。

羊们正优哉游哉的吃着草，不时动一动耳朵，眨一眨眼。

看着它们那缓慢的咀嚼动作，我竟看呆了。

然，我忽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瞄来瞄去，我一眼就瞅中了一只小羊羔。

嘿，不大不小，不高不低，还膘肥体壮，理想羊选啊。

我悄悄挪到了它身旁。

从草地上我猛地薅起一撮儿草。

右手伸到它面前，左手攀到它脖颈上，捋了一捋它的羊毛。

羊毛顺顺的，滑滑的，软软的。

我轻轻哼道：“乖乖乖乖你要乖，快吃下我的草。”

它像听懂了我的话一样，真吃起我手心里的草。

我第一次离羊那么近。才发现它的眼睛圆溜溜，黑乎乎的，还有特别长的睫毛。

吃完了它还舔了舔我的手心。

我开心极了，便进行我的下一步计划。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它面前挪到它身后，又从身后挪到它屁股后。

手还不停的捋着它的毛。

“真乖啊。”

我冲它温柔地笑了笑。

瞄准时机，趁它不注意，我便猛地一跨。

嘿，骑上了！

我甭提有多高兴了。

然，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

还没等到我喊声”驾“，骑着它去四哥面前炫耀一番，它就发了飙。

“咩——”

它长嚎了一嗓子，继而又是摇头，又是甩尾。

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左左右右。

颠得我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骑上了一头疯牛。

我死死搂着羊脖子，死都不松手。

羊害了怕，发了疯，在羊群里横冲直撞起来。

我只得夹紧腿。

一瞬间，我从四哥身边一跃而过。

英姿飒爽。

四哥看傻了眼。

等他反应过来时，我已冲出几十丈远了。

嗯，果然是匹好“马”。

最后，羊驮着我回了家。

我被颠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结果当然是被阿爹阿娘看个正着。

我和四哥双双受到重罚。

我阿爹用柳条狠狠抽了我的手心十几下，抽的我手肿的老高。

我哭得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泪，被阿爹狠狠训斥说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太过顽劣。

我四哥并不比我好多少。

他屁股被我老爹狠狠打了十几板子，说是教妹不力。

之后，我俩又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偏巧那天太阳毒辣。

我俩没饭吃没水喝，晒得跟只蔫不拉几的土狗一样。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在我四哥心里留下了阴影。

再去草场放羊时，他死活都不让我碰马。

哼，不碰就不碰呗。

后来，索性连羊也不让我碰了。

我乐得其成。

再后来，我整日里也仍旧随着四哥去草场，不过只纯粹打打酱油。

四哥除了不给我马骑，其实他待我还是挺好的。

他会编各种各样的小昆虫，比如说，蚂蚱呀，蜻蜓呀。还会给我糊风筝。

大多数时候，他会给我讲各种各样故事听，还会给我编些其他的古怪稀奇的小玩意儿。

有一日，我捉蚂蚱时，忽然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只浑身火红的小兽。

滴溜溜的黑眼睛直瞧着我，毛茸茸的三角耳朵还一动一动的。

是一只红狐！

我兴冲冲地朝它跑过去，想近距离看一看它。

然而我越追，它跑的越快。

我只好悄悄跟着，一直跟到了狐狸丘。

就在那天，我发现了一个绝佳的观看落日的好地方。

自那之后，我经常偷偷溜走。有时我会带些果子、肉什么的给它们吃，一来二去，它们竟不怕我了。

有时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草上看落日的时候，它们还会悄悄坐在我身边，眯着眼儿陪我一起看。

狐狸丘成了我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只有我、四哥、苏尔知道。

四哥现在向我走了过来，他把马拴在木桩上，坐在了我身边，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只翠绿的蚂蚱。应该是刚刚才编好。

“四哥，你等会儿去狐狸丘吗？”

我捏着草茎，不停地把蚂蚱转来转去。

“不去。”四哥淡琥珀色的眼睛看向远方，“闻曳不是说要去吗？”

我“嗯”了一声。

“哎呀，”四哥忽然呼了一口气，双手枕在脑后，顺势躺了下去，闭上了眸子道:“他陪你去我就不去了。”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

想了半天，纠正道:“是闻曳要去，我陪他去。”

然而我四哥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日头渐渐西斜。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地平线上缓出现。

“货可是都卖完了？”我四哥向那人挥了一挥手。

“皆卖完了。”

闻曳答。

我看着他渐渐走近，又坐下。风撩起他的衣角。腰间那一枚玉玦下的流苏也随风翻飞。

羊群四散开来，这一团，那一团，白如缀在绿色毯子上的花儿。

“你们还不去？”我四哥坐了起来，“现在去，正好可以看到草原上最美的落日。”

站起来后，他理了一理帽子，又补充道:“我得把羊赶一赶。”

说完他就骑上马，挥起皮鞭走了。

我望着四哥的背影，若有所思。

狐狸丘并不远。

我与闻曳去得时间正好。

草原像是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我与闻曳并排坐下。

“你什么时候走？”

我举起四哥给我编的蚂蚱，阳光下，翠绿的蚂蚱栩栩如生，我暗暗赞叹四哥编织的手法。

闻曳注意到我手里的蚂蚱，便从过手里捏过它，细细观摩起来。

醉人的金色笼上了他的眉眼。

“暂时不走，待上几天，再熟悉一下邑北。”

“你下次还会来邑北吗？”我又问。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说出两个字：

“……会罢。”

我低着头“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觉他下次不会再来了。

“小七。”他忽然唤了唤我的名字。

我望向他，眼神略带不解。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蚂蚱，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以为他或许只是想叫一叫我的名字，没想到，他却问我：

“小七喜欢我吗？”

嗯？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问句问的有些懵。

然而我余光竟发现他的耳垂还微微有些发红。

“喜欢啊。”

我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除了苏尔，你是我见过得最好看的人。”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眸中半分讶色，继而很快隐去，眸光微闪。

但我说的可是真话。

“我真羡慕你。”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羡慕我干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我三下两下用狗尾巴草编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马驹，举到他面前，笑道：

“送给你。”

他把我四哥编的那只还给我，接过我编的那只，对着阳光高高举起：

“编得还不错。”

“我教你？”

他点了点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