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婉转

马车行至家门。一下马，我便拔腿跑向阿娘，顾不上漏风，便向阿娘报道：

“阿娘阿娘，有客人来啦！”我向门外指去。

然而闻曳已进了来，一手状似无意，随性负在身后。

“客来了？请屋里上座。”我阿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柔声道。

我躲在阿娘身后，看他颔首向阿娘恭敬地施了一礼。

阿爹闻声出来。闻曳上前，又向我阿爹行了一礼：“慕老安好，晚辈闻曳。”

“是闻家阿郎啊，”我阿爹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理了理，借着月光细细看了一看:“可是第一次来邑北？”

“是。”他眉眼微垂。

我躲到阿爹身后望着他。

“所贩卖的是什么呢？”阿爹伸出一只大手将我搂到他跟前。我便不得不抬起脸来看闻曳。

今晚月色甚好，月光下，他的肌肤如半明般，皙如苏尔额前坠子上镶嵌的一块软白玉，袖中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皆是些小巧玩意儿。先来邑北看看能否卖出一个好价钱。”

不待我阿爹回答，闻曳便又微一躬身，接着道：“不知慕老可否与晚辈进屋长谈半刻？晚辈有事请教慕老。”

我阿爹捋了一捋胡子，笑道：“当然可以。入夜草原转凉，闻家阿郎，请。”

说罢还特地看了我一眼：“小七待在外面。”

“哦。”我扭头看看阿爹，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

院里蛐蛐叫个不停。我于是独个儿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托腮望着停在院里的那辆大马车。

这才注意到，车上插了一杆旗。

家里的女人都不识字。我便转头望向正劈柴的四哥，向他求助道：“四哥，那是什么字？”

四哥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水，直起身来，用他仅存的一丁点儿学识观摩了半天，告诉我说：“……闻吧。”

“闻？”我不疑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照着葫芦画个瓢，比画着那个“闻”字。

从我面前经过的六姊望着我在空中瞎比划的手指，笑道：“这丫头又发现了什么巧玩意儿，玩的那么开心。”

月亮移上中空，比划了不知多久，阿爹与闻曳方从里屋出来，有说有笑：“明日阿曳你就随我去乌玛那里。”

去乌玛那里干什么？不待我问，阿娘便说请大家用饭。用过饭食，已戌时过半。

我胡乱洗了一通便先躺下睡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我阿爹便与闻曳一同去了乌玛那儿。

我苦苦央求阿爹一番让他带上我，因我要陪苏尔一同过最后一个独属于我和她的海灯节。

她说，她的婚期将至，过完海灯节，她便会嫁给云木。到时，草原上便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乌玛家在草原上最大的一个海子旁。

我一下马车，一抹俏丽的红色身影便闪现在我的面前。

“苏尔！”

我张开双臂扑进她的怀里。

阳光下，这一袭红衣衬得她明媚且张扬，耀眼得让人的视线一旦落在她身上，便再难以移开。

“苏尔姐姐，你真漂亮！”我附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苏尔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又捏捏我的脸颊：“小七不是也长高了么！”

“小七，你六姊来了吗？”

一个男声从苏尔身后传来。

我一抬头才发现苏尔的身后还跟着她五哥。

在他高大的身材面前，我和苏尔顿时变成了小小的两只。

只见他用深褐色的眼睛四处张望。然而很快发现并没有我六姊的身影，便有些失落的走开了。

苏尔问：“五哥，你去哪儿？”

他却头也不回，“走走！”

苏尔冲我扮了个鬼脸，又道：“快让我看看小七掉的门牙有没有长出来。”

我乖乖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了上下两排牙齿。

她歪着头左看右看，看得十分认真。

“长出来了一点点，可不许啃硬骨头。”她这才直起身子，拉着我一同去看她近得的一只小羊羔。

自从来到这儿后，便很少能够见到闻曳，偶有一两次遇见，也是和乌玛在一起散步闲谈。

过海灯节是在我来之后的第三个夜晚。

当天际最后一缕霞消逝，夜幕由黛蓝转而变为鸦青之时，颗颗细小的星子便渐渐显现，镶嵌其上，闪烁如那草原上最能歌善舞的女孩踮起脚尖舞动裙摆时点缀的细碎宝石，若隐若现。

篝火早已升了起来。

整个邑北的人们此时此刻无一不在围着篝火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我和苏尔用完饭，便早早来到海子边。

夜晚的海子是那么的迷人。深邃如情人漆黑的眼眸，温柔似他眼底说不尽的缱绻，粼粼的水面像极了姑娘眼中细碎的流光。

晚风拂面，夹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还有潮湿的泥土味儿。

这是海子的味道。

夜幕中忽升起一点小小的明亮的星火，越升越高。但因离我们太远，看上去就像是要熄灭了似的。接着，又有几点星火出现。

“他们已经开始放灯了。”苏尔望见那灯，立刻展开笑颜。

我便坐了起来。

“我们也放罢？”

“好呀！”苏尔拍拍双手，“我去拿灯，小七你在这儿等我。”

我乖乖的点点头。

苏尔便直起身子，拍拍身后的泥土，去拿灯了。

我一个人又躺了下来，阖上双眼，细细听着人们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

一阵脚步声渐近。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决计装睡来逗一逗苏尔，等到她叫我时，便吓她一跳。

没想到“苏尔”却静静地坐在我身旁。

我心下有些奇怪，便偷偷睁开一只眼。所见是缁色长衫的一角。

顺着衣服往上看，却只见少年的侧脸。今晚月色甚好。溶溶月光下，少年睫毛纤长，鼻梁直挺，唇瓣映着莹润的光泽，整个人静默如水，波澜不惊。只是身形却略微有些单薄。

闻曳？

我揉一揉眼睛，“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及闻曳回答，他腰间的一枚玉佩吸引住我的目光。

伴随着一阵移近的脚步，苏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七，你看今年这灯如何？”

我侧身，只见苏尔手里拿了两只南朝宫样的天灯，形制新奇，模样奇巧。

“呀，闻公子也在。”苏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灯笼，“……不巧得很，我只拿了两只过来——”

“多谢苏尔姑娘，我和小七一起放即可。”

我便抬头看向闻曳，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苏尔边将灯展开，边问闻曳道：“听说南朝那边也会有灯会，是吗？”

“是。我们那儿也会有这种灯节，不过不是在七月，而是在每一年的正月十五。”

“那你们也是把灯笼如此这般展开再放飞吗？”

闻曳摇头，“街市上会有各种各样的灯笼，不过不会飞到天上。灯笼上有谜语，行人可以驻足猜谜。我们还会去吃元宵…..”

“吃元宵？元宵好吃吗？”我睁大眼睛。

他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末了正色道：“好吃。莹白的糯米面里裹上棕红的蔗糖，团成一个白圆子，放在热水里煮上一会儿，待到圆子浮上来时，便可以吃了。”

又补上一句：“甜甜的，糯糯的。”

那句甜甜的糯糯的，吸引了我。草原上怎么就没有这么又甜又糯的东西呢？我满脸神往。

闻曳问：“那你们的海灯节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苏尔解释道：“在每年的七月初七这一天，邑北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皆要亲手点上一只天灯。一是献给天神；二是为家人祈福，求天神保佑他们健康平安，幸福欢乐；三是为自己祈福，男人们若是未婚，便会求天神早日让他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姑娘，女人们若是未嫁，便同样会求天神保佑她们，让自己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那好，我们便将这天灯点燃，向天祈福。”闻曳闻言如是说。

夜幕下，两盏天灯载着三个人的心愿飞向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