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执子之手

  • 今生金兰
  • 七月楚城2020
  • 3946字
  • 2024-11-13 16:50:10

当日下午,卫国才渐渐地有了一些意识,他只觉得想睡觉,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记得吸顶灯在眼前转啊转啊,自己的头还在隐陷作痛,手却不听使唤,腹部肝区的疼痛缓解了一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一样长时间的沉睡了,直到现在他脑子里还盘旋着晚上宴会上的情形,“我不能就这样倒下!”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

而当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一片雪白,他的手臂固定在床边,药水慢慢地注射进他的血管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他又依次看到了病床前的陈捷、林杉、小月亮,以及在病床另一边的许燕冰,她也正在凝视着他。过去的这些年里,卫国都是远远地眺望着她,又或者是翻看她以前寄给他的照片,这一次重新近距离四目相望:她肤色雪白,长发披在肩头,圆圆的脸还依稀旧时的模样,而他自己早已被这么多年的工作和相思交替折磨,脸色黑黄,颧骨突兀,仿佛比她要年长十来岁。他注视着她,泪水涌上双眼,他的嘴嗫嚅着,干涩的喉管里几乎发不出声音:“对不起……”能亲口当着她的面说这三个字,这一刻他足足等待了十多年!

许燕冰握着他的左手,轻轻地摇着头,为他擦去泪水:“别说了,我都知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陈捷在一旁安慰他:“班长,你要好好养病,身体要紧。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这些年我都只享受你的帮助了,一点都没有关心过你。”

卫国看了看陈捷,摇了摇头,他想说:我们兄弟之间不要说那样见外的话。

这时护士走了过来,跟陈捷说,要带卫国去做肝穿等检测,以确定肝脏病变的程度,只需要一个人陪同就可以。陈捷看着许燕冰,许燕冰点了点头,与护士两人推着病床去了。

小月亮依偎在林杉身边,对她说:“林阿姨,这个叔叔我是见过的。”

林杉问:“你在哪里见过他?”

小月亮:“小时候爸爸抱着我跑,就是这个叔叔开着车拦住了爸爸。”

林杉与陈捷四目对望,两个人都对卫国这么长时间的隐忍和默默付出心疼不已。

两个人决定先带小月亮去吃午饭,她下午还有古筝培训课,许燕冰委托林杉带她去。陈捷也要跟许燕冰打点外卖回来,她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许燕冰毫无准备。十年前卫国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今天他又突然地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心里不知道是欢喜多过悲伤还是悲伤多过欢喜。当重新看到卫国的那一刹,他消瘦的面庞让她心疼。乙肝这个疾病她只知道是一个很广谱性的传染病,因为现在找工作都会需要查两对半来确定是否有肝炎,小月亮出生时也要打乙肝疫苗,她从来也不会在意,认为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不会有任何关系。而现在,命运就是这么任性,偏偏自己最在意的人却正罹患这个病症。林杉在做公司内的行政人事方面工作,据她的介绍,让她才对这个病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中国是乙肝大国,平均每十个人就会有一个是乙肝病人,但大多数人只是病毒携带者,这些人与正常人一样。乙肝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传染,病毒携带者保护得当就是终身潜伏,不会病变;如果没有保护,病毒就会处于活动期,大量复制进而发展成为肝硬化、肝腹水与肝癌;长期睡眠无规律、饮酒、高负荷劳动就是诱发病变的罪魁祸首。现在社会上乙肝歧视的现象很普遍,很多乙肝携带者都无法正常的求学、找工作、婚恋,像卫国这样的人群不太可能不知道自身的情况。结合最后的那封信的内容,林杉说卫国当年选择离开她的最大原因可能就是获悉自己染上了这个病症。

如果真的跟林杉推测的一样,那当年杨子龙交给她的那封信就是有问题的,她不由得又回忆起那个噩梦一般的一九九七年。

那一年,她正好十九岁,在村附近的一个制衣厂里上班,每天工作从早个七点到晚上七点,也没有周末。奶奶在她毕业两年后再次中风离她远去,她上完班回家还要完成后母安排的家务。虽然如此,但她天天都是高兴的,笑容时常洋溢在她那青春的脸庞上,因为她的卫国已经考上了福州大学,她没有忘记,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过他会带她去海边,去大城市,她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卫国的信是一个星期两封,虽然每天工作很辛苦,但一回到家,只要打开卫国写给她的信和诗,就能忘掉所有的疲倦与烦恼。少女时代的幻想她也曾有过,她在信里对他说: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骑着白马来找她,说要带她去海边,看那广阔的大海,看那壮丽的晚霞。最后还梦到他们俩分手了,难过得她好几天都没有味口,后来一个女伴跟她说梦总是反的,梦到分手意味着两个人马上就会在一起了,她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她天生丽质,出落得越来越吸引人,略圆的脸蛋上泛着微笑的酒窝,梳着长长飘逸的黑发。工厂里和村里追求她的男生也排队献殷勤,这当中属她们村的村支书儿子杨子龙最过分。他为了博取她的好感,想方设法地也进了她所在的公司,每天上下班又非要跟她走在一起,还说这辈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那些追求她的男青年,一个个都被杨子龙带人威胁或者打了,再也不敢接近她。

她很反感杨子龙这样的人,平日起游手好闲,他的父亲仗着村支书的地位,在村里不知捞了多少好处,比如把村里的田地改成宅基地卖给外乡人,全村房子修得最高最大就是他们家的,这样的人家表面上风光,私底下乡亲们谁不是瞧不上他们家的人品呢。

可是杨子龙不但上班下班粘着她,还经常往她家里跑,给她、她爸爸和后妈买吃的送穿的。虽然每次她知道后,都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东西扔到大门口院子里,为此爸爸和后妈不知骂过她多少回。这些她都不好意思在信里跟卫国讲,她怕他误会,她也担心他被这个耽误学习。

但同时她又的确有些着急,卫国去了大学都半年了,都没有提之前初中三年级约定那件事,难道他是忘记了吗?是不是要小小地惩戒他一次呢?于是在一封信里,她没有忍住,跟他讲了村里有一个男人在追求她,她没有同意,因为她在等待,等待一个相识了七年的男孩子,来到她的身旁,兑现他的承诺,对她说出她盼望已久的话。她把在厂里刚刚照好的登记照贴在信纸的上面,照片上的她自信地笑着,仿佛在对他说:哼!你要是再不抓紧,我就要去做别人的新娘子!

没想到,这居然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寄出去很久,她都没有收到卫国的回信,她跑村部的办公室去了几次,最后都落了空。正在她失望的时候,那年的五月二十八号,杨子龙下班后又跟着她来到她的家里,说有个秘密的东西要给他。她没有睬他,他能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兴趣呢?回到家里后,爸爸不在家里,后妈热情地招呼了杨子龙,杨子龙对后妈耳语了几句,后妈就出去了。当时她看着两个人窃窃私语,没想到他们是在密谋着一场交易。杨子龙跟随她进了她的房间,并把门闩插上了。她警惕地警告他让他出去,他却厚颜无耻地说,他进来了就没有打算要出去。当她起身要去开门的时候,杨子龙亮出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她盼望已久的信!一看信封她就知道是卫国写来的,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她从杨子龙的手里抢了过来,匆匆地打开,她不在乎杨子龙是不是还在房间里,她实在是太想知道他的消息了。

看到内容的那一刻,她惊呆了,这不是她的卫国!她的卫国竟然要离开她?

“不,我的爱人!”

信无声地掉落在了地上,眼泪如同决堤了的河水,肆无忌惮地从她光滑的脸庞上流下。

这时,杨子龙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对她说:“许燕冰,他不要你了,你就跟了我吧。”他那让她觉得恶心的嘴拼命地往她脸上凑,他的手也不安分地想伸进她胸前的衣服里!

无边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拼命地叫着、喊着,撕拽着杨子龙的头发和衣服,但都无济于事,渐渐地她累了,她没有力气了,她感觉自己正在跌向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没有人会来救她,也没有人能来救她,她的妈妈、她的奶奶、她的爱人都离她越来越远了。

什么时候杨子龙走了,她也不知道,爸爸在院子里拿着菜刀要砍了杨子龙,她也不知道。最终,可怜的爸爸也听从了后妈的建议,同意把她嫁给杨子龙。

三天三夜,她不吃也不睡,爸爸老泪纵横地求她:让她想开点,杨子龙家境不错,嫁过去她不会受苦的。她有什么还想不开的?她的爱人已经离她远去了,现在她也永远失去了与卫国继续下去的理由,跟谁在一起又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现在卫国骑着白马来找她,她又怎么有脸面随他而去呢?

“算了吧,再见吧,我的爱人,我的梦!”

那年秋天,那个关于她和杨子龙的流言满天飞的秋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别人在议论她的秋天里,她无可奈何地嫁到了她无比痛恨的杨家。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女儿出生,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所以她把女儿取名为“小月亮”。后来她隐约从村里人的口中知道把她嫁到杨子龙家,是她后妈收了杨子龙的五万元钱后的约定,她无从去辨别真伪,反正她已经麻木了。她明白,就是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她无法再回到过去,也无法再与她心爱的人儿在一起了,现在小月亮才是她全部的希望!

她不在乎她的丈夫杨子龙喝酒、打牌、彻夜不归、发脾气时摔锅砸碗,也不再在乎她的婆婆冷言冷语、呼来喝去;回到娘家时,也不在乎后妈对她的百般奚落和刁难。终于有一天,她想到为了小月亮,她要改变自己的处境,于是她找爸爸拿了两千元钱,带着小月亮南下来了深圳,希望从此可以逃离那个没有爱、没有温情、让她绝望了的家庭。

再后来,她得知,她后妈因为爸爸私自给了她两千元钱,自己也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对于木讷而软弱的爸爸,她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这个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病床出来,许燕冰走上去,接了过来。肝脏活体穿刺术,是检测肝脏状态的最好的办法,这个时候她只有多祈祷上天,让卫国从此少受些磨难,让噩梦从此远离,让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更长一些!

许燕冰一只手平静地握着卫国的手,一只手推着病床,她对他微微笑着说:“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啊?”

卫国黑黄的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羞赧,平时他都是远远地望着她,现在梦回萦绕的人儿就在他的面前,愿时光就此停住,他也不想再放开许燕冰的手。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甚至忘了病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天都还没有吃东西,他们对过去的一切都没有解释,也不用解释,时间会慢慢地给他们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