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广厦将倾
- 今生金兰
- 七月楚城2020
- 4159字
- 2024-11-13 16:48:36
卫国从红树林匆匆逃走,当然是听到陈捷的呼唤,更让他无法面对和紧张的是他看到许燕冰正向他走了过来。刹那间,他只有抱起还躺在地上的小男孩,与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借口去医院处理伤口,狼狈地逃离了现场。他对小男孩的父母说自己是小女孩的亲戚,愿意承担男孩的医疗费用与一切损失。看到有人愿意主动承担责任,小男孩的父母不再说什么,立即跟着卫国一同去了儿童医院。经检查小男孩所受的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小男孩的父母看着卫国穿着义工的衣服,又主动承担了检测医药费,还亲自驾车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回家,自己也明白小男孩在这个事件中也有责任,所以对卫国不但不怪罪,还非常感激,连声道谢。
卫国在往医院赶的路上,知道陈捷肯定会打电话给他,他关了手机,因为他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许燕冰。在他的心里,他既希望许燕冰与林杉、陈捷相认,那样可以让许燕冰在孤独的南方有可以讲知心话的朋友;同时他又很矛盾地希望许燕冰不与林杉他们相认,那样他还有机会可以像过去的五年里一样,默默地从一旁看着她,关心着她。是的,他曾经写过一封信告诉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耽误她,从此在那后面三年的大学时光里,他对她的思念并没有因为不再联系而减弱,反而在一遍一遍地翻阅她的旧信札后与日俱增。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五年里上班下班、从一旁暗中保护许燕冰的生活,他顺从了命运带给他的这种生活,从思维深处抵制着新的改变。
送完小男孩一家人,他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他不敢开手机,也不敢回住处,因为他无法预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他。他害怕开了手机接到陈捷的电话,他也害怕回到住处,陈捷和许燕冰就在门口等着他,那时他又将何以自处呢?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又像是一只落水的狗,仓皇地想从这个世界里逃掉,躲进一个无人知悉的角落里去。
大众宝来开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把车开到了车公庙公司大楼下面,这儿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打开车窗,熄了火,让自己平躺在驾驶座上,点燃一支烟——这烟基本上都是用来招待客户的,他本人很少抽烟——眼前静静地矗立着一幢大楼,他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的十八层,不过他并没有想要去办公室。
他打开车载CD,Scarborough fair那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西蒙和加芬克尔重唱的魔力,让大一他在英文课上听到这曲子一直到现在都欲罢不能。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他把自己沉浸在歌曲带来的无边无际的思念之中,如痴如醉地、心甘情愿地享受这如同情花一样的噬骨之毒!
午后的太阳透过榕树浓密的树冠照到他的车上,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母校福州大学南门口的那株大榕树,在学校的时候,他常常去那株大榕树下面,南门不是学校的正大门,往来的人并不是很多,大榕树不知道有多少年龄了,粗粗的枝丫远远地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方圆直径近三十来米的空间。对于初到南方的他来说,这是个奇特的物种,树上的气根倒垂了下来,又深深地扎进了旁边的土地之中,长成了比成人胳膊还要粗的支撑根,真的是一树成一林。他好奇地观察着,抚摸着树干,仿佛是依偎着他的爷爷,那个慈祥的老人,没有等到他考上大学的这一天,就带着对孙儿的期待离世了。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八日以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燕冰给他写的信,在福州,他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可以听他诉说,在他的经管系班上,他是一个另类,学校将他安排在与数学系的同学在一个宿舍,宿舍里都是与他一样身体患乙肝病的同学,就他是个外系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有默默地来到这里,坐到大榕树下的石凳上,抬头望着浓郁的树冠,把他心中所有的话轻轻地跟它诉说,如同与在天国的爷爷谈心一样。
四年的大学时光很快过去了,大榕树依旧是来时的模样。他在离开它的那个晚上,在树下坐了很久,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放弃继续读研深造的机会,追随许燕冰的脚步去深圳了。那晚,月明星稀,他口噙榕叶,为陪伴了他四年的伙伴,为了他永不可及的爱人,写下了一首诗:
我有一个恋爱
那是五月里七彩的虹
当草叶尖上还滚动着夏日的精灵
小鸟在枝头卖弄它湿润的嗓音
我有一个恋爱
那是校门前的那株苍榕
睿智的根须里有几多童话
纵横沟壑的躯干
也时常有小虫儿唧唧
我有一个恋爱
在玉兰花开遍的道旁
一个踯躅的旅人,神色匆忙
紫色的落蕊正缓缓下落
是否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我有一个恋爱
爱那高山流水、芳草萋萋、白云依依
爱只在那深深的心底
因为面对永久的分离
短暂的相逢又有什么意义
诗没有寄给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寄,与他的所有的旧信札一起,被他深深地埋在了箱底。
他翻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那是许燕冰在最后一封信里贴在信纸上的一张工厂登记照,自那以后他就将它一直带在身边。照片上的她穿着厂服浅笑嫣然,梳着干净的马尾,虎牙微微地露着,那个时候她还在等着他的召唤,希冀着他能够把她带到身边呢。
他迷糊着眼,感觉到倦意袭来,就把车窗关小了些,想在车里小睡一会。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睡眠质量都不好,常常半夜二、三点钟醒来,思前想后再也无法入睡。他不明白既然回忆只能带给他忧郁和感伤,又为何他偏偏对回忆这样地执着不放?多年的业务应酬对身体的伤害,已经明显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滑向病魔的泥淖中,也让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担心。大约从前年起,他的右胸和右胳膊就隐隐作痛,开始他还以为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就特地强迫自己早早上床睡觉,稍微缓解了一些。去年时右腹部也开始胀痛了起来,胃口也差了,吃饭的时候时常发呕,他明白了,乙肝这个病魔并不会因为他不去想就会消失,相反,它时刻不在提醒他,它已经如附骨之蛆让他难以摆脱。他时常担心,自己一旦倒下,将如何面对他的家庭、他的朋友?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是掩耳盗铃般的地活着,不愿意去医院治疗,不愿意在朋友面前坦白,甚至看到治疗乙肝的小广告,都会厌恶地扔掉不去瞧一眼。
早些年公司小,并没有安排体检,这两年,在政府政策的要求下,公司也开始安排每年一度员工体检。从那时起,他知道每次转氨酶都超标很多倍,渐渐的在公司里,他的乙肝也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从胡总与他沟通的眼神里,他也能看出来,胡总开始渐渐地不愿与他沟通,带他一起出差的机会也少了,也时常借口家中有事而不与他一同招待客户。林永生来了后,胡总也开始将业务从他名下向杨子龙和林永生转移,在处理彩妆公司的事情上,他与胡总的意见分歧也直接影响了胡总对他的态度,胡总都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跟他面对面的谈过一次话了,现在杨子龙和林永生成了胡总的红人,一些重要的客户他都把他们两个人带着去跟进应酬,不再像以前一样由他卫国全权处理了。
当卫国被叫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深圳的天气突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卫国看到窗外林永生带着客户正瞧着他,匆忙打开门,对其中的一位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致歉说:“谢总,不好意思,您怎么光临我们公司了?”
谢总说:“卫总看来工作是太累了,在车里也能睡着?我是今天正好有空,就带着小李他们一起来看看。”
林永生在一旁说:“卫总,我们下午在公司里谈了项目合作的事情,现在胡总说一起去庆祝一下,下楼后,谢总看到你的车停在这里,下雨了,车窗又没有关,要过来和你打声招呼呢。”
“哎哟,你看,真是对不起谢总!”
“卫总,你可是帮了我们公司不少的人啊,我过来怎么样也要和你打下招呼啊,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喝两杯?”谢总来自河南,油亮亮的前额显示着他在生意场上的自信。
卫国面露难色,因为有胡总在,也并没有让他一同去,所以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就在这个时候,胡总的凌志车开了过来:“卫总也在啊,一起去吃饭吧!”胡总难得地邀请了他,化解了他在客户面前暂时的尴尬。
于是林永生、小李上了他的车,谢总上了胡总的车,一行共有十来人。一路上小雨霏霏,两辆车向远处驶去。
大众跟着凌志,一直开到了羊台山中的一个会所才停了下来,这里森林茂密,空气清幽。与之相映的是会所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门前停着各式各样的豪车,一看就是富豪私人聚会的所在,卫国以前也跟胡总来过,知道胡总喜欢把一些重要的客户带到这里来,一晚上的花费总在一两万以上。这里跟与寻常酒店不一样,这里有桑拿、棋牌、客房全套服务,酒足饭饱之后可以继续加深感情,免去酒后开车的后顾之忧。
因为身体的关系,卫国现在见到这样的场合,渐渐地会从内心泛出一种莫名的畏惧,他知道,今天胡总让他来,就是希望他们一起能够把客户陪好,有些客户来公司说是看看,但是最终目的尽在不言中,就是想要供应商好好招待放松一下,通过长期的合作,卫国知道这个谢总就是有这样需求的人。
一场觥筹交错的酒宴,一片呼来唤去的场景,一张张笑容可掬的笑脸,他不知道喝下去多少酒,只觉得头越来越沉,酒精在胃里翻滚着。胡总、谢总、杨子龙、林永生都在夸他名牌大学毕业,学历、胆识、酒量超人,他谦虚地回敬着。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杯了,但最后一杯之后还有最后一杯,终于,右腹部的疼痛和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让他明白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需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以前他都是这样做的,喝了一段时间后,到洗手间用手指伸到喉咙中把酒催吐出来,出来接着跟客户喝。这为他在酒场上撑起了两斤酒下肚不倒的“英名”,也逐渐地确定了建立之初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同时他认为这样可以降低身体对酒精的吸收,岂不知这样更加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
他摇摇晃晃地与众人打着招呼,走到洗手间,关上门,洗手间内本来就有人呕吐过的气味刺激着他的胃,使他不由自主地剧烈呕吐起来,酒精和着食物喷涌而出,一番死去活来的折腾过后,他站起身,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右腹的剧痛让他一头滑倒在了洗手间的地板上,头也磕在了马桶上,白花花的吸顶灯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一次,他就想这样睡去了,在睡梦里,没有拼酒、没有病痛、没有离别,在睡梦里,他可以见到他的燕冰,那个他最亲最亲的人。
当众人发现卫国进了洗手间没有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林永生去敲门,没有回音,破门而入,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山庄马上安排车辆将卫国送到了最近的龙华医院。
晚上十二点,龙华医院立刻安排人员对卫国进行了检查和抢救,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头部撞击造成左颞叶出现出血灶,另外重度醉酒,肝功能严重异常。医院马上安排上氧气、洗胃等一系列抢救措施,值班护士长陈敏从陪同来的林永生处了解到这个卫国是弟弟陈捷的同学,正是他帮助弟弟从毕业后的困境中抽身走向正轨,她马上就跟陈捷打了电话。